朔州古伦河畔，暗黄的河水奔涌而去，溅起白浊的浪花。萧清涧将影卫团交给许宴惊，从此以后就只挂个名字，他现在有大把的时间游山玩水。
还记得他上次被抓就是在古伦河边。那时他刚从河里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沙粒黏在衣服上，筋疲力尽，这才给了严佐抓住他的机会。
想到严佐，也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柳青衫。他曾视柳青衫为亲生的弟弟，这个纤弱的少年很容易就得到全世界的眷恋与宠爱，这可能是种天赋吧。
但一切都止于祁宫之乱，也是在那时，萧清涧才得知了柳青衫与润景帝之间不可告人的情事。后来萧清涧化身刺客，于寝宫之中手刃润景帝，柳青衫目睹这一切，满脸的恐惧与绝望。
往事一幕幕纷至沓来，青史成灰，埋葬多少少年意气。萧清涧轻轻地晃晃脑袋，似乎要摇碎那些回忆。他纵身一跃，跳进了古伦河，溅起几尺高的水花。河水奔涌，一时间将他吞没。
萧清涧一直闭气，任凭河水裹挟着自己。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打散了，散成一堆零落的肉块儿，有几块沉到河里，有几块跟着河水跑。肺似乎在缓慢膨胀，好像一点一点的溢出来了，溢出来的，柔软的肺。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到了出海口，萧清涧被一个鱼钩勾住了脚。那鱼钩轻轻一扯，枉顾水流的力气，就把他扯了过去。一名人身鱼尾的鲛族人摘下鱼钩，把他打横抱起，摆动尾巴向北海深处游去。
就这么来到了鲛族在北海的据点之一，他的皮肤已经被泡的发白发皱。一位年老的鲛人走过来，用手指轻轻触碰萧清涧的耳垂，一点金光就从那接触的一小块儿皮肤迸发出来。他的面颊上很快的长出青灰色的腮，在水流冲刷下微微摆动。无意识呼吸几下后，整个人悠悠醒转过来。
萧清涧从那年轻鲛人的怀中跳下来，习惯性摸摸自己的腮，冲着那老人道：“商棘，别来无恙。”
被称为商棘的老鲛人耸耸肩，：“我真羡慕你们人类，这么多年了，你竟还不老。”
鲛人寿命只有三十年，十岁左右便能长成年轻力壮的样子。商棘今年二十六岁，年纪已经算很大了。
“你总是这么说，我听你这句话，耳朵简直要生出茧来。活得长也未必是好事，别太在意了。”萧清涧心里有些担忧地劝告起他的鲛人朋友。
“好吧，不说这个。”商棘微微偏头，错开萧清涧的视线。“那么你这次来，所为何事啊。”
萧清涧微微一笑，邪气入骨，“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他的拇指轻轻搭在剑柄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击。
周围的鲛人神经霎时都绷紧了。萧青涧是个危险的人物，这一点他们早有耳闻。不过这里毕竟是北海，谅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萧先生啊……”商棘走上前去，牵起他的手，众人自动分开为他们开出一条道路。
商棘大手一挥，如同揭开一个玻璃罩，眼前鲛族的水晶宫突兀出现，发着清凌凌的光。
这是萧清涧第三次见到水晶宫，鲛族的标志。虽说是水晶宫，但材质却并不是水晶，而是一种名叫荆涯的胶。此胶由鲛人的尸体熬成，刚出锅时质软，透明，可以任意捏合或是塑造形状。被海水浸泡一阵后变硬，形似水晶。于是鲛人的生命仿佛得以延续，水晶宫也越修越高，陈设愈加繁复。
商棘带着萧清涧步入前厅，几位鲛族的皇族正在议事。
“商棘带来了朋友。”一位明丽的鲛族少女道，她冲着萧清涧友好的笑，眉眼弯弯。
这少女头饰颈饰，身上诸多首饰都是由纯金打造，又能站在议事厅，或许是个皇族。她上身穿着薄纱的衣服，竟不透光。除了这少女之外，其他人萧清涧都有点印象。
“这是我们鲛族的海王。”商棘向萧清涧介绍道。
萧清涧心中一惊，赶忙深施一礼。还是少女模样的海王却没有架子，也简单的还了礼。
“先生请坐，不知先生此次来到我们北海域……”少女不再言语，只是抿嘴一笑。
“我打算在朔州定居，来拜访一下邻居。”萧清涧淡淡道。
少女一懵。萧清涧接着道：“但你这个邻居，可做的不大友好。”
少女毫无预兆的抬了抬上眼皮，摆出摊手的姿势，一脸精致的无赖。
商棘暗搓搓的戳着萧清涧的后背，示意他别再说了。若是真闹翻了，谁又护得住谁呢。
于是萧清涧了然的点头道：“萧某人在这边也有几个鲛族的朋友，若是海王无事，在下就先行离开了。”
“先生且慢。”少女拦住了他，又屏退众人。商棘也只好退出前厅，一脸的担忧之色。水晶宫大门缓缓关闭，前厅之中只剩下萧清涧与这位年轻的鲛族海王。
“萧先生，实不相瞒，我鲛族自古短命。如今北上朔州，实为寻找长生之法。我们羡慕人族的寿数，不想从生到死都过得匆匆忙忙。知道你要来后，我们不知道有多开心。萧先生是与我鲛族交好的唯一人类，恳请先生助我们一臂之力，寻找长生之法。”
少女突然鱼尾一软，学着人类的样子跪在地上，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看着萧清涧。
许是水晶宫里的光太过清润柔和如同幻影，萧清涧忽然就心神一荡，眼里都是破碎的光。他一言不发扶起少女，眉头紧锁，良久才道：“寿数天定，在下爱莫能助。你眼中的长生也不过短短七十年，没什么值得羡慕。”
少女冷笑一声，“先生是人，自然会这么说。你们人族曾经觊觎鲛族眼泪化成的珍珠，故而大量捕杀我的族人，或是捕捞饲养。鲛族的图腾天水龙不得已，便去与神换取强大的力量来阻止杀戮，抵御人类。作为交换，鲛族人寿命平均减少五十年，并被禁锢在南海。如今神的封印已经解除，我们可以来到北海就是证明。”
这都是两千年前的事情，鲛族做了两千年的短命鬼。而在两千年前，那个黑暗的时代，鲛人的确因为泪水能够化成珍珠而成为人类觊觎的对象。
“既然封印已解，为何你们的寿命却回不去。”萧清涧问。
“因为要与你们人类换命。神说到底还是偏爱你们人族，我们必须与人类缔结契约，在双方都自愿的情况下，可以把人类的寿命转移到我们鲛身上。”少女回答。
“所以你们……”萧清涧沉吟着。
“所以我们什么？我们毫无办法，怎么办，难道和人类做朋友再说服他们把命给我？”少女有些激动，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她轻轻的眨眼，细小的珍珠顺着海水流走了。
萧清涧站起身，拥住悲伤的少女，把她的头轻轻贴在自己的胸口。
少女没有反抗，一边小声的啜泣一边说：“现在天水龙死了，我们唯一与神的连接断了，南海的水晶宫无故倒塌……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原来南海的水晶宫倒了，水晶宫按理说只应当有一座。当初萧清涧第一次见到北海水晶宫，还以为鲛族的野心甚大，想要在北海称王。没想到这座北海水晶宫，其实是另起的。
“其实，也不是没有人成功。有些鲛族女孩儿会趁着月圆那一天，鱼尾化成双腿去勾引人族男孩，然后说服他们来换命。”少女轻轻抓着萧清涧腰部衣服，小声的说。
萧清涧一笑，摸摸她的头问：“你希望我把命换给你吗。”
少女不说话，只是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萧清涧幽幽叹了口气，附身含住少女饱满的嘴唇。少女放肆回吻过去，牙齿却在轻微的打颤。海面之上一轮明月升起，少女的鱼尾自下而上分开，化成两条洁白修长的大腿。于是她索性脱掉上衣，一丝不挂站在萧清涧面前。
萧清涧后退两步，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把她看了个遍，然后歪着脑袋自嘲的笑了。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啊，他突然一扑，便将女孩儿扑倒在地上。水晶宫里的光线渐渐变暗，撕扯衣服的声音伴着呻吟与喘息在这个封闭而空旷的前厅被无限放大，这是萧清涧的最后一夜了。
大端十四年，萧清涧被人目睹跳进朔州古伦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一天，正是中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