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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钦差出京(下)

2?4?8:官道上钦差忆辛酸往事

为了减轻轿夫负担,鄢懋卿向驿馆老倌买了一匹马骑,让夫人一人坐轿。这样,轿子上就要轻将近二百斤,就能加快一些行程。因为运河有好几处河段都还没有疏通,钦差船队规模又大,进不了内河,只能从天津最近的渤海码头下海,走海路,不但行程快,乘坐大船也不需要那么大的船队。从驿馆到天津钦差行辕,有一百二十里行程,从天津钦差行辕到码头,还有六十里。也不知鄢懋卿昨晚去信,吩咐行辕总管赶造的车架造好没有,要是造好了,那六十里路倒是不难应付,要是没造好,那就麻烦了。

经过昨晚的事,鄢懋卿心事更重了。骑在马上,与子云并肩前行,看到英姿勃发的儿子,镜头闪回到自己当年年少时的情景。十八岁时,娶槎市富家千金王氏为妻,生下三男一女,大儿子二儿子均未存活,唯独汗青命大,长大成人。子云大姐嫁于城内后街贤能坊国子生甘湛初,日子虽过得平平淡淡,却也幸福美满。

鄢懋卿年少时,身高就已六尺一寸,人称“鄢长子”,少年俊颜,风度翩翩,风流倜傥。槎市首富王员外,家有三女,个个貌若天仙,一个比一个聪明贤淑。老大老二眼光独到,均嫁于富家公子,过着阔太太生活,唯独老三,甘愿下嫁当时还一无是处的鄢懋卿。岳父六十大寿,王家三个女儿均带着女婿祝寿,大姐二姐及大姐夫二姐夫,都得到老人家盛情款待,唯独三女儿与三女婿鄢懋卿,被岳父要求走后门进家,免得羞了祖宗先人。进得门后,又被家人晾于一旁。小女儿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的侮辱也是刻骨铭心的,她拉了夫君就走。至赣江边,发现自己头上唯一值钱物件便是金钗,是父亲作为唯一陪嫁之物,愤愤然间,将金钗掷于河中,发誓再不与父亲来往。不料,金钗正中江中漂浮木柴。鄢懋卿见状,拍手叫好,喊道:“夫人好也,天无绝人之路,中了中了。”鄢懋卿虽说年少无成,但对夫人却不错。他知道夫人在娘家受了气,气大伤身,闷在心里可不是好事,便借机逗她开心。不过,老丈人的态度倒是真正伤了他的心。见夫人如此生气,虽说不是生自己的气,却也是因自己而起,便觉得再不努力,就对不起一心向着自己的夫人。嘴里在逗夫人开心,心里却是在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鄢懋卿性格坚毅刚强,少时玩皮好奇,虽幼承家学,却不怎么用功。后入丰城县学,为邑庠生,但年少并不得志,屡次考举皆不中。时值祖父鄢谧大病,听说孙子在岳父家遭受如此欺辱,临终前把愈卿、懋卿兄弟俩叫到床前,拿来别人借契五秩钱,谷约二百石,跪告于天,道:“以此遗子孙,日后祸莫可言”,言毕,举火焚之。握着懋卿手说:“汝当奋志功名,以不负我厚望。”说罢,瞌然长逝,眼角还流出两滴眼泪,却不闭目。此举触动了懋卿心灵,想起岳父不齿行为,眼看祖父死不瞑目,内心受到巨大震撼,遂发愤攻读。从此,懋卿朝诵暮习,妻子日纺夜织,陪伴身边安慰丈夫。嘉靖十六年,懋卿转读于号称江西四大书院的白鹭洲书院就读,当年斋室生瑞芝二枚,五月懋卿夺省亚魁中举。庶斋曰:“芝乃鄢懋卿之瑞兆也”。可懋卿却认为:祥国家之瑞,在人而不在物。自恃者,在德不在瑞。予才谦薄乌足以当。四年后,懋卿根据斋室生瑞芝一事,撰《瑞芝堂记》,中辛丑科沈坤榜三甲第九名进士,时年三十三岁,即嘉靖二十年。同年状元为沈坤。懋卿与沈坤等人同时参加廷试,廷试以《郊庙之制》为题,而懋卿作《瑞芝堂记》,表面上,与廷试《郊庙之制》的题目有出入,因而错失状元及第之良机。

鄢懋卿的《瑞芝堂记》,详细论述了祥瑞之说的多面性,点题便是所谓祥瑞之说,不过是时事所需要而已。重点论述了国家之祥瑞,在于人才的培育,执政者的贤明,不在于区区一物。倘若非要牵连其中,那么,也在于执政者之德行,而不在于瑞。结论则是,国之祥瑞,不外乎是国富民康,只有将权力交予德才兼备之人手中,为民办实事,才能体现出国之祥瑞。这样的论述,参糅进易学之玄妙,再加初出茅庐之尖锐,语辞极为犀利,行文尤如流水,新颖而又别致,独特而又超群,且具有唯一性,更具有超前意识,很是切合当时之时政。引起了多位主考官之广泛兴趣,皆觉此乃贤才、大才。以严嵩为首的众主考官,在沈坤与鄢懋卿之间选择状元人选,多数人倾向于懋卿。以首辅夏言为首的反对者则认为:《瑞芝堂记》不切题,且杂糅易学,艰涩难懂,个性激进,欠缺圆润,并有抨击时政之嫌,不仅不能点为状元,连三甲都不可进。嘉靖采纳了夏言部分意见,一锤定音,因而,只点了三甲第九名赐同进士出身。状元则由论述四平八稳,周详典雅的沈坤夺得。时年状元沈坤、榜眼潘晟、探花邢凤,钦赐进士出身有高仪、董份、陈升等九十人,钦赐同进士出身有周鳌、王养浩、陈王道、鄢懋卿等二百零九人。

而状元沈坤,其家虔信关帝。传说沈坤赴京会试前夕,曾在家中祈祷关帝暗示试题,适为其一来访之友偷偷看见,便借机捉弄沈坤,随即胡乱偷拟了七道题目,趁沈坤不备,放置于关帝像前香案之下。次日沈坤又来焚香,一见便如获至宝,以为关帝爷真的显灵,回家即依题拟稿,背得滥熟。及入考场,试题竟然与此巧合。捉弄他的朋友也与他一同参加了此科考试,在捉弄别人的时候,他万万没有想到,老天亦在捉弄他,他把当时自做聪明胡乱编拟的七道题目忘得一干二净,结果沈坤会试状元及第,自己却名落孙山。廷试以《郊庙之制》为题,沈坤应对措辞周详典雅,博得嘉靖皇帝欢心,被擢为状元。沈坤最终官至国子监祭酒,被人构陷,殒于监牢,时年五十八岁,及嘉靖三十九年,正是鄢懋卿钦差巡盐这一年的春天。可见,状元之材,却不一定能担当大任,也不一定有机会担当大任。也间接证明沈坤之状元,得之偶然。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传言之可能性。懋卿与沈坤的状元之争,实际上是严嵩与夏言的首辅之争,时任次辅的严嵩,没过多久便坐上了首辅宝座。

鄢懋卿高中进士后,第二年便回乡省亲,答谢父母亲的养育教导之恩。自然而然,便要去老岳父家拜见二老。来到岳父家大门前,王氏夫人却不让丈夫大轿进大门,一定要夫君的大轿走后门进府。鄢懋卿劝解夫人饶过岳父,王氏却不答应,如若不然,便回府就是。鄢懋卿只好依了夫人,坚持大轿从后门而入。王员外见此情况,只好立即着人将后门撤除拓宽,迎接进士姑爷进府。此番回家,孕育了子云,可子云母亲,却未能享受到人间之福。家乡同时传说着两个故事,一个是槎市王府后门大于前门之说;一个就是王氏承受不起鄢懋卿那么大的纲常,被剋而亡,无命享受这份福分。鄢懋卿在京城得知王氏难产而殒之不幸消息,本欲赶回奔丧,无奈仕途不顺,也没有假期,更请了不假,便只好作罢。为王氏守节一年后,便娶了雷氏英娥。

看着眼前的儿子子云,便想起王氏,觉得自己不但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的是王氏夫人。想当年,倘若不是夫人激励,陪伴,自己只怕还是一无是处。夫人之所以会在生子云时难产,最主要还是当年陪伴自己熬更昼夜,消耗了大量心血,后又遭遇二子夭折,精神与肉体均受到极大摧残所致。想到对不起夫人,又更觉对不起儿子。子云从小失去亲生母亲,却能坚强长大成人,养成现在的性格,也是多年不在父亲身边所造成。好在子云懂事早,与继母雷氏相处也融洽,能衷心认雷氏为母亲,并称呼亲切。倒也弥补了他心中一些遗憾与失落。

子云唯一不如他意之处,就是无心仕途,潜心西学,妄想用西方知识改变朝廷,改变社会,改变现状。懋卿不止一次告诫儿子,这种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汗青无话可说,只要求父亲,不要逼他参加科举考试,就可事事顺从父亲大人,一生好好孝顺。于是,父子二人好像达成默契,互不干涉,却又互相牵挂。

2?5?9:存气节却被迫严府拜师

嘉靖二十年,鄢懋卿三十三岁,留下夫人王氏,北上京城求取功名,没想到一路顺风顺水,秋围科场取士,一举夺得三甲第九名进士。由于传说与沈坤状元之争,首辅夏言一直不看好他,当然也未引起圣上重视,吏部官员只给了他一个行人司行人官衔,正八品,做一些打杂事务。一干就是多年,没人重视这个默默无闻的书生。尽管勤奋,没有背景,没有后台,也只能做一些端茶倒水,抹桌洗地,倒啖盂涮便厕的工作。

鄢懋卿并没有自甘坠落,在正常工作之余,他抓紧时间阅读各种书籍,并开始著书立说,这些年中,他基本上完成了六卷《易经正义》初稿。易学为家学,祖父鄢谧与父亲鄢高都是易学高人,他之所以能成就《易经正义》六卷,便是站在祖父与父亲肩膀上,吸取两代人研究之精华,自成一家的。

父亲对懋卿之影响,不仅仅是在易经学说上,还在于平时的为人与处事。他时刻要求愈卿、懋卿兄弟,做人做事要讲忠孝节义。知识智慧可以经过努力而后天获取,可以有,也可以无;唯独做人的气节,必须按家传的做,必须要有,否则,便不是我鄢氏子孙。祖父的遗言,父亲的谆谆教诲,时刻都在鄢懋卿心里翻转,早就已经烙下深深烙印,已经根深蒂固。

一个偶然机会,严嵩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他在著书,而且还是为《易经》正义的书,很感兴趣。便想起了他曾经为此人与沈坤的状元之争,觉得此人之才能,并不在沈坤之下,可以提拔重用,便吩咐管家把鄢懋卿叫到严府,经过交谈,得知原来他们之间很有些渊源,便责怪小老乡离乡背井,也不知道找个老乡走动走动。

听到这些话语,景修大为感动,就说道:“拙荆还是贵府老家家人做的大媒呢。”景修在此说的,却是王氏夫人。景修父亲时升,当年就任江西泰和知县,幸得严府关照,为景修保媒,才得以与王氏佳人婚配。无奈王氏夫人命薄,于嘉靖二十二年殁,生下三男,其二早殁。留下一子一女,子则汗青。子龙、子凤,则雷氏夫人所出。雷氏夫人,是王氏过世后,嘉靖帝受裕王之妻李王妃之托,保媒的,这份恩宠相当难得。但嘉靖对鄢懋卿其人并不太了解,当年所谓状元之争,便对其产生不良印象,因此,也并未对其在仕途上特殊关照。

严嵩闻言,吃惊地说道:“既如此,为何不早到府上走动走动,也好早点让老夫为我大明朝廷发现人才嘛。”

鄢懋卿淡淡地说:“下官位卑身贱,不敢劳烦大人操心。”

严嵩语重心长地说道:“景修见外啰。年纪轻轻独身在外,以后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把我当成你父亲吧。令尊时升,那可是我大明朝大名鼎鼎之清官,在福建与江西为官,都有上佳官声,只是性格太过固执与古怪,不大入流,未能高升,确是憾事一件。你可不能像令尊那样,得做出一番事业来,光大门楣,光宗耀祖。”

鄢懋卿感激严相对父亲的认可,却并没有向他表达依附的意愿,这多多少少让严嵩有些失望。鄢懋卿虽已近不惑之年,可受父亲性格之影响,不太愿意依附别人,但受人呵斥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他始终认为,凭自己的才能,就不相信得不到圣上青睐。因此,对严嵩的关心,总是不以为然,根本没真正放在心上。

此后不久,鄢懋卿便被升任为湖广道监察御史。景修其实是一个不谙世事之人,到了此时也并未开窍,虽然知道自己升职,是得到了严相关照,也明白应该到严府去答谢一番。但他并未准备厚礼,只是把自己的《易经正义》六卷试刊本,作为礼物呈上,希望严相斧正。此时的严嵩,早已任首辅宰相,国事家事堆积如山,哪有时间和精力,去给一个不入流的愣头青斧正手稿?就算是王公大臣的手稿给他“斧正”,也未必真会得到重视。因此,一等又是好几年时间,才从湖广道监察御史升为太仆寺亚卿之职,虽然比行人高了几级,但干的活儿还是那些。刚刚升任御史时,倒是没有人再让他做那些活儿,一年多后,那些活儿又找到他头上来了,好像是不约而同似的,各位吏员都不干,最终还是由他来干。只有出差在外,才能摆脱那些杂役。比如去松蕃、雅安、西昌整饬仓场,到湖广道去监察官吏,只有走出去了,他才能获得自由。现在升为太仆寺少卿,才摆脱了那些繁琐事务。

在此期间,鄢懋卿虽然也不时就会到严府去走走,却没有得到严相接见过几回,就是接见了,也只是聊一些家常事宜。而严嵩,几乎每次见他,都透露出希望景修把他当父亲看待,把严府当成他的家。这种情谊,对于一个常年在外之人,其实再正常不过,作为老乡,关照一二,说几句客气话罢了。鄢懋卿一直这般认为,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何能耐,讨得首辅青睐,人家非得认下这门干亲不可。

有一天,罗龙文实在看不下去,就把鄢懋卿拉到一边,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鄢懋卿啊鄢懋卿,你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干爹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要让严相拜你为干爹不成?”

一听此话,鄢懋卿倒头便拜,诚惶诚恐地说道:“下官不敢,多谢大人指点。”至此,鄢懋卿才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升任御史后一段时间里,没人敢让他做那些杂事,那是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严首辅的干儿子了,不敢造次。后来又让他干,是因为发现原来并不是这样。倘若不是严相的干儿子或门生,这官场上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严相多次说起当他像父亲一样看待,这分明是要他认了干爹。朝堂之内,经过近十年磨砺,鄢懋卿深感没有背景和后台,要想出人头地,简直比登天还难。事到如今,话也挑明,不能再装傻卖乖,必须要走这一步了。倘若不顺了严相心意,怕是这少卿都做不成。人家三番五次提出来,就说明严相在心里是看重你的,不能不识抬举。书生意气不能当饭吃,清高正义更不能说明你有骨气。就当下眼前之事,倘若不依附严相,只怕就寸步难行。鄢懋卿对着故乡方向,向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希望父亲能原谅他,不是儿子不听父亲教诲,因为时事弄人,有些事不能不为,不得不为。不过,不管如何,儿子一定不做有损家声之事,决不给父亲大人丢脸。依附严相,是大势所趋,但只要不做损人利己之事,想来也未必不可。

鄢懋卿正在犹豫之际,又想起了父亲的教诲,心中顾虑便增加了一些。

罗龙文见鄢懋卿心有所动,便趁热打铁,想把他拉到严相跟前,当即就把事办了。

鄢懋卿挣脱罗龙文拉扯,自己走到严相面前,倒头就拜,虔诚地说道:“恩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说罢就叩拜起来,算是正式拜了严嵩为师。鄢懋卿并未如严嵩所愿,拜他为干爹,而是拜为了恩师。拜恩师不比拜干爹难为情,鄢懋卿考中进士那年,正是作为次辅的严嵩出任的主考官之一,即便不拜,严嵩也是他的恩师。所以,鄢懋卿认为,这个事,应该不算违背父亲教诲。认干爹与认门生,那可是有很大区别的。认门生,本来就是学生,不在意愿之外。认干爹,就有点出卖祖宗的嫌疑,在别人听来,那是很不光彩之事。尽管朝野上下,认干爹的风气之盛行,很多官员,不认严嵩为干爹,也认了夏言、徐阶、高拱为干爹,只不过他们没有像严嵩那样,把事情做在桌面上来,也就是说,没有那么明目张胆罢了。

严嵩并未感到突然,甚至没有多少失望,未能如愿收个干儿子,收个得意门生也不错。不管干儿子还是学生,只要是磕下了这个头,膝盖触到地上,便说明此人傲气已经消散,孺子可教也。他好像期盼以久似的,朗声大笑,又突然停住笑声,宽容地说道:“景修快快请起。这一时刻老夫期待了五年,你让为师等得好苦啊。”

“以前都是学生不懂事,要不是罗大人点拨,学生还懵懂不知。请恩师恕学生愚昧,往后诚望恩师多加提点。”鄢懋卿起身,垂立一旁。

“我的好门生,都察院已经待了五六年了吧?给你换个地方干干,明天先去太仆寺待一阵子,以后再去大理寺待待。好好干,为师是不会亏待你的。”严嵩满脸笑容,仿佛捡到了宝贝似的,非常愉快。平时,景修是怎么也看不到,严嵩这种随和亲切之表情的,只有在此时,严嵩好像并不是首辅,真的像一个父亲,像一个师长般关爱下属。

这就是鄢懋卿从一个六品御史,一下子升任为四品少卿的过程。这让他感到了严嵩的威力,他这时才终于明白,不管你有多大本事,倘若没人提携你,重用你,就得一辈子干粗活重活,累死累活,也没有出头之日。一个人要想干大事,总得要先有一个平台,没有一个大的平台,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没地方施展。等到你有了一个大平台,那时,才可以遵从内心的想法,做一些自己想做之事。太仆寺是管马的地方,与朝廷命官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关系。从六品直接升为四品,倘若直接升为管人的官,就说不过去了。一来是升得太快,众人不服;二来是严嵩也有自己的考虑,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真正能做事之人,是不是甘愿任他驱使。鄢懋卿去做管马的官,虽然心里有些不快,却也不表露出来,很快就干的得心应手。他甚至明白严嵩给他连升三级的用意——看看你经不经得起考验。

嘉靖三十一年初,鄢懋卿升任大理寺少卿,官拜正四品,掌管全国重大案件审理拟判。虽说太仆寺少卿也是正四品,但那是管马的官,大理寺少卿这个正四品,却是管人的官。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职位,多少人都盯着,又多少人都不愿去,不敢去。掌管全国重大案件审理拟判,包括审理犯法犯罪的皇亲国戚,也在大理寺少卿的职权范围,倘若稍有不慎,便要引火烧身,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支撑,就算你有那把金刚钻,也揽不下这个瓷器活儿。就算你有后台,没有过硬的能力魄力,也做不好这个差使。在行人司与都察院磨砺了十年之久,又在太仆寺待了一年的鄢懋卿,现在有了严嵩庇护,自然也就不在话下,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同时,在这样的位置上,才展现出他的办事才能,以及处事作风。他的确是想与严嵩保持距离,但又不刻意而为之。好在严嵩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的心意,尤其是这样,严嵩才更高看他一眼,觉得这人有骨气,办事让人放心,是真正能办大事之人。这样的人,一旦决定的事,是不轻易更改的,更不会轻易背叛。所以,严嵩并没有因为,鄢懋卿对他时刻刻意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而心中不快。严嵩对有能力有本事之人,心中是非常推崇与敬佩的,他也非常愿意提携这样的人,即便别人不认他为干爹或者门生,他也不在乎。至少表面上是不在乎的,他要的是一颗心,一颗忠心。相比之下,严嵩在用人方便,在明朝一代嘉靖帝期间,是首辅大臣中最为开明的一人,也是最会用人的一人。实际上,他所用之人,并不是所有都要拜他做干爹,只不过是得到他提拨后,为了报答他,主动认了他为干爹或者恩师而已。因此,遇到鄢懋卿这样一个不认干爹,而只认门生之人,他心里始终是更为敬重的。所以,他一般不让鄢懋卿为他做太多隐密之事。因为敬重,便要好好爱护;因为要好好爱护,才不能让他做不适合他做的事。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就是严嵩的高明之处,这种高明,很多人都望尘莫及。即便是后来的状元邹应龙,上赶着拜他为干爹,投在他门下,他也心知肚明对方用意,还是在嘉靖帝面前,为他讨了个八府巡按之职,因而才有了邹应龙借八府巡按之机,搜集到严嵩所谓若干证据。

由此,阴差阳错中,鄢懋卿彻底上了严嵩这条“贼船”,再也下不来了。至少,在外界看来,就是如此。当然,尝到了甜头的鄢懋卿,有这样一把大伞乘凉,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脱离开去。这也是人之常情。

鄢懋卿在大理寺干了四年少卿,审理了不少重大案件,虽没有出过任何差错,却也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与严党对立的官员,已经对他有了切齿的仇恨。人们往往就是这样,心中痛恨严嵩,却又拿他没办法,便将心中的痛恨转移,转移到他手下具体办事的人头上。经过痛恨转移,这股痛恨便更加深了一层,因为,随者相对弱小,反弹之力相对轻微,经过转移后之痛恨,便更显得力量之强大。

嘉靖三十五年春,鄢懋卿转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职衔虽然还是正四品,但部门改变了,职能也改变了,权力更大,实权在握。一旦出任了左佥都御史,便可督抚某一行省行政军事要务,上可直达天听,皇帝召见的机会就更多了,与严嵩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多了。就是在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任上,鄢懋卿到浙江永嘉整饬盐场,足足在盐场里待了三年之久。这是鄢懋卿的幸运,在永嘉沙城盐场,看起来是大材小用了,却让他有了更多接触底层的机会,更多了解劳苦大众的机会,也让他更加熟悉了盐场业务。便有一个潜在之巨大好处,就是不必日日面对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之局面,心中省了烦杂,可以清净读些书,做些实实在在之事。

官做大了,能力自然也突显出来,嫉妒仇视之人自然更多,莫名其妙之仇家,也就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只是都仗着严首辅面子,没人敢直接找茬。嘉靖三十九年初夏,没想到,此番奉旨巡盐,又让鄢懋卿莫名其妙地升了一级,从正四品一下子升为正三品。虽然皇帝大有欲先夺之,必先予之的考量,却也是实实在在地给足了鄢懋卿面子。

此番奉旨巡盐,大有可能触及到很多人切身利益,因此,杀出一些江洋大盗,或者跳梁小丑,甚至所谓的正义大侠,也不足为怪。自从被人归入严嵩一党,鄢懋卿就知道,这些事,是迟早都要来的,这些人,是迟早都要面对的。因此,鄢懋卿在刚刚升任大理寺少卿时,就把子云接进京城,将年仅十二岁的子云托付给朱七习武功,以求自保。

子云五岁就随鄢府总管鄢五一起练习武功,打下了良好基础,朱七一见孩子骨格清奇,又有良好的武功底子,便二话不说,就收了这个徒弟。以后便悉心教授,想把毕生武功都传授于汗青。朱七自然是知道鄢懋卿内心动机的,只是在一个好学生与其父亲的动机之间,需要作出选择,习武之人,自然是选择前者。孩子在自己手上,要把他教成什么样的人,还是有一些主动权的。鄢子云经过朱七教授,虽然没有达到朱七预想的程度,确乎也没有给他丢脸。只是,子云不想入仕,朱七心里也还是有些想法的。他想,倘若鄢子云要是参加科举考试,说不定能考上一个武探花。直到现在,朱七还有这种想法,只是没告诉过子云,倘若子云真要是考上了武探花,将来镇守边关,那可是比任何将军都要有优势,因为,他能懂英格利士语言,亦可直接听懂来犯之倭寇一些话语。鄢子云的英语水平不低,倭寇话也能说一些,能懂一些。在朱七看来,他这个学生能直接听懂倭寇说话。朱七原先确实寄予了厚望,子云只要有心仕途,说不定还能入将拜相,将来作为可比其父更大,也可能比戚继光更有作为。但人算不如天算,因了鄢懋卿之背景,子云看淡了官场风云,不屑于跻身其中,受人闲气。亦是因了其父处境,到后来,即便是他愿意入仕,亦无机会。

2?6?10:众劫匪齐叩谢不杀之恩

鄢懋卿正沉浸在回忆中,前面的队伍一阵混乱,停下了。抬头看处,只见路面上横卧一颗大树,树后面呈八字形站立着一彪手持大刀长矛之人。一人横立当中,骑高头大马,手持双斧,长相有点像黑旋风李逵,却比李逵还要高大许多,一股不怒自威之气概逼人而来,让人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此人并不喊话,一看便知,这不是一般蟊贼。显而易见,他们知道这是钦差队伍,还敢横刀立马挡住去路,自是来头不小。倘若是一般宵小,早就远远躲避开去,哪里还敢摆出如此阵势。这分明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直接冲着钦差大人而来,意在取人性命。

鄢懋卿心想,来得好快啊!倘若我是对方,便不会在去路上阻拦,等到银子收到手后,在押送回京的路上再发难,那样的话,说不定可以财命双收。很显然,此人太过着急,办事没有经过大脑,倘未出得京师地盘便动手,这不是闹着玩儿么?这样想来,他便觉得不足为虑,对手不过如此。

见这阵势,张总管便让队伍停下来。尽管张总管知道路上不太平,但这一道,他并不知道是谁摆下的,也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为钦差随行队伍人员安全起见,他不得不叫队伍停下来。其实,他不叫停,队伍也会自动停下。

轿子刚刚停稳当,两边树林里,突然间便飞出四把镰刀,一边两把,直取五彩舆轿顶。目的非常明显,是冲着轿子内的钦差大人而来,倘若镰刀飞到,轿顶便要被割裂开来,里面的人便会非死即伤,后果不堪设想,相当严重。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钦差大人不在五彩舆内,说明他们并不认识谁是钦差大人。可轿内有夫人,轿子旁边还有两个不会武功的婢女,照样不能有半点闪失。就在后面的王统领,前面的鄢子云与鄢总管,他们都还没回过神来应对的当口,只见四道白色影子一闪,四把镰刀已经握在四名女子手中,随镰刀上系着的绳索,用力一拉,四个大汉就像四坨牛屎似的,飞到五彩舆周围,而镰刀早已便架在了四人脖子上。其余抬轿女子,瞬间形成棱角队形,护在五彩舆周围。这样的护卫,都是平时练习过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好险,不过眨眼之间,局面完全扭转。鄢懋卿只觉得背心里冷汗直冒,就在他感觉后面有问题而回头的瞬间,局面完全被四名娇滴滴的抬轿女子所控制。如若不然,轿子里的夫人便性命堪忧。

鄢懋卿见夫人安然无恙,料想这些女子已是训练有素,武功高强之人,既如此,夫人便不会再有甚危险,遂放心下来,泰然自若地稳坐马背之上,静观事态发展。自己就在劫匪眼前,劫匪却不认得,既然不知道谁是钦差大人,那就好办了。这也进一步证明自己的判断,对手真是一个不动脑筋之人,果真不足为虑。

其实,敌人不认识谁是钦差大人是真,但他们想不到钦差大人没坐在轿子内,这倒是让他们出乎意料。

鄢子云与鄢五,勒马伫立于鄢懋卿身边,丝毫未动。五彩舆有十二女子保护,应该无恙,最重要的是保护好钦差大人。

司礼监张总管却被眼前的变化惊呆了,即使他知道这一路上不会太平,也被眼前这阵仗吓得六神无主。他的坐骑好像也如他一样,跺着后蹄想往后缩,却被鄢懋卿的坐骑顶着,无处可退。刚才他还有些幸灾乐祸,现在却有些害怕了,他怕带灾,死于非命。由于他武功不高,不敢逞强,便有些畏缩不前。

王统领大吼一声:“保护大人和夫人。”说罢,带着四十名锦衣卫兵士冲到前面来,将钦差队伍围在中间。他冲到队伍最前面,对着那人喊道:“哪路英雄好汉,快快报上名来。锦衣卫统领王中正在此,不杀无名之辈。”

那贼人首领见镰刀阵并未奏效,心里也是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回复平静。见王中正打马上前,知是钦差护卫统领,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所得到的命令,是不要与钦差护卫统领纠缠,直取钦差大臣鄢懋卿性命即可。于是便傲慢地答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江湖小辈,受人之托,取钦差狗命,无关人等速速滚开,免得误伤尔等性命。”

“既是江湖小辈,见了钦差大人,为何还不回避,莫非真想见识我黄山剑之厉害不成?”王中正之所以能成为锦衣卫十二统领中的一员,就是凭借一把黄山剑独步天下,赢得了“黄山剑客”之美名,所到之处,无不敬他三分。

江湖传言,黄山剑谱缘自武当剑宗,剑锋有张三丰之太极遗风,一旦舞开,霸道凌厉,两丈之内,剑气亦可伤人。因此,只要黄山剑一出,自己左右之人必须回避,不然,就有误伤自己人之可能。

对方并不啰嗦,扬鞭催马就向王中正奔来。

王中正也不含糊,缰绳一提,黄彪马前蹄一跃,等到马蹄落地的瞬间,黄彪马早已跃出一丈开外,迎上敌人。那棵横垣在路中的大树,早已落在王中正身后。王中正的黄山剑并未出鞘,只是握着带剑鞘的宝剑招架对手,他要试探对方,是不是真的玩命。师傅黄山叟传授他黄山剑时,曾教导于他,不是十恶不赦之徒,一般不要取人性命。有些山贼匪首,尽管拿了顾主钱财,倘若见对方太强大,也不玩命,只不过事后把钱财退回,告诉顾主拿不下这单生意了事。遇到这样的人,便要适可而止,不宜取尔性命。行走江湖,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对方没有坏到自己的事,便可饶恕。可是,对方并不想就此善罢干休,不但不退,还直冲上前,且招招取人性命,真的个来者不善。

十几个回合下来,对方步步紧逼,并无知难而退之意思,而且,人家根本就还没有使出全力。王中正暗自忖度,看来今日是遇到强手了,就算自己使出全力,也未必就能取胜。就这十几个回合,已经在体力上输给了人家,若是继续纠缠下去,可能真要裁在此人手里。此人武功一般,却力大无穷,后劲十足,尤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江湖上居然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看来,隐藏得很深,且来头还不小。王中正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已处于两难境地,倘若宝剑还未出鞘就求救,那也太伤面子。如宝剑出鞘而不胜,这“黄山剑客”的名头就算到头了。现在,他是多么希望有人来替换一下,使他不至于失了面子。但又转念一想,在这一干人等中,还有哪个男人的武功高得过自己,难道要那些女子来解救自己不成?如若这样,自己不但不能在江湖上混,就连宫中也混不下去了。因为考虑得多,不能集中精力对付强敌,便渐渐露出败相。当然,不会功夫之人,见他宝剑倘未出鞘,还以为他是在有意消耗对方体力,以柔克刚,纠缠对手呢。

就在王中正左右为难之际,鄢五错马一跃,一闪之间来到近前,手中鞭子一抖,便把王中正宝剑挡开。鄢五对王中正道:“王大人休要与这厮客气,您且一旁压阵,待在下来会会他。敢劫杀钦差大臣者,必死。”说罢软鞭再一抖,便缠住了匪首一把利斧,旋即用力一甩,斧头脱离匪首之手,落在一个匪徒头上,只见那匪徒脑袋一歪,冒出一股脑浆,便倒地气绝身亡。这招变化太快,对手几乎都没看清来者何人,便被夺了兵器,且还搂草打了兔子,自己一方白白损失一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鄢五已经看出,王中正不是人家对手,尤其是在力量上,双方悬殊太多。倘若自己还不出手,当真让他出丑,那就太不厚道。为了解救王统领,还不让他失了颜面,必须找个理由,于是他才说了这番话。因为,鄢五知道,不能纠缠下去,更不能让那些女子来救王大人,不然,不仅仅是王大人没面子,就连钦差大人,也会更没面子。在这关键时刻,救下王大人,便是救下了自己主人,也为主人在朝中赢得一个朋友。这笔买卖很合算,何乐而不为?鄢五看得出,王中正不坏,虽然武功不太高,却是锦衣卫里比较正直之人,交下这个朋友没有坏处,尤其是在这出巡路上。此去路途还很遥远,老爷一路上也少不了锦衣卫保护。自己纵使有通天本事,也是需要人帮助的,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旁观者要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嘛。走到一路上,目标一致,救他便是理所当然之事。

王中正见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这个时候出面为他解围,先是不悦,继而不爽,正要骂他不知天高地厚,却见此人手中马鞭,突然伸长了很多,像长了骨头一样,直挺挺从眼前刺过去。能将软鞭子在瞬间变成一根长矛,坚不可摧,说明此人内力十分了得,一定在自己之上。他这才放下心来。一路上,他见鄢五手中马鞭,与别人不同,但一直没在意,现在终于明白,这可不是一根马鞭,这是一个内家高手的拿手武器。

鄢五手中软鞭,是三根千年葛藤编织,再缠绕上非常细致的精钢丝而成。卷起来握在手中,是一根马鞭,虽说稍长了些,可他从来没展开过,一般人并无感觉异样在哪。甩开来伸直了,灌注内力,便是一柄丈八长矛,威力无比。使用长矛者,一般都是内力深厚之人,单手使用长矛者,一定是内外兼修的大行家,不然,根本不能将马鞭使得得心应手。对方斧头劈来,那力道与气势,尤如沉香华山救母的神斧,可是,遇到鄢五,便像劈进水里一般,斧头反而被鞭梢缠住。只要用力一拉,便能起到四两拨千斤之效果。即便斧头不被缠住,斧头离对方身体也还差一丈多远,根本够不着。这两种武器相碰,简直就是典型的以柔克刚,使用斧头一方,任凭你力大如牛,也一点办法都没有。顷刻之间,匪首已经丢失一把斧头,立时便处于下风。那可不比宝剑对斧头,硬碰硬,刚对刚。长处与优势,立马便能见出。使斧头者,有股子力气即可,使软鞭者,可就不单是需要力气。上乘者,就是绝顶高手,那是需要内外兼修,并且达到一定火候。需要力量时,要无坚不摧;需要柔韧时,更要柔若蚕丝,缠住对手,纵使力大如牛,也解不脱如此缠绕。鄢五其实就已经达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是,只是他修炼到家,平时很难让人看出他的本事。

鄢五正要乘胜追击,直取匪首首级。鄢懋卿见状,急忙大喊:“休要伤人性命。”鄢五闻听,便收了手上力道,只制服于人,而不伤人性命。只见他抖动着一条软鞭,围绕匪首上下齐发,左右开弓,三几招功夫,就把匪首的另一把斧子打落在地。再勒马一跃,右手一抖动,软鞭便缠住了匪首脖子,用力一拉,便把匪首拖下马来。锦衣卫几名兵士,跳下马来,一拥而上,将其缚住。其余匪徒见状,作鸟兽散,唯恐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亦有三五个忠于匪首者,呆立一旁,诚惶诚恐作械备状。

匪首开始垂头,自认倒霉,随后便态度傲慢,拒不认罪,始终梗着脖子,斜眼望向天空,作对抗到底状。因为他知道,昨夜有盗贼盗取钦差大印,都被钦差大人赦免无罪,料想今日自己生命也应无虞,所以,看起来,匪首简直就是有恃无恐。他要看看,这个钦差大臣,是不是在做戏给别人看。他本来也想过挣扎,但他一想到对方用一根马鞭就将他缚住,便知道,一切挣扎都是徒劳,便不再动弹,任凭事态发展。

果然,钦差大臣鄢懋卿,正如匪首预料一般,真的大手一挥,说道:“放了他们吧。”又向众人说道,“本钦差并非姑息养奸,只是源头不在他。你们就当切磋了一次武艺。”

匪首这才知道,原来这位锦衣骑马者才是钦差大人,他还以为是某位随行三品吏员。他不相信钦差大人不坐轿子而骑马,世间上哪有这样的钦差大人?据委托方提供的消息,钦差大人是一个骄奢淫逸之徒,眼下看来,好像名不符实。仅此一点,匪首便有受骗上当之感觉,他后悔,没问清楚青红皂白便接下这单活儿。

见匪首并不离去,且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站立原地,鄢懋卿又说道:“怎么,你不相信本钦差说的话?倘若还不服气,就将本钦差头颅砍去,本钦差绝不皱一下眉头。”说罢微闭双眼,好像真在等待匪首上来砍他人头似的。

倒是旁边的汗青,一时之间不知父亲何意,高度戒备,以防万一。

匪首瞪着钦差大人看了片刻,终于垂下那高昂的头颅,叹息一声,说道:“知道钦差大人不会杀我,但不料大人竟然如此坦荡,就凭大人不坐轿而骑马,证明大人并不是传言般不堪。在下误信谗言,有眼无珠,愧对大人。大人不杀之恩,铭感五内,今生无以为报,只有来生再行报答。大人不杀在下,在下也是断断活不了的,大人既然仁义,在下便卖个人情于大人。”匪首说罢,招呼余众一起向钦差大人跪下磕头,感谢钦差大人不杀之恩。叩谢完毕,匪首起身扑向自己手下,抓住一匪徒之手,匪徒手中大刀,直插匪首胸膛,只听得噗的一声,匪首便当场倒地身亡。匪首心态陡然变化,主要来自于鄢懋卿态度坦荡,真的不杀与做戏,是能看得出来的。他还想到,那个骑马的才是钦差大臣,他一直以为钦差大臣应该在轿子内。女子抬轿,一个大男人敢坐,那就杀了也不冤枉他。谁知并非如此,定是来人传达指示时添油加醋,把钦差大人说成了一个该杀之人。因此,他感觉自己被人利用,也再无脸面活在世上,便饮刀自尽。当然,指使他杀害钦差大臣之人,目的和动机都不在于此,只是匪首收了二万两银子定金,现在感觉钦差大臣并不像来人所描绘的那样,便转念自杀而已。他不死,这二万两定金便要退还,他一死,便可为兄弟们挣得这笔银子。他觉得,唯有自己死了,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在场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愣怔片刻,钦差大人发话了,他叹息道:“唉,真豪杰也。只是走错了路。”鄢懋卿向鄢五吩咐道,“管家,赏他五十两银子。”又对众匪徒说,“好好安葬你家首领,不得有误。尔等日后改过自新才是出路,倘若继续为非作歹,怎生对得起你家首领。”

四位白衣女子,听钦差大人如此说,便放了手中匪徒。几个匪徒对望一眼,收了银子,将匪首尸首抬到马背上,再搬起那具匪徒尸首,落荒而去。

王中正感激鄢五为他解围,抱拳道:“鄢总管,谢了。”

鄢五回道:“王大人与我家老爷一样,都太慈悲了。对敌人慈悲,往往会害了自家性命的。”

“鄢总管说的是。想不到总管大人也会武功,而且还是一流上乘高手。府上真是藏龙卧虎啊。”王中正明白鄢总管已经看出他的功底,不禁有些不自在。但也感激他解围时的巧妙,没让人看出他的窘态来。

“王大人太过谦了,在下就是有些巧劲儿而已,一时侥幸获胜,谈不上会武功,更不是什么高手低手。倒是王大人,‘黄山剑客’名不虚传,佩服佩服。”鄢五说罢回到队列。

鄢懋卿下马来到五彩舆前,先抱拳谢过了几位女子,便撩开轿帘询问夫人,是否受到惊吓。夫人答曰:“妾身无碍,请老爷替我感谢孩子们的救命之恩。”

鄢懋卿再次向十二女子感谢一番,便上马起程,前往天津钦差行辕而去。

轿子两边的婢女,差点儿吓得尿了裤子,好在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很快便恢复过来。

由于正在实施山东夏镇至清江浦河段黄运分流的开泇口运河、通济新河、中河等运河梳理工程,客船不能直接抵达杭州,大运河这条路线走起来,耗时较长,下水上岸点多,没有二十多天或者一个来月,根本到达不了,所以改走海航线。春夏之交时间,原本海面并不平静,但大天监测算出,有十来日相对平静的日子。航海风顺,在天津唐沽下海,大战船便可在十日左右抵达杭州。以上工程全部都能在春节前完工,回程走京杭运河,正是时候。

疏通运河工程,也是鄢懋卿此番钦差任务范围,他向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运河梳理工程指挥使符道成下了死命令,倘若年底前河道不能疏通,便要拿他性命交差。符老头天天忙于各河段,他向工头讲了钦差大臣的死命令,他说,就是忙死累死在工地上,也不能让圣上的尚方宝剑砍了头去。符道成年逾花甲,虽说身体还挺棒,毕竟年岁大了,搞了这么多年水利工程,原本非常明白,河道为何总是疏而不通,年年疏浚,却毫无进展。那是因为每年拨付给河道修缮工程的款项,总是以各种理由到不了位。工程款不到位,便请不到民工干活,就他一个人,忙前忙后也是等于零。现在可好了,挟钦差大臣威势,第一批工程款钦差大臣还未出京城,银两便也到了他手中。因此,他认为,即使是忙死累死,都要干出点名堂来,让那些人看看,有钱了,我符老头还是能办事的。

鄢懋卿临行前便将修缮河道的事务,全权交由符道成负责,他只负责将所需银两按时拨付到他手上。等到他将盐税收缴完毕,回程时便要检查验收河道修缮情况。鄢懋卿知道,专业事务,一定要交由专业人才来处理,不然的话,可能会事倍功半。符道成可以说是大明朝治理河道的专家,由于各种原因,一直得不到重用,即便是得到重用了,不是所需银两不到位,便是外行去指挥他这个内行,搞得他束手束脚,办不成事。这回,他之所以将梳理河道之重任全权委托给他,一来是他没有时间与精力处理这些事务,二来也是他自知不如符道成懂行。再者,鄢懋卿明白一个道理,功劳不能由一个人独揽了,否则便没人愿意为你死心塌地办事。符道成年近古稀,做了一辈子河道修缮事务,即便有些功劳,都让别人揽去了,因此,才一直得不到升迁。他打定主意,倘若这回他符老头要是真能按时按量完成这项事务,便要奏请圣上,升任他为工部侍郎。

做领导之人,不能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必要时,一定要将为你办事的下级官员推荐上去,不为博得个什么伯乐的好名声,也不为自己将来办事更顺利,只为自己的良心,只为对国家与人民有利。这是鄢懋卿研究易经的成果,也是易经里非常正面的内涵。他为易经正义,就是正的这类义。为国家和人民,为大多数人谋福祉,便是易经之真正精髓。任何一部书,其含义都不只是一种解释,像《易经》这类内涵丰富的书,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解释,都有其道理的。《易经》既是为官的哲学,更是做人的哲学。鄢懋卿的《易经正义》,亦可从多方面,多角度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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