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疼…娘…我疼…”
我睁开眼…眼中的是好多好多木头…颜色很深…几乎是黑色的木头…横横竖竖排得很整齐…那是屋顶吧…我好像…见过这种东西呢…
一个男人的脑袋从我右边出现了:“孩子…你没事了吗?”
我不知道…什么事…
我摇了摇头。
“孩子…你怎么从崖上摔下来了?你爹娘呢?”
崖上?摔下来?爹…娘?我不知道…
我又摇了摇头。
男人的脑袋发出了声音:“唉…看样子…是脑袋撞得太严重了…这可怎么办…”
“我要走!”
我稀里糊涂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别说往哪里走…就是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只记得这三个字…好像…好像还有好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大人…孩子…他们在飞舞…我看不到…我看不清…
“你…你要去哪啊?”
我,摇了摇头。
“唉…这可…怎么办啊…”
我听到这,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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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个在我身边出现的男人说,我叫慕容起,他在我怀里的书的封面上看到的。
是吗…我不知道…他说是…那就是吧…
可是我要走…
三个月,男人说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就要走,他看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就不肯让我走。
可我就是要走。
男人最后还是让我走了,他给了我两锭银子,他说我贴身衣服上有个口袋,正好能装下这两锭银子,让我把银子放在那里,有急用的时候再拿出来。有什么急用呢…说的应该是找不到吃的的时候吧…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他又把写着慕容起名字的那本书给了我。
因为这本书上写着“慕容起”,我就叫慕容起吗…
那有一天找到了真的慕容起,那我是不是要把这本书给他…
还是说…有了这本书…我才是真的慕容起,他只能改名叫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他给我…我就拿着吧…我把书塞进怀里,男人送我到山谷口,路过一个矮崖的时候,他说我从那上面掉下来了,走之前最好绕到上面看看,说不定能想起什么。
我点头。
然后,在谷口,他向我挥手,我也向他挥手,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挥手,我也就这么做了。
我没有到悬崖上去,我顺着谷口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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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路…走向北…我在一个叫山海关的地方停下了…有人说…不能再往北走…我就左转…向那边继续走…有人说…那边是西…所以我是往西走…
一直向西走…一直…到了一个有很多沙子的地方…热得难受…夜里…却差点把我冻死在那里…我的感觉告诉我…不能再往西走…然后我左转…他们说那是南…
往南走…我碰到了好多…好多好多山贼…还有…强盗…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分别…可是…我都讨厌…所以我又左转…我知道,那是东…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却忘了梦见什么…可是我决定…再一次左转…往北走…
这样转来转去…从我离开坠崖的山谷…到梦醒再次向北时…已过了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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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哥,那个…你知道什么是…占星吗?”
一个胖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问了这么一句,我对这个胖子早已没了耐心,他的智力比常人低,总是问些没来由的傻问题。
“不知道。”我翻了个身,不想再搭理他。那个胖子倒也识趣,他早知我对他烦得透顶,从不敢缠我太紧,不过他智力低,记性也差,总是会偶尔忘记跟我保持距离,惹得急了,我也只好动手。不知那个混账掌柜干嘛要招这么个蠢货到店里。
这里,是一个叫太平镇的小镇,我半年前来到这,继续打工谋生…我已不必像小时候那样乞讨度日…如今,也没人敢再看不起我了…有力量…原来是这么好的事情吗…哪怕仅仅是能够靠做工来换取吃食的…这样微不足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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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闷热得让人火大,街上没有行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喝酒住店,我实在烦透了柜台后那个叫“钱易得”的混蛋掌柜的油滑嘴脸,便转身离开了大堂。要说这店里唯一的好处,就是后院的这口井了,我打上一桶水,触碰到那冰凉的液体,心也不似平日那般燥热了。
想起“钱易得”用这井水兑在酒里,还真是好笑,兑了水的酒卖得倒贵了,可偏偏有人上钩,真是愚不可及…这样想着,我在木桶里洗干净手脸,又将肩上的抹布洗了个干净,然后将一桶水又倒回了井里。我看着井里再次变得清亮的水,笑了:
“喝吧…只有来这家店…你们才能有这种福气…”
这时,后院的门被叩响了,只敲了两声,而且急促而沉重,真是没教养…不过,这不是送柴米那几个人敲门的节奏,是谁会跑到客栈后院来敲门?
我走上前打开门闩,一个白衣人忽然倒进院中,只进来了半个身子,看来他是坐着在门外敲门的吧…这白衣人满身血污,虽然从衣着看来可能是个正道人士,不过这么重的伤势,不会是普通的对阵造成的。
我蹲下身按住他额头两侧,感觉到有脉搏跳动,鼻下也有鼻息,看来没死,鼻息有些急促,但很均匀,也没有衰微的征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我看了看门外的街上,确定无人,便将他拉进了柴房。
他昏迷得很深,我怎么刺激他他都不能醒来,看来必须要给他服药才行。可恶…这一个月的气,算我白受,月钱怕是都要搭在这个白衣人身上…只是我这十几年流落中原各地时受过不少人恩惠…总不能做个冷血无情的人…也就当是给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报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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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几日,那白衣人醒了过来,可他说胸口十分憋闷,由于正是这里受到掌击,所以怕是有淤血,让我帮着打他一拳,让他能把淤血吐出。我狠了狠心,拼着让他伤上加伤,狠狠地打了他一拳,万幸他有些内功,不但没伤到他,反而真逼出了他的淤血。
他说他叫齐路遥,是一个江湖上还算比较有名气的门派——归雁门的弟子,我在中原游荡的时候,倒也真听说过几次。他认定我是救命恩人,要报答我,我说要学他们的武功,他倒也真教了我一点,不过都是些粗浅的入门武功,他说若是真的想学,可以随他去,拜在他师父门下。
我左思右想,这倒也算诱人…不过…归雁门毕竟名气不响,像我这样游荡过整个中原的可不多。要说妇孺皆知,那还得说少林、武当、峨眉这三大派,少林都是出家人,峨眉零星收的几个男弟子都没什么地位,所以我一直梦想着拜入武当派。至于这归雁门嘛…哈哈…
而且,要我给这个被我救了一命,而且比我年岁小的齐路遥做师弟,我实在是有些不甘心,便婉拒了他的邀请。
一个月后,我把齐路遥送走了,虽然我不拜入归雁门,但他毕竟还是归雁门的人,我也就一直对他以礼相待,毕竟他真心当我是救命恩人,无论将来我能不能拜进武当派,留着归雁门的这么一段人情,总是有个可用的帮手或是靠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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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半个月后,我和“钱易得”大吵了一架…这在最近几天已经很频繁了,我不是普通的店小二…我要做大侠…我不能在你这里受窝囊气,这个月我已经做了近二十天的工,就权当大侠我送给他的了,我收好之前攒下的月钱,带上随身行李,离开了太平镇上这个叫迎客楼的酒家。
我…要去武当山…
我来到太平镇东的大路上,要去武当山,要走这里,至于怎么走,一面走一面问就是了,武当山的佛、道、武功都十分兴盛著名,几乎是路人皆知,一定能找得到的。
刚刚踏上这条路没多久,却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人和最不愿看到的事:
“车上的人快下来,把身上的盘缠交出来当作买路钱,否则把你们剁成肉酱喂狼。”
有山贼,在劫道,拦住了一架马车。
那明晃晃的大刀,如点点星火,点燃了我的心…
为什么…从我四岁开始北上时第一次遇到山贼就这么恨…
满满的…
都是恨啊…
或许…我丢掉坠崖前的记忆…或者坠崖这件事本身,就是因为他们吧…
可一个三岁孩子的记忆本就没办法保留多久…如果仅仅是让我失去这点微不足道的记忆,怎么会值得我这么恨呢…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
算了,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去想,我扔掉包袱,在身边的树上,折下了一根粗壮坚固的树枝,冲上前去…
曾几何时,我也想过…
不…应该说…
曾几何时…我多么希望能够如此啊…
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不知道…
我狠狠地用树枝打倒了站在最后的一个山贼,之后…立刻…我夺下了他的刀…
他们…看我…
好像…也有人这样看过我…是谁呢…
我不知道…
可是…管他呢…
我扔掉树枝,挥刀斩下,那个被我夺了刀的山贼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此刻,红光闪过,他的头极不自然地从脖子上一歪,整个身体又轰然倒地。
那飞溅的…是血啊…为何我如此喜欢这种感觉…不是对血本能的恐惧…也不是对杀戮本能的快感,而是一种…异样的温暖…
我似乎…曾经依偎在…这样一抹骇人的红色之中啊…
继续挥刀…
我早就听闻…这伙山贼已不成气候了…果然不假,只十几个人…眨眼间…已有一半…倒在我的脚下…
我能感觉到…溅到我身上的血已经从我的头脸上流淌下来了…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恐怖吧…
我是不知道的…只是剩下的那些山贼看到我的样子,都吓得牙关打战,我想就是因为现在我这狰狞可怖的模样吧。
那个带头的山贼,我却是认得…他的绰号让人忍俊不禁…滚地龙…我一直都叫他“滚地虫”的…
那个滚地虫瞪着我,很久之后,他才开口:
“你…你就是那个…慕…慕容起…”
我听到他提起我的名字…我很欣慰…终于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
“没错。”
“就…就是你…前些天连杀我十几个兄弟吗…”
“没错。”
“你…你…好…算你狠…咱…咱们走着瞧!”
“你给我站住!”
我这样喊了出来,滚地虫好像抖了一抖:“怎…你想怎样!”
“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滚地虫看来是怒极了,他扫视了一眼剩下的七八个“兄弟”,高声喝道:
“这小子武功不怎么样,就凭着一股子狠劲儿,咱们一起上,给兄弟们报仇!”
“是!”
早就希望…能够这样…
一柄刀剑…尽诛罪孽…
这便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曾经那个小小的心灵,就不知多少次这样呐喊…
如今…终于成为现实了…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的血,沸腾了!
我笑了,笑得如此尽兴:
“哈哈哈哈!!!来吧!!!虽然只是散盗…虽然只是蟊贼…我要诛尽这世上所有罪孽啊!”
我带着快意挥刀…跟在刀锋后的又是什么…
完全…都是正义…都是豪情吗…
不…
是恨啊…
满满的…
都是恨啊…
一个山贼,被我硬生生斩掉一臂,倒了下去,然后…一股股飞溅的鲜血中,我似乎听到一个宛若天籁的声音…
“不要…不要再杀人了!”
举起的刀…硬是停在了半空。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柄厚重的大刀向我迎面砍来,可听到那天籁之音后…我的手…和手中的刀…却无法再动分毫…
“小心!”
感觉到一股温柔的力量撞在我的身上,我横飞了出去,然后我听到一声轻轻的痛呼,接着,是两柄刀掉落在地的声音,一柄,是我的,一柄,是那厚重的,那群山贼里只有滚地虫才能运用自如的厚重大刀。
我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等我猛地醒过神,转过头看时。滚地虫躺在地上,身子一动不动,但眼睛还会眨,看来并没有死,而他脚边,一个淡粉色的身影蹲在地上捂着肩膀,正望着我…
啊…那是…
冠绝天下的美丽…
人间…还有如此美丽的人吗…
那如星般璀璨的双眸…
人间真的存在吗…
这里…真的是人间吗…
我缓缓站起身,失神一般向她走去,她似乎有些畏惧,蹲在地上的娇小身躯向后缩了缩…
我猛地站住了脚…她那璀璨的星眸里,闪烁的分明是恐惧…
她…怕我吗…
“我…你…别怕…你的伤…没事吧…”
“我…”她开口了…朱唇皓齿…轻轻编织出的声音,鸾凤合鸣般动人…宛若天籁,“我没事…谢谢…”
我一定是醉了…我脑中再没有任何念头…空空荡荡的,一直回响着她醉人的话语…
“你…我…谢谢你肯出手救我…可是…你…何必要…杀这么多的人呢…”
从她再次开口,我便回过神了。听了她的话,我沉默片刻,蹲下了身。我不喜欢俯视着她的感觉,也不喜欢她仰着头,看着我,就像对我心怀恐惧一般的模样。
我蹲下身,望着她,笑着说:“你…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山贼土匪…你见过多少呢…你有没有见过他们杀人…对他们来说…杀人就是家常便饭啊…他们手里的刀…每天都要擦拭…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他们爱刀…而是因为如果不擦干净…慢慢地…日复一日染上的鲜血会侵蚀刀身…会把那刀…染成血红色的…到那时候…如果一天不饮血,刀就变钝一分,最后会变成废铁的…”
那个女孩终于坐倒在地,微微颤抖着…望着我…
“我亲眼看到他们以杀戮为乐…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不顾他人死活…就连看到他们杀人的人…都被杀了…我要诛灭他们…不为杀人…只为不再有人被他们杀害…你懂吗…小姑娘…我知道…你不愿相信…若是没有亲眼见过,谁又会相信呢…或许现在的我在你眼中,是比他们更邪恶的杀神吧…呵…算了…你不相信…说明你没有见证过…那也是好的…希望…你能就这样…天真无邪…幸福一生…”
说着,我捡起身边滚地虫的大刀,割下衣襟的一条布料,送到她面前:
“小姑娘…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呢…”
“啊…”
女孩总算回过神来,捂住肩上的伤口:“对…对不起…”
“呵…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我…我不知道…不清楚你的经历…却天真地…错怪了你…”
啊…这是…
这是怎样的一种善良啊…
如同女神般,俯瞰这罪恶的世间…
一双辉映着日月光辉的双眸…
能看透…
我所犯的罪恶下…
那无人问津的悲苦…辛酸…和无奈…
“你…呵呵…只是这样就相信我了吗?”
“嗯…虽然…我不觉得…以杀止杀是对的…可是我也不觉得…你…是个坏人…”
“呵呵…呵呵呵呵…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来,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在肩上,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处理的吧…”
那个女孩看了看我,只犹豫了一下,便侧过身向我这边靠了过来,我用那条布带,绕过她的腋下,缠在她的肩上,她身上幽幽的体香,我能清晰地嗅到…这…这种味道…轻轻嗅之,便恍然欲醉…这个女孩…一定…不属于人间…
“好了…现在只能这样了,等你路过哪个城镇,见到有医馆的话,要去上些伤药,重新包扎一下。”
“谢谢你…我…知道了…”
我站起身,却起得那样不情愿,我该离开了…可我…却如此的不舍…我握着滚地虫的刀,退后…退后…眼神却始终难以离开那纤弱的身影…
我孤独地来到这世间…本该没有感情的…
我孤独地游荡在世间…本该没有牵挂的…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初见我的她,对我是恐惧的…就像她纤弱的身体必定经受不起风雨…我将离去…她必定是会忘了我的…就像遨游于九重天上的神女…必定看不到…也不会在意…我这肮脏尘世的一粒微尘…
我在身前狠狠地一挥刀,仿佛要斩断我与她之间的什么东西…
无论我有没有成功,我的视线却总算移开了,我低头望着眼中满是恐惧的那条滚地虫…
“你…你要怎么处置他?”
她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却再没有勇气去看她…
“呵…你猜我会怎样?”
“我…不知道是对是错…可我总觉得…你不该…”
“不该杀他?”
“嗯。”
“呵…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不会杀他…我仅仅是…要把他交给官府而已…”
我听到了一声温柔的叹息:“啊…那…那就好…”
“呵…小姑娘…你以为…这穷凶极恶的人,到了官府,会有什么下场?直接砍头?还是…送到绞刑架上…绞死?”
“这…这…”
“送到官府…无非…是让他多受些零碎苦楚而已…我不杀他…不是饶了他…而是…不能轻饶了他…现在他若能开口…必定是求我痛痛快快地杀了他…你…可相信吗?”
“我…我信…按大明律…的确…斩首和绞刑…是对他这等人…最低的…刑罚了…”
“所以呀…小姑娘…人生…除非不为恶…否则必定受诛…哪怕让你平平安安活到百岁,寿终正寝,其实,也是受了一生的内心煎熬之刑…当然…这些…都离你的世界太远了…你若是能忘…就忘了吧…然后…回去快快乐乐地…过属于你的日子…”
那些…我只能远望…却永远无法触及的日子…
我蹲下身…拉住滚地虫的手,拖着他,向太平镇走去…
不到百步远…忽然,又听到那个动人的声音:
“等…等等…你说要送他去官府…那就是…有城镇了?那应该会有医馆吧…可以…带我去吗?”
不知为什么…我晦暗的心像是突然被砸开了一个小洞,透过这个小小的洞,投射下来的,是一缕…温暖…而又炫目的阳光…
十几年了…我第一次…发自心底…露出笑容…
“呵…当然有,你不怕我的话,就跟来吧。”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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