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已经说过,大多数美国人没有经历过不存在通货膨胀的日子。高达两位数的通货膨胀率,多数人经历过至少4年,婴儿潮一代当中的年长者以及那些快要退休的人更是经历了6年。自1981年以后,美国还没有出现过两位数的通货膨胀率,所以有关恶性通货膨胀的根本问题还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下面是其中三个问题。首先,恶性通货膨胀是否真的会在人民受教育程度高、久经世故的国度成为一个问题,或者说失控的通货膨胀是在非洲专政国家和香蕉共和国④才会出现的事情,在工业化世界从黑白胶片的时代起就不可能发生?其次,除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让他们彼此抱怨物价的上涨之外,通货膨胀到何种程度才能够引起广泛的重视,从而得到抑制?最后,通货膨胀在什么情况下会成为恶性通货膨胀?
也许以色列的遭遇能有助于回答第一个问题,前提是恶性通货膨胀会在人们文化程度比较高的现代社会出现,而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应当对恶性通货膨胀的起因不抱幻想。虽然以色列的经济几十年来一直在强劲发展,而且以色列在发展中国家的排名一直往前靠,但是以色列的货币当局在20世纪70年代还是遇到了大规模通货膨胀的挑战。从1971年的13%到70年代中期40%的平均水平,以色列的通货膨胀率直线攀升,彼时,货币供应量为适应财政赤字而大幅增长。1979年,通货膨胀率飙升至超过100%的水平,不管按照什么样的标准衡量,这都属于恶性通货膨胀的范畴了。然而,通货膨胀率飙升的势头还在延续:1983年,接近200%;1984年,达到445%。以色列当时有笑话说,即使乘坐公交和乘坐出租车的价格差不多,也还是乘坐出租车更合算点。因为乘坐公交车是上车时付钱的,乘坐出租车是到了目的地、准备下车时才付钱的,而货币在这小小的时间差内已经贬值了很多。
美国人似乎愿意容忍一年内几个百分点的通货膨胀,把它当做低级的诈骗一笑而过了;但是对于我们的第二个问题,货币当局从未正面回答过:他们认为多高的通货膨胀率是合适的?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人们会一致抗议并要求终结这样的侵占行为?美联储主席伯南克有时会对“工资--物价盘旋式上升”作零星评论,说“工资和物价互相追逐、相互推动走高”。就这样?物价追逐工资,而工资又追逐物价,像动画片中演绎的那样,最终大家都累到瘫在地上才停止这场追逐游戏?秉持凯恩斯主义的经济学家们、预算赤字的拥护者们在促成对类似“成本推动型通货膨胀”等课题的讨论方面,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然而这却是无用功,于事无补,毫无益处。其答案在于,通货膨胀的政策能继续无限期存在下去,是因为反对派当中内讧四起。反对通货膨胀需要从道德层面开始,因为不管达到什么样的水平,它都是盗窃。3%的通货膨胀率,跟有人撬了你的保险箱、每年取走你3%的存款相比,毫无区别。人们不会因为盗贼只拿走了百分之几的财产就认可他们的存在。没能从一开始就认定通货膨胀是盗窃行为的冷漠的选民们任由其继续存在,而后来的发展对他们更为不利。也许只是被偷了3%的财产,还不足以让你投入无穷的时间和精力去抓那个盗贼。但是,对于那些依赖于通货膨胀、把它当做福利的人来说,为了通货膨胀的存在而费神、费钱是值得的。积极筹划政策、捐款给政客们、让智囊团获得席位、给经济学家们津贴并想办法让他们赢得公众的关注,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推动通货膨胀政策的实行。对于新创造的货币的最初接受者,也就是那些在新货币的创造在整个经济体中以更高价格被消化之前,就将其花出去的人来说,通货膨胀似乎是好事。而对于债务人来说,他们能用贬值的美元来偿还债务了,因此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似乎正是他们朝思暮想的。对于政府合约的接受者,也就是那些能从大家都不愿意用上缴的税收来公然养护的赤字财政支出中获取利润的人来说,通货膨胀是他们的营养物。通货膨胀尤其有利于政府本身--最大的债务人。4%的通货膨胀率每年能让政府12万亿美元的债务减少4 800亿美元。
然而对于个别政客来说,那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只有在通货膨胀的代价是政客们的官位时,政客们才对它难以忍受。共和党在2008年的经济混乱中遭受的损失颇为惨重,所以他们开始对自己应当承担的财政责任喋喋不休;同样,在1974年高达两位数的通货膨胀率的经济环境下,在总统是共和党人的情况下,民主党获得了49个众议院席位、3个参议院席位,这应当是给下一位总统--吉米·卡特敲响了警钟,然而卡特还是在1979~1980年的通货膨胀率飙升之后,丢掉了总统的宝座。当指数和会计的负担让企业的努力变得不值得时,通货膨胀已成为企业和民众生活中难以容忍之事。异常现象越来越多。一个企业花更多的时间在核对和计算应收票据上,不断地对库存进行重新定价成为一项主要的企业开支。这就不仅仅是麻烦了,而是给企业的每一项活动都增加了成本,提高了每一件商品的价格。也就是说,这让我们都变得更贫穷了。但如果不能从源头上掐断,通货膨胀就会发展出一堆热情四溢的支持者,而这通常又会以恶性通货膨胀、货币系统的崩溃而告终。
那么,通货膨胀到什么程度就会发展成为恶性通货膨胀呢?而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它会“失控”呢?恶性通货膨胀的学术定义五花八门,但在制定预期方面却没有丝毫实际用途。显而易见,当通货膨胀率的升高使得物价的增幅要以天计、甚至以小时计时,通货膨胀已然失控。而当货币当局不得不慌慌张张地印刷带有很多个零的新钞票时,恶性通货膨胀已来到我们身边--1946年,匈牙利发行了带有21个零的货币。明确给出恶性通货膨胀的定义尽管有点儿武断,但是考虑到货币当局的角度和动机,以及大众的经验和行为,出于投资目的来对失控的通货膨胀进行检验,却是相当有用的。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合理地期待恶性通货膨胀?当通货膨胀是政府筹集资金的手段之一时,它可以被看做是一个利器、一种货币工具。不过,在实践中,要是除了通货膨胀政府再也没有其他手段为其开支筹集资金,那么它就可以被形容为失控了。此时,通货膨胀成为“必修课”。政府必须“制造通货膨胀,否则就等着灭亡吧”。此时,通货膨胀超出了控制范围,一步一步攀升到更高水平。过去几代美国人遇到的通货膨胀大体上还是“选修课”。要是从政治角度上可想象,那也许从财政角度我们可以想象得到,2008年那高达4 550亿美元的赤字在遏制消费和征税的“双重炮弹”攻击下本可以被消灭。但是,我们目前处于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境地。1万亿美元和2万亿美元的赤字就在眼前,它们不可能用新的税收来顶上,因为目前总量为14万亿美元的经济正在走下??路,而人民已经用其收入的30%多来缴税了。就像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你的信用卡公司却想要提高利息、降低信贷额度,甚至干脆取消你的信用卡一样,美国的债权人对它的状况一清二楚,这一点我们将在下一章中进行阐述。这也意味着,他们更加不愿意借钱给美国人,而美国人可以借到的钱又会要求更高的利息。恶性通货膨胀不是选修课,货币当局不是因为觉得有意思才愿意看到它。不过,面对经济现实时,对机构和执政阶层权威的忠诚胜过了对其重要性的认可。于是,他们肯定会坚持错误,而且通常一犯错就是好几年。
当公众普遍认识到物价的上涨不是仅仅关于某几种商品的孤立现象,而是货币本身变得不值钱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公众意识有了大突破。物价上涨的速度远远超过新货币发行的速度。钞票成了垃圾。伟大的经济学家路德维希·冯·米塞斯把这种大众的觉醒称为“崩溃的繁荣”。
他们突然醒悟过来,明白这样一个事实:通货膨胀是一项别有用心的政策,而且还将一直存在下去。崩溃发生了。崩溃的繁荣出现了。每一个人都急于把自己手里的钱换成“真正的”商品,不管他们是否需要,不管这样做是不是值得,先换了再说。在一个非常短暂的时间段内(也许是几周,也许仅仅是几天)以前被当做货币的事物如今已不能再成为交换的媒介,只是一堆废纸而已。没有人想用其他任何东西来换取它们。
这正是1781年的美国大陆币(Continental currency)、1796年的法国“恐怖时代”,以及1923年的德国马克所经历的情况。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同样的情形出现,类似的事情还将再次发生。如果某个事物曾被当做交换的媒介,那么,公众一定不接受这个事物的数量无限地增加。
冯·米塞斯说得很明白,在“崩溃的繁荣”下,事态发展到达了一个临界点,除了任其崩溃,货币当局对失控的物价已无能为力、无法力挽狂澜了。在通货膨胀率快速增长的这个时期,货币贬值比货币供应量增加的速度还快,金价上涨到无法与货币数量对应。伯南克主席用直升机撒货币的行动就到此为止了。
在第三章对美国的隐性债务进行阐述时,我们说到了达拉斯联邦储备银行行长理查德·费希尔,还借他的描述说明了缺乏资金支持的负债的问题所在。在通货膨胀问题上,费希尔以鹰派作风闻名,在2008年5月发表的一次演讲中,他的态度相当强硬,他说美联储试着用通货膨胀的方式逃避债务,这不会摧毁美国的经济:
想方设法避免财政阵痛的发生,这是很自然的,也是有必要的,因为我们正扬扬自得、懒得立刻处理这种海市蜃楼般的财政灾难。纵观历史,很多国家在遇到无法偿还或是它们不愿意偿还的数额相当大的债务时,都会利用这种明显不会带来痛苦的解决之道来逃出这个困局:将其货币化。它们只需要让货币当局开动印钞机,让钞票源源不断地从印钞机上印出来以彻底清偿债务,然后继续借,接着许诺说从那一刻起会对债务承担责任,并祈祷一身罪孽能被上帝原谅,被米尔顿·弗里德曼以及其他所有人原谅。
我们知道,几百年来不计其数的经济体,从古罗马到今天的津巴布韦,它们的实践已经证明,开动印钞机来支付今天的账单,会给明天以及未来带来更多更坏的结果。货币洪流冲入经济体带来的通货膨胀,比那些国家希望避免的财政阵痛恶劣得多……
即使洞察到了美联储为适应财政负担正在追求廉价货币的策略,这种策略是否应当固定下来,这对于美国经济的长期健康和繁荣来说是最主要的风险。不过,美联储绝不会放任自流的。那不是一种选择。永远不可能。就这样。
费希尔想说服我们,让我们相信美联储--通货膨胀的引擎--相当于一道铁栏杆,阻止了财政当局不作为所导致的世界末日的到来。但是,除了为不负责任的财政当局提供掩护,美联储似乎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存在了。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必须如同冯·米塞斯教授那样质问:为什么美联储从一开始就要避开诸如提高国家收入、合法征税以及合法贷款等传统手段,而用偷偷摸摸的行为取而代之?不管怎么样,那个5月,费希尔言之凿凿地向我们保证:“美联储绝不会放任自流的。那不是一种选择。永远不可能。就这样。”
几个月后,费希尔在纽约发表的演讲呈现了另外一个基调。此时,印地麦克银行(IndyMac)已被联邦存款保险公司(FDIC)接管,房利美和房地美已经实现了国有化,雷曼兄弟公司申请了破产,而美联储已开始了将数十亿美元白送给美国国际集团(AIG)的“馈赠之旅”,此外,它还给市场注入了数千亿美元的流动性。其后,除了费希尔在5月谴责的那看得到的以及看不到的联邦债务之外,国会又被迫提出要为一个救助项目无缘无故地再掏出7 000亿美元。在上述背景下,费希尔于当年9月25日发表的演讲中少了些信誓旦旦,多了点哀求的意味:
我们现在正困于深不见底的财政深渊。于是,我们不得不问这样一个问题:既然这么多才能出众的参议员和众议员都为财政部提出的价目表示担忧,并热情洋溢地为纳税人的利益抗辩,那么这一辩论有没有可能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即独揽征税和花钱权力的国会最终会勇敢面对我们国家的账目,并进行结算呢?
他们可以把这场危机看做是一个召集令,召集所有力量与我们的财政困难搏斗。或者他们可以让贤,看看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能不能完成我们这一代做不到的事情。又或者,他们可以向美联储求救,让美联储多多印钞票助其渡过难关,让疲软、大幅贬值的货币重担拖累美国未来的一代人。
两周前,我有幸有了孙女儿,她叫安娜。为了安娜的利益,我恳求那些有财力的人采取最积极的行动,不管是通过灵巧的管理还是通过开明的财政措施,与我们国家的财政困难搏斗。我还恳求国会抵抗阻挠美联储独立性的诱惑,转而允许我们在贯彻执行政策时不受政治上的迫切需要的妨碍。因为如果达不到这样的要求,那些在美联储神圣的会议室里讨论货币政策的人,将再也不可能全力以赴地……分辨事实,并据此为可承受的、非通货膨胀式的经济增长提出相关的货币意见。我替安娜的未来担心、害怕。
费希尔的演讲中自有一股辛辣的意味。不过,这些演讲词或许会激起一些人的刻薄回应;毕竟有些人已经意识到美联储不仅是目前这种危机的设计者,还是美元长期贬值的推动者。美联储非但不是抵制国会肆意挥霍的洪流的壁垒,反而还是促成其肆意挥霍的推手。不管美国的命运如何,当美国人最终还是要面对即将到来的混乱时,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确定美联储及其职能已被废除,只有在此基础上,健全的货币系统才能再次出现。
①总统日(Presidents’ Day)是美国的10 个法定节日之一,定在每年2 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每年的这一天,美国人都会用一些特殊的方式来重温历史,缅怀人们心中备受尊敬的总统。----译者注
②“推一根绳子”(push on a string),凯恩斯的名句。这是个比喻的说法,货币政策就像是拴在经济上的一根绳子。对一根绳子,你不能推,只能拉,也就是说货币政策对通货膨胀有效(即拉住绳子以免其跑得太快),但对通货紧缩就没有多大作用了。----译者注
③“大盒子”商店,一般是指大型商店--平均而言,具有12 万平方英尺以上的单层面积与高于40英尺的屋顶。----译者注
④香蕉共和国(banana republics),指中、南美洲发展中国家。这些国家的经济仅依靠单一农作物(如香蕉)或单一工业产品(如锡),此外,这些小国家又经常被一个独裁者或军事武装首领所控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