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黄昏的风,贴着裸露在外的手臂迅猛地飞逝,夹杂着说不清是冷是热的感觉,让人因此而陷入起起伏伏的如眼前飞逝的光影般极其短促的恍惚之中。自然,恍惚的也就只有曾繁荣罢了,冷与热,她有点辩不清了。
两个穿着夏衣的男女,就那么前胸后背地贴在一起,中间仅隔着两层单薄的衫子。曾繁荣将背朝后躬着,尽量地将她的前胸与李晓光后背的距离拉开点,但仍无法阻止,摩托车因拐弯或是等红绿灯,不得不降速刹车时,两个人的前胸与后背非理性地撞在一起。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不仅因为戴着头盔没法说,就是想说,也有点千言万语打堆堵塞的感觉,不过这也只是曾繁荣的感觉吧。
李晓光不说话,是他认为根本不用说什么,对这个漂亮女人,他有着一般男人的兴趣,但往深里,他还真没想过要怎样。半年前,他的女朋友去了美国,现在两个人几乎没什么联系。他是早就有思想准备的,在机场挥手告别,他便觉得是最后一次与她说再见。他才不信千山万水隔不断情深似海的那些个理呢。距离终将抹杀一切!他是个理性的人,虽说当初为了女朋友选择留在了这个城市,但只有他知道,这绝非为了爱情。他的后背感觉得到曾繁荣最后的那点抵抗,他并不在乎。不是曾繁荣不够漂亮,而是她作为一个参与自身生活并终将影响自身生活的对象来说,她还显得有些可有可无。
男人与女人认识上的那点差异,必将导致故事最后的那点结局。要想弄明白,只有依靠时间和这时间里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那些事。
李晓光将曾繁荣送到她家院子不远处的街口处,便调头离开了,他甚至没有将头盔取下来,给曾繁荣一个表情。头盔透明的有机玻璃的眼罩后面,李晓光没有表情的眼睛,盯着曾繁荣有短暂地注视,算是离去时的招呼吧。曾繁荣受那注视的牵引,胡乱地朝他挥了一下手。手放下来了,可心里那只手却没放下。街口到家门口那段路,她不断地重复着刚才挥手的那个动作,脑子里想的竟然是最后做给他看的那个挥手的姿势是不是好看。
“端端出了身汗,已经睡了,你晚上不要开空调了,再出身汗,也就没事了,温开水在暖瓶里,记得给他喝。”妈妈见曾繁荣回来,嘱咐她两句,便上楼去了。
曾繁荣走进浴室,脱掉已经粘在身子上的衣服,****着在镜子前,注视着镜子里那个****的自己,从发稍处开始认真地打量起来。
小腹那块剖腹产留下的痕迹,已经不怎么清晰了,但却是她眼里唯一的缺憾。她招起右手,用中指的指腹有些着力地贴着那道痕迹,慢慢地滑过去。皮肤在压迫下有些惨白,手指滑过之后,便重又恢复了深褐色的原状。她想起一个小姐妹告诉过她,可以在这条伤痕上纹上漂亮的图案的。她想如果在这里纹上一串玫瑰花,一定有意思。
玫瑰!这爱情的花儿,她有好久都不曾想到过它了。但此时此刻,只要她闭上眼睛,便能看见它们在心里怒放着的样子,感觉心被撑得满满的。
曾繁荣把自己放在浴缸里飘着,浴缸里的水温有如人体正常的体温,这是她着意的选择。闭上眼睛,头枕着浴缸檐上的浴巾,她的整个身子便被人体的温度密密地拥住了。突如其来地她的鼻子有点酸,那些离她已经有些遥远的感觉,从身体里无数个她早已遗忘的角落奔命似地往外涌,无论她怎么使劲地关闭她颜面的那些出口,那些奔涌的感觉还是化做泪珠儿从她紧闭的眼角涌了出来。
浴室里的灯,早被她关掉了的,因为那些还在酝酿的心的秘密,是避讳光亮的。但从她眼里窜出的那些泪珠儿,不知为什么却在没有灯光的夜里闪着晶亮的光。
月圆星疏的夜,懒懒地靠在浴室的窗户上,使那轮明月,不用费什么劲,便可将曾繁荣从身体到细微的表情一览无余。
这个阴湿的城市,绝少皓月当空。但今天却一反常态,蓝浸浸的天幕,将一轮满月的轮廓衬托得无比清晰。像是要告诉沉浸在相思中的曾繁荣,什么才叫圆满。
她无法躲避地与那轮满月对视着,心里潮起潮涌,但却怎么也分辨不清,心里汹涌着的究竟属于什么性质,喜么?喜极而泣?悲么?悲从中来?好象是,又好象不是。确切地说,是这两种感觉都有。只是这原本分处两极的感觉,在这个当下,调头不管不顾地奋力朝着一个方向冲将而来,狂飙似地撕扯在一起,让她悲喜难辨罢了。她不能自己地把整个身心交给了这心的悲喜,直至心力交瘁。
风搅着树叶,哗啦啦地从窗外鱼贯而入,掂着脚尖在浴缸的水面上尖锐地趟过去。
曾繁荣这才发现,浴缸里的水,早已没有了温度。她知道她之所以没能察觉,是因为这冰凉的感觉就如同她近几年的生活,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她习惯了肌肤因缺乏拥抱而总透着的那一丝冰冷,她习惯了面颊因缺乏抚摸而深藏着的那一番不易察觉的僵持,她习惯了她的嘴唇因缺乏亲吻而总需要口红帮忙点缀光泽的枯涩。她习惯了那些孤寂、清冷、静默的日子,但这些日子如同皱在春天水面上的薄冰,是经不起一点点温度的。当李晓光,通过手指的纠缠,一点点地将他的体温传过来,只有她清楚地知道,身体最初融化的地方和正在融化或是开始融化的那些身体的部位,在别人还未察觉之前。这个别人当然也包括李晓光。如果他知道她已经开始融化,他是会有所暗示,或者明示的吧,但这么久了,他什么表示也没有,所以他定是不清楚的了,她想。
她用最快的速度从浴缸里轻巧地站起来、双腿灵活地跨过浴缸、双脚直直地站立在地面上,身上的水珠瀑布般飞流直下。“我是不是应该尽快让他知道这融化。”猛然间,她被这个念头刺激着,从浴缸里弹了起来。
她知道窗外的月亮,就像能够清楚地看见地上的那一汪水渍一样,窥视到她正在融化的一切。也幸得有这月亮了,不然,她还不知借着什么样的光线,去梳理那一堆相思呢。总不能借明艳的阳光吧,那么炽热的光线,定会早早地把那细弱游丝的相思晒得干巴掉的。
夏天的空气温度也很高,但它远不能与有温度的水相比。无论空气的温度有多高,都不能像水那样紧紧地包裹着她,给她实实在在的感觉。站在气温很高的夏夜里,她觉得空落落地没感觉。如同她费力想要抓住的那些弥漫着的、但却总也不见清晰轮廓的李晓光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