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再过两年,他也就要迈入七十了,生老病死,本乃天理循环的正道,哪怕他贵为天子,亦是不能例外。
都说天家无亲情,这话确实说得不假。他这一辈子走过来,爬到今天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双手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可能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这其中有西夏人的、有金人的,有汉人的,还有他自己的兄弟子侄们的。
可是他从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草原就是一个弱食强食的地方。就算自己不动手,焉知别人就会放过自己了。所以为了让自己以及自己的族人生存下去,他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不管是谁阻挡了他前进的道路,他不介意用鲜血和对手的尸体把道路铺平。
面对那血流成河的壮观景象,他也没有丝毫的不安和怜悯,有的只是无比的放松和快意。在这场逐鹿中,他是最后的赢家,理所当然的要决定一切,包括对手的生死。望着对手个一个个倒在自己的面前,他曾经感到无比的荣誉和快感。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隐隐有了一种孤独的感觉。是自己老了吗?他不愿意这么想,自从伯颜过世之后,已经从来没有人和他轻松的聊天了。
这难道就是身为天子的孤独?
望着儿女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成家,但在自己面前仍是一副谦恭敬畏的样子,除了一些不安,他还有一种出奇的愤怒,就这种畏畏缩缩的样子,怎么配作自己的子孙,怎么配接手自己的万里江山。
或者,是他一向对儿女们管得太严了?自从真金太小孩子早逝之后,他的孤独感更加强烈了。就这群在自己的注视下都会感到惶恐不安的儿孙,真的能承担自己的托付。
大元打下如此偌大的江山,流了多少蒙古人的鲜血,更是倾注了自己多少的心力。就这样交给这些看似懦弱的儿孙们?他不甘心,这是他的成果,是他的帝国,他可旷古至今,绝无仅有的大帝,谁也不能同他比肩,因此,谁也不能夺走他的胜利果实。
可是,他仍是老了。面对这庞大的帝国,他开始经常产生力不从心之感。或许他早放手让真金去做就好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个自己一向器重的儿子居然会先自己一步寡欢地离世而去。如今也只有对他的儿孙们好一点了,或许这样做能让他稍稍心安一些。因为这个原因,他便经常将真金的长子铁穆尔带到了身边,也是希望能够通过言传身教,分担一点他的事情。
蒙古宗室们也不让他省心。前有海都等人的叛乱,后又有乃颜等人的离开,若自己真的撒手了,铁穆尔能撑得下去吗。
更可恨的是那些汉人们,他不是天下的共主吗?汉人们不是说了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人和蒙古人不都是自己的子民吗?为何还是有前仆后继的汉人起来抗议、声讨他们这些异族?
四等人?四等人又怎么了,他们那些人生性下贱,怎么可以想和高贵的蒙古人平等共处?他们那些羸弱不堪,只懂得吟弄风月的汉人,怎么能与勇猛善战的蒙古人相提并论。不过,那些汉人制造的各种器具倒真正的是不错,还有那传说来自南洋的香水,还不是让不少的后宫妃子们趋之若骛。
“皇上,卢大人求见。”宫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但离他十几步开外,便不再敢向前了。因为他们知道,谁都不知道这位已经越来越暴怒的皇帝,会不会死于他的雷霆一怒。
“宣,让他进来吧。”忽必烈有气无力地说。
“臣,卢世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多时,卢世荣便已跪倒在他面前。望着卢世荣面白无须,略为瘦削的身材,无比谦恭地跪在身前的卢世荣,忽必烈赞许地点了点头自己之所以对卢世荣如此器重,一是他的忠诚,二是他的精明。
“爱卿平身。朕今天找你来,只是想问一下你如今我们的国库中的收支情况如何了?”忽必烈不是不知道卢世荣的贪婪和残暴,但不得不说,这个家伙在理财方面确实是有一套。汉人不是说了嘛,用人当用其长。其实汉人当中确实有不少有才学的人,只是他们私心太重了,只顾着自己的小利,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怕自己还没有那么容易取下这花花江山吧。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文天祥,那么忠贞守节的人,为何就不能为自己所用呢。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得不到的便想要得到,要是文天祥真从了他,他是否还会对他如此渴望?
卢世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色:“禀皇上,国库库存暂是还是可以支撑的,应付当前的局势还是可以的。不足的地方,臣自会想办法,一定会尽快筹集军需物质等。”
“朕都知道你办事得力,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朕只是想多说一句,太孙还年轻,只怕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你们啊。”
“皇上如今龙体康健,怎么可以做如此想法?至于协助太孙熟悉朝政自是臣等的本份,为臣自然知道恪守本身的职属的。”卢世荣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不经意间出了一身冷汗。这不是在交待后事吗?怎么和自己这个汉臣说起了这些。眼见着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忽必烈莫名之间又产生了烦躁之感,挥挥手屏退了卢世荣。
不一会,留梦炎亦是一脸谦恭地走了进来,一见忽必烈正在闭目养神,只敢走在十几步开外,便静静地站住了,屏住了呼吸。
这留梦炎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由于善于保养,又加之他长得五官端正,一表人材,因此看起来也不显得如何老。
忽必烈不是不知道留梦炎背着自己干的那些勾当。但如今这满朝文武当中,汉人的官员虽是不少,惟有叶李、吕文焕诸人有大名,叶李不知何故已经自杀身亡,家人亦是不知下落,吕文焕亦是老不堪用,只有这留梦炎尚称合适,忽必烈许他高官,无非是想给汉人们树立一个标杆,只要忠诚于大元,一样可以当得了大官的。
“留爱卿,你来了。”忽必烈微微睁开了眼。
“臣,留梦炎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留梦炎正内心不知想着些什么,眼见忽必烈开口相询,立即跪倒在了地上。
“留爱卿,你说这中原各地的汉人百姓,他们做个安分守己的百姓有什么不好?朕早接受了廉希宪的建议,严禁蒙古贵族、将士强占强抢他们的财物了,他们为何还要放着好日子不过,要跑出来造朕的反,朕这皇帝,难道当得真的不够好?”忽必烈虽然这么想,但只怕他永远都不会想明白的一点是,汉人建立的文明和传统能屹立于世界上数千里,又岂是几个叛徒汉奸,再加上几场杀戮便能彻底击溃了。
“皇上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天下人有目共睹的,只是那些不识好歹的刁民,受了赵宋行朝的盅惑,不明真相,才会胡乱起事。只要我们恩威并重,想必不用多时,定可令天下大定,百姓归心。”说完这话,留梦料也不小心流出了冷汗。因为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一直在倾听忽必烈的呼吸,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拂逆了忽必烈。
忽必烈正欲继续询问什么,却见右相呼图铁穆尔形色慌张地阔步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略显老态的蒙古王公,忽必烈定晴一看,俨然是他的皇叔阿里海牙。
“丞相大人,皇叔,何事如此慌张。”忽必烈看到阿里海牙,内心不由自主产生一丝不安,立即吃惊地问道。
“臣无能啊。”只见二人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江宁失守,赵宋屠我四十万大军,四十余万大军,只余老臣率部下几百人逃脱。其它人等,无一生不宽敞”阿里海牙脸上露出无比的羞愧之色,又经过多日的路途奔波,这时看上去更显得苍老了。
“啊,你说什么?四十万?”忽必烈忽觉得头顶嗡嗡直响,嘴角涌起一股甜甜的味道,使出全身力所扶住了龙案,但仍是坚持不住,一坐了下来,使出了最后的力气说道:“快,快传太孙。”说完,已是气若游丝,软绵绵地缩在了龙椅内。或许他已经支撑得太久,早已经心力交瘁了。江宁失守,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便如同最后一根稻草鞋,让他再也撑不住了。
“快,快传太医,留大人,你快去叫太孙过来。”呼图铁穆尔立即分派了各自任务。
铁穆尔急匆匆地跑进宫门的时候,刚好撞上了一个低着头出门的宫人,宫人没有留神,被生生地撞倒在了地上,正想开口骂人时,一看是太孙,连忙起身屈身:“太孙殿下……”
铁穆尔却是丝毫不加理会,只略一停留便冲进了房内。两个宫人望着铁穆尔神色慌张的样子,一脸狐疑地猜测道:“太孙一向稳重,今天怎会如此鲁莽,莫不是皇上出了什么事情?”
“嘘,快别说了,叫人听到了,我们都得死定了。”年长一些的宫人加忙作噤声状,又伸手一拉对方的衣襟,急急地闪入了门后。、
而在此同时,草丛中微露出一颗头,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铁穆尔消失的方向,心中默念一想,马上明白了些什么,立即隐入了树丛之中。
铁穆尔赶进皇宫的时候,留梦炎、呼图铁穆尔等几人正一脸肃然地伫立门外,一见他进来,马上迎了上去。
“皇爷爷出什么事情了?”铁穆尔甫一见到留梦炎诸人便急急地问道。
“禀皇太孙,太医刚刚看过了,用了点药,如今皇上稍稍安稳了些,这会正睡着了。”留梦炎连忙恭敬地回道。
“是太孙吗?快……快让他进来,“忽必烈微弱的声音让众人循声回首。
“皇爷爷,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孩儿还有聆听您的教诲,还没有好好的孝敬您呢。”铁穆尔此时也是忍不住跪倒在了忽必烈的床前,眼泪哗哗地就流了下来。虽然他对于这位皇帝爷爷内心颇多异议,有时候甚至恨不得他早死了好让自己早一日掌握权柄,可今真到了这一步,若忽必烈真的一蹬腿就走了的话,他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呢。
忽必烈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气色也似乎好了一些,只是大家都心里有数,这只怕是回光返照吧。
“哭什么哭,咱们蒙古人流血流汗,绝不流泪,哭哭的象什么话。你舍不得皇爷爷,有这份心朕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回想朕这一生戎马生涯,双手不知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如今还能善终,也算上天待我不薄,有什么好可惜的。”
“皇爷爷,你……你不会有事的……”
“皇爷爷自己的事情自己还能不清楚吗?这次叫你来,无非是想让你知道,咱们蒙古人马上打天下,自然是天下无敌,但是下马治天下,咱们还是有许多东西要学啊。如今我们落得这般田地,也算是造化弄人。你虽年轻,朝中尚有这满朝文武百官,朕也不需太过担心。只是那赵宋朝廷,你自己看着办吧。朕也出乎意料了,想不到当日何其孱弱的汉人,今日竟会如此血性。要是感到真打不过他们了,就带着我们的蒙古将士们,退回大漠里去吧。这样至少还可以令我黄金家族存续一脉血脉,这样,你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忽必烈说完这些,疲倦的闭上了双眼,不多时,已然没有了声息。
此年,公元1292年,蒙元至正29年,中华13年。因我的到来,忽必烈比他原本的寿元少活了两年。不能不说,天意已经在我们的手中发生了改变。因为,我中华人的命运,从此之后,只能由我自己定,再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