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得公孙僭指点武功,对其深怀感激,听到凌虚彦话中对公孙僭大有不敬之意,眉心不由得又拧到一起。凌虚彦似看出周易神情不悦,说道:“小子,我说这话,你不用不服。天道无穷无尽,衍生无端。大周天掌,号称包揽周天变化之势,其实只要能掌控天道之变之万一,便足以小视天下群雄!”周易不以为然,道:“在下有一位朋友,风采与前辈一般,他曾言道:‘人定胜天’。”
凌虚彦笑道:“你说的那人是‘天医门’的人吧?”周易又是一惊,道:“前辈也知‘天医门’?”天医门虽然行医遍天下,但也由于种种原因,江湖中仇家极多,故而行事极其诡秘,武林中鲜有人知道“天医门”的名号。凌虚彦道:“天底下,但有微许薄名的,还没有我凌虚彦不知道的!”
周易心中一凛,再次拜倒:“原来是‘云啸卿’凌前辈!”凌虚彦不耐烦道:“我又不是你死人师祖,拜我作甚?”周易知道凌虚彦脾气古怪,喜怒无常,赶忙起身。凌虚彦道:“谷通天这小子跟他师父一般,自以为医术高明,便可小睨天道,狂妄同公孙老儿无二!”
谷通天乃天医门门主,地位尊崇,凌虚彦却仍“这小子”这样的称呼,周易却未觉得凌虚彦有何失礼,知道凌虚彦辈分同自己授业恩师阮磁傲、谷通天恩师谷天须辈分相当,他称呼谷通天一声“小子”,也属正常。当下说道:“小子认为,谷兄并非狂妄。天医门历代门主皆有‘圣手医天’的称号,我曾因此问谷兄:‘天也需医吗?’谷兄回答的极为简单:‘天有疾,自当医’,我问:‘天有何疾?’谷兄答:‘忽人聚合离,忽洪涝成灾,忽星辰忽变,忽六月飞雪,此谓之天道无常。’我问:‘何以医之?’他答:‘天之无常之疾,祸于人身,即为天灾人祸。祸有天为,而人恒解,故而医天之数,即胜天之道’!”
凌虚彦道:“一派胡言!”周易曾因这番言语,对谷通天极为敬重,听到凌虚彦一言否决,心中颇为不快,凌虚彦将大碗放到一边,说道:“常言说道:‘人有千算,天只有一算’,而‘人算不如天算’,足见人之千不敌天之一,在浩浩天道面前,人力纵有千万,也不过万千蝼蚁草芥!想要胜天,谈何容易?”
周易心头一震,只觉凌虚彦寥寥数语之中,暗含至为精微之理,实是无从反驳。忽听有人长声道:“阁下这番言论才是荒谬至极!”声音好似从云水深处传来,周易循着声音方向,四下里搜寻,却不见出声之人。忽见滔滔江水之中,一道瘦长人影,好似一根极细的细长细杆,从下流逆江溯上,甚于飞箭。周易心中凛然,情知此人能在大江之中,逆流穿梭,若非有极为高明的内功同水下功夫,绝难做到。
听他口中喊道:“人虽有千算,却只一变;天虽只一算,却有千变。人之千算一变,自然不敌天之一算千变!天如何不可胜?只要万变由心,区区天道,又算什么?”声音虽是有江水之下传来,却无任何被江水充当过的杂音,清清楚楚的传到江岸两人耳中。
周易心中暗道一声“照啊!”只觉此人这番话中,直指天道之弊,内中暗含极大气概,且又正好将凌虚彦的话反驳出去,心中登时生出无边敬意,站在江边断崖,冲着大江大声道:“兄台,可否上来交个朋友?”水中之人穿行之速减缓许多,却是不睬周易,口中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周易虽是乡野农夫,却晓畅诗书,知道此人咏诵的乃是北宋词人苏轼泛游赤壁时所做《念奴娇
赤壁怀古》,不禁回想起数十年前,发生于此处江面的采石矶大战。当年金海陵王完颜洪亮,挟百万舟师南下,情形与曹操南下东吴时相仿,可惜赵宋王朝未能如孙、刘一般,借大胜之机,鼎定天下格局。如今江涛银翻,哪里可见当年血染银江的大战踪迹?一时心中感慨如江浪叠涛一般。
凌虚彦情绪不见波澜,长袖一拂,原先几近熄灭的火舌,登时重新蹿起,壶中清酒重沸,当时酒气清香四溢,空气中酒香充溢。江水中人忽而大叫:“好酒,好香的酒!”江面波纹洞开,四周水浪如柱般腾空而起,江水之中飞出一人,一身红色宽袍,仔细一看,竟是一身大宋官员的官服,湿漉漉的滴着水滴。身形瘦长如杆。甫一露出水面,便贴着断崖,攀着凸出崖面的岩石,展开“壁虎游墙功”,向山上攀登而来。他动作太快,以至于周易看不清他面容相貌。
凌虚彦早已猜到来人身份,情知他为酒而来,当下倒了满满一碗热酒。那人攀上崖顶,便直奔到酒碗边,想也不想,抓起酒碗,一仰头便将一大碗白酒下肚。周易见此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颔下三绺短须,显出精悍之气,想是在水中泡的久了,皮肤有些浮肿发白。一顶官帽,带的歪七扭八,加上一身极不合身的官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脚下却是拖沓至一双极大的粗麻布鞋,看上去颇为滑稽。
那人喝完一大碗酒,酒碗朝地上一搁,道:“可否再来一碗?”凌虚彦哈哈笑道:“陆都统当真豪迈,真乃我道中人!”说着为他斟满了一大碗酒。周易小声喃喃道:“陆都统…水中功夫又如此了得……”脱口惊道:“原来是大宋水师都统陆向宗陆大人!”眸眼深处,大有敬意。陆向宗一边将一大碗酒灌进肚中,一边摆摆手,一大白下肚,高声道:“大宋这趟浑水,陆某十几年前就已经趟够,早就不再是什么劳什子水师都统,你称我一声陆向宗便可!”
酒碗前递,端到凌虚彦面前,朗声道:“天道,人道,都比不上酒道!”凌虚彦凌虚彦知他心思,哈哈笑道:“妙极妙极,兄台真乃我道中人!”为他斟下满满一大碗酒,周易道:“不敢,在下周易,久闻陆大人御兵有方,使得我大宋水师强横一时,金兵亦不敢轻视,可惜却被朝廷昏官屡屡打压!”见陆向宗神色不耐,显是不愿周易再提朝廷之事,当下指着凌虚彦介绍道:“这一位,便是武林中有‘云啸卿’之称的凌虚彦凌前辈。”
陆向宗向凌虚彦看了一眼,对这位传言中的武林高人,未见得有怎样敬意,轻描淡写道:“我听过你的大名。”凌虚彦笑道:“陆兄既然不在做官,那这身行头,想必你是盗来得了?”陆向宗哈哈笑道:“不错,临安的大宋朝廷,自打韩佗胄倒台之后,史弥远就开始掌握大权,四处培植亲信。一个叫做薛极的小丑,把史弥远的马屁拍的好了,竟然捞了一个两淮宣抚使的高官做做,我看他不顺眼,就将他的官袍、官印盗了出来,嘿嘿,没了官袍官印,我看他薛极如何伤人?”他不愿听别人说起朝堂之事,自己说起临安朝廷的混账事,却是颇为津津有味。
周易听了陆向宗这番言语,勾起了故乡之思,再联想如今时事,心中升起无限感怀,远眺远山近江,说道:“原以为,韩相爷这次北伐,可以一战而定北方,没曾想,竟会是这等结局……”他本是北方之人,当年因不愿在金人铁蹄之下苟活,随恩师阮磁傲南迁,心中却终究割舍不下故乡之念。
凌虚彦为人看似洒脱,实则内心也有无尽牵挂,当下朗声颂道:“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晁错已诛终叛汉,于期未遣尚存燕。
庙堂自谓万全策,却恐防边未必然。”他所颂乃是当世有识之学儒所做,讽刺史弥远以韩相首级和金。颂罢全诗,凌虚彦一口饮尽一大碗白酒。他虽然向来豪饮不醉,但如今牵动心事,也就不再万杯不醉,酒气上涌,面上微微有了酒意。
听他所颂,陆向宗也没了酒意。当年他因为不满朝廷武道废弛,苟安江南,而一怒辞官,却终究难以割舍天下情怀。现在又刚喝了美酒,勾起了内心深处的忧国之念,说道:“以陆某之见,韩相爷伐金兵败,也在情理之中。”周易不解:“为何?”
陆向宗武将出身,看待此等天下大事,自当从两国实力对比看起,说道:“如今大金国内,虽然内有饥荒,外有蒙古为乱,但尚未至顾此失彼的境地。反观我大宋,自‘隆兴和议’以来,数十年来,未曾一战,可谓民不知兵、兵不知战,军中兵微将弱,又无震慑敌军之将。兼且湖熟粮仓不足,湖广茶商军作乱未定,东南民变不息,由此观之,大宋所占胜面极小!”
顿了一下,又道:“倘若韩相爷若能耐住性子,减轻民租,以平民变,再提拔些有真才实干的将领。而我观金人经略北疆,长此以往,塞外蒙古必将反金相侵。到时金贼南北疲命、精锐尽丧,而我大宋则府库充盈,兵精粮足,定可以一战而胜!”说到兴起之处,举杯大肆狂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