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钱玄同却来到这间"铁屋子"里,要亲自把鲁迅从这个僻静的角落里拽出来,把他身上翻弄故纸堆时沾上的尘土打扫干净,把黄昏时泄在他心头上的暗影揭去,撕破结在他头脑深处的蜘蛛网。
钱玄同为鲁迅带来一封时代的请柬,向鲁迅转达了历史的恳求:要这个绍兴人,用"希望"把手中的笔削得尖尖的,在封建社会朽烂的天花板上捅破一个洞,使白昼的亮光,照亮这些怯懦且不知自己处境的人们。
这次谈话带来的希望,像春天躁热的臂膀,一下搂住了鲁迅这个深埋于地下的酒坛,他已经做不到把自己的良心像照顾小猫小狗似的哄着了。1918年,鲁迅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上发表。接着,写了《孔已己》、《药》、《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等文章,只是,"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受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最先醒来的人,自然包括了要把人们叫起来的鲁迅。他也要睁大眼睛看清自己。
鲁迅的文章于他而言,是匕首,同时也是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在《坟》后面写道:"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的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真不知要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是我的真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我一个人也行。"他人写文章,是从嘴里飞出"痛苦"的刀子,用对方的鲜血使自己舒缓平复下来,而鲁迅落笔时从文章里拱出的刀子,一端戳向敌人的要害,另一端则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心坎上。
他以为自己是龌龊的,是污浊的,于是把自己也算进了在泥潭中摸爬滚打的人,再每每从自己身上切下连着血肉的人性,去放到文字的显微镜下放大,放大,放大,作为人性肮脏之证据的原始材料。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要靠时时吸食自己的精血才能存活的蚂蝗,他怀疑别人,更不放过自己。无论生活还是写作,都不忘自己"长子"的这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