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春节前,杨天啸请假回家探亲。
在火车站,安徽籍班长胡海东亲自送杨天啸去车站。
那天是个阴天,天气阴寒无比,街上的人都把脖子缩地短短的,似乎都很急着回去,连和别人说话的心情都没有。
胡海东买了一大串香蕉,让杨天啸在路上吃。
杨天啸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在心里却很感动,只觉得心里似乎有一股暖流涌过,杨天啸忽然间感觉天气也不是那么寒冷。
杨天啸在火车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服务员拿来一个本子,让杨天啸把部队的番号和自己的职务写在上面。
杨天啸看着年轻女服务员的笑脸,很合作的写了。
然后女服务员又拿过来一块四方的木牌,挂在杨天啸头顶的铁架子上,杨天啸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列车治安义务巡防员。
杨天啸只觉得心里有点发苦,一时间竟然有点紧张,似乎火车上将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还好,一路平安了,火车“走”了一天一晚,于第二天中午到达金州区火车站。
杨天啸走下站台,看看周围的面貌,只觉得一切还是一年前的老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变,但杨天啸心里却有了一点儿莫名奇妙的陌生感。
回到家,杨天啸本来愉快的心情立即变得有点沉重,好像掉进了水里,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进了屋门,杨孝银脸色很开心。
杨天啸悄悄观察了一下,父亲的样子一点儿没变,好像没有变地更加苍老。
杨天啸走进母亲的屋,柳善花看见自己的小儿子回来,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
虽然母亲笑地很开心,但杨天啸却明显的看到母亲比一年前又衰老了很多,母亲的生命力几乎以几何级数在逐年递减,现在谁都看地出来柳善花身上的生命力已经所剩不多。
杨天啸心里忽然有种酸酸的感觉,几乎不敢再看母亲的脸。
杨天啸走到厨房,杨孝银正在厨房洗菜。
杨天啸道:“爸爸,老大和老二呢?”
杨孝银没有侧头看他,只是淡淡地道:“他们在上班,我已经告诉他们了,晚上他们会回来的!”
杨天啸听了“哦”了一声,心里想:太好了,晚上又可以打麻将了!
杨天啸望着父亲的背影,道:“爸,我出去一下!”
杨孝银道:“好的,早点回来!”
杨天啸应了一声,出去了。
走出楼梯口,只觉得空气很新鲜,心情也好了很多。
杨天啸把军帽正了一下,心中有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此时正是寒冬时节,虽然没有风,但寒冷的北风刮了一个多月,空气中没有一点儿暖意!
杨天啸忽然看到前面有几个人,几个小姑娘,穿着普通,其中一个小姑娘好像向杨天啸招了下手,杨天啸没有看清,继续走自己的路。
那个小姑娘见杨天啸没有理她,似乎有点生气,还用力跺了跺脚。
杨天啸只是眼角的余光中似乎看到了这一幕,但他也没有在意,毕竟他不认识那个小姑娘,而那个小姑娘纵然真的是找他的,应该大声地叫出来,而不是远远地做个手势,让杨天啸只是有点模糊的感觉而已。
杨天啸继续往东走,他要去以前的一个同学兼好朋友——王海朋家。
王海朋正在家里看书,冬日的阳光照进屋里,让室内增添了不少暖意。
“杨天啸来了。”王海朋看到杨天啸,脸色很开心的叫道,“当兵了,不错,挺好,挺精神啊!”
杨天啸望着老同学,心里的自豪感更加强烈,发现老同学比以前高多了,人却似乎比以前还瘦了点。
“哎,我有点事找你。”杨天啸道。
“啥事,你说?”王海朋边欣赏杨天啸的绿军装边道。
杨天啸道:“你以前的高中书本还在不在?”
王海朋道:“应该还在吧!”
杨天啸道:“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王海朋道:“你现在还用这些书干什么?”
杨天啸道:“过两年我准备考军校,所以我想没事的时候复习一下以前的东西。”
王海朋恍然大悟似的道:“哦,你等一下!”说完,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纸箱,箱里装了很多书籍。
王海朋从纸箱里拿出一摞书本,道:“在这,数理化英语语文政治,共六本,你可别弄丢了,我还要用的!”
杨天啸道:“好的。”
王海朋找到一个小包,帮杨天啸把书放好,望着杨天啸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杨天啸道:“好啊!”
在解放路小广场,往北走二百多米,来到一片空地,这里是城乡结合处,往道南看就是密密麻麻的楼群,往北看就是很荒凉的乡村。
鲁铁君家就在道北面的一片空地上,两座楼房挨在一起,像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孤零零的站在荒地里。
王海朋看着杨天啸道:“上鲁铁君家看看?”
杨天啸心中一惊一喜道:“好啊!”
走上三楼,王海朋敲门。
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门口,眼神一愣,看清是王海朋后,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就像店小二看到了熟客一样。
王海朋道:“伯母,鲁铁君在家吗?”
中年妇女望了杨天啸一眼,眼神中露出询问的意思。
中年妇女道:“她在家,你们进来吧!”
王海朋望了一眼杨天啸道:“这是杨天啸,也是鲁铁君的同学!”
中年妇女“哦”了一声,边把两人让进屋,边冲着里屋喊道:“小君,快出来,有同学来看你了!”
鲁铁君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厨的布局,进门左手边是厨房和洗手间,往前走点是一间大厅,在大厅的北面有一张大炕,炕的面积占了整间屋的一半,在大厅南面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中等大小的卧室。
鲁铁君从小门出来,看到王海朋,脸上露出了笑容,喜道:“王海朋你来了!”
王海朋点点头。
鲁铁君又看到了杨天啸,眼神一亮,有点惊喜的道:“杨天啸你怎么来了?”
杨天啸仔细看看鲁铁君,只见她样子没变,还和以前一样迷人,皮肤除了白嫩,还多了点粉红之色,使她看起来更加成熟美丽。
鲁铁君的脸还像以前那样丰满圆润,杨天啸惊艳乍逢似的望着鲁铁君,道:“我今天没事,所以想来看看!”
中年妇女道:“你们先聊,我过去一下。”说完,朝厨房走去。
鲁铁君望着杨天啸一身崭新的军装,笑道:“你怎么当兵了?”
杨天啸道:“是啊!”
鲁铁君又道:“在哪当兵?”
杨天啸道:“黒龙江!”
鲁铁君“哦”了一声道:“挺远的!”
杨天啸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王海朋道:“你在哪个大学来的?”
鲁铁君望着王海朋道:“大连理工大学!”
王海朋兴奋的道:“是吗?我也是啊!”
鲁铁君眉毛一扬道:“真的吗?你好像比我小一届吧?”
王海朋点点头:“是的,我晚考一年。”
鲁铁君问道:“你怎么晚考一年呢?”
王海朋有点伤心和遗憾的道:“初三那年,我家里有事,所以我没有参加中考。”
杨天啸听说他们在同一所大学,心里忽然有点不爽,似羡慕又似嫉妒,还有点酸酸的感觉。
杨天啸很想多看鲁铁君一会儿,最好能一直盯着她看,可惜王海朋在旁边,杨天啸又不好意思老看着她,可是眼睛虽然没有看她,却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搜寻鲁铁君的倩影。
杨天啸和王海朋坐了一会儿,王海朋起身告辞,杨天啸只好站起来跟着王海朋走了。
鲁铁君把两人送到门口,等两人的身影消失了才关上门。
杨天啸回到家,大哥和二哥都回来了。
大嫂带着小女儿和二嫂也回来了。
本来家里只有柳善花和杨孝银在家,家里显得凄凉而沉闷。
可是这些人回来后,家里才有了笑声,这时的家才像个家,也许在杨孝银心里,应该很希望他们能天天回家来吧,即使什么也不买,他也毫不在意。
可惜他也知道这个愿望很难实现。
一家人吃完饭后,父子四人又开始打麻将,杨天啸运气不错,赢了五百多,不过一会儿功夫又输出去三百多。
老二边看牌边道:“老三,在部队里呆的还习惯吗?”
杨天啸道:“还行吧!”
老二又道:“老兵没欺负你吧?”
杨天啸闭上嘴没有说话。
杨孝银道:“你的性格要改改,不然会吃亏的,和老兵的关系也要处好,不要和领导顶嘴。”
杨天啸“嗯”了一声,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
第二天,杨天啸拿出高中时的书,他翻开了英语书,一年没“见面”,他忽然觉得英语书看起来似乎很“陌生”,他很清楚自己在学校时英语一直是他的弱项。
两年后要考军校,如果英语考不好的话岂不麻烦?
杨天啸在心里想着,忽然眼睛一亮:我可以去找鲁铁君请教一下英语,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杨天啸拿着英语书往鲁铁君家走去。
杨天啸表面上是想去找鲁铁君请教英语,但在他内心深处,他也很清楚自己去的真正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杨天啸自己知道去找鲁铁君的真正目的,可惜鲁铁君也不是以前上学时的懵懂少女,当杨天啸火一样的目光盯在她的脸上时,她也明白了杨天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鲁铁君的脸上出现了少女特有的红晕,开始还能耐心的教杨天啸。
杨天啸看着鲁铁君像慈母教导幼儿一样教他时,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动与冲动。
杨天啸只觉得鲁铁君的脸好白好白,杨天啸很想伸出手去摸一下,可惜有“色心”无“色胆”。
杨天啸痴痴的看着鲁铁君的小手,鲁铁君的手不是很白,但很美,很嫩,杨天啸很想将她的小手握在手里,可惜却不敢。
鲁铁君发现了杨天啸的“丑态”,也感觉到了杨天啸眼中如地狱之火般,在冷漠而忧郁中蕴含着的深情与痴情。
鲁铁君本来脸上有一种少女的绯红,但突然间似乎想起了一件事,脸色立刻变地冷冷的,像本来很晴的天,忽然间刮来一大片乌云,遮住了阳光,大地突然间陷入黒暗中。
杨天啸心里一惊,似乎预感到什么。
果然鲁铁君有点担心又惧怕的道:“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
鲁铁君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杨天啸却听地清清楚楚。
杨天啸想起躺在床上整整十八年的母亲,想到了母亲那张蜡黄的几乎看不出生命力的脸,杨天啸的心里一阵巨痛,同时心往下沉,一直沉,沉到了“大西洋底”。
杨天啸声音低沉而缓慢的道:“还和以前一样。”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伤心与绝望。
杨天啸的心里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和鲁铁君的缘分可能要至此结束了。以后别说来问她问题,即使来见她一面只怕也没有机会了,何况从此以后他也没有勇气来看鲁铁君。
杨天啸眼中露出了痛苦之色,痴痴的望着鲁铁君,忽然间感觉自己离她很远很远,遥远而不可及。
鲁铁君低下头,似乎不敢看杨天啸的脸。
——她是否感觉到了杨天啸心中的痛苦?
杨天啸知道自己应该“知趣的”离开,可是他实在是舍不得走,而且两只脚似乎瘫痪了般不听使唤。
杨天啸又“厚着脸皮”呆了几分钟,这短短的几分钟他却像经历了人间的风雨,四季的风景,内心痛苦复杂而纠结。
杨天啸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还说出了“再见”两个字。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还能说出“再见”两个字,杨天啸实在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勇气和坚强。
失恋是人生中最大最严重也最难承受的痛苦之一,尤其是初恋中的少男少女,几乎没有人能承受住这种打击。
杨天啸此时还能承受住“失恋”的打击,是不是因为他从小到大受苦受惯了,所以抗打击的能力也别人强的多?
其实人有时承受不了突然而来的打击,不一定就是打击太大太重。
——正如一个长年大鱼大肉吃惯了的人,忽然叫他吃几天素,他会觉得嘴里能淡出个鸟来!但对于长年吃斋的修行者而言,这几天的素食又算什么?
——又如一个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忽然囚禁他几天,他能闷得要发疯,但对于长年被禁锢的人来说,这几天的“不自由”又算什么?
——又如天气变冷时,人们开始总是冷的无法承受,却不知最冷的天还没有来到。
——夏天也是如此,夏天刚来时,人就会觉得热地受不了,却不知道真正的“夏天”还早呢?
杨天啸伤情而痴情怜惜而珍惜的望着鲁铁君,似乎要把她的样子记熟,永远都不要忘记。
鲁铁君却一直低着头,始终都不敢抬头望一下杨天啸。
杨天啸走出门,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几百斤铅般,难以举步。
杨天啸的眼里挤满了泪水,已经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事物。
杨天啸却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间,鲁铁君美丽的脸庞上也流下了两行让人心碎的眼泪。
杨天啸不知道,因为他没有看见。
——他看见了又如何?
——他知道了又如何?
杨天啸猜对了,这次的确是他最后一次与鲁铁君见面。
以后的日子,他时常后悔那天没有多看她几眼,他觉得好痛心,好遗憾。
此后的十多年过去了,杨天啸始终没有再看见过鲁铁君。
不。
他看见过。
他真的看见过?
是的,他真的看见过!
在哪里?
在梦中。
杨天啸觉得梦中的她和现实中的她一样美,不过梦中的她比现实中的她多了一分温柔,少了一分冷漠;多了一分熟悉,少了一分陌生;多了一分柔情,少了一分伤情!
杨天啸在梦中痴痴的望着鲁铁君,鲁铁君也痴情而深情的望着杨天啸。
杨天啸甚至可以握着鲁铁君的小手,轻轻的道:“你爱我吗?”
鲁铁君羞涩的低下头。
杨天啸又激动而紧张的道:“嫁给我好吗?”
鲁铁君抬起头,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已经给了杨天啸一个最好的答案。
梦无疑是美好的,可惜美梦留给杨天啸的除了满脸伤心的泪水,就只有心中无限的痛苦与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