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还是有些道理的。”独眼人说话的腔调不似方才那样激越了,“这位郝公子,你年纪不大,倒是懂些人情世故的。”
“在下只知道读书人应做些有益于天下苍生的事,眼下适逢乱世,没有办法,寄身金莲川,也只是一时之念。至于日后何去何从,只是听天由命。不过,不管以后如何,只要能为天下造福,我都会尽力而为的。”郝经叹息一声说,“此次忽必烈殿下征宋,我确是劝他不要出兵的。”
“可笑,那是你能劝得下的吗。”独眼人嘿嘿笑到,“这些年,我也是听说过这小子的,也是个想干大事的主儿。不过,他很识劝,不象他的先人那样出兵就要把满城杀个精光了。如果真的还是那样,我不会象我师傅那样劝他如何如何爱护苍生,如何如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做的事只有一样,喀嚓。”
郝经见独眼人边说边做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觉得有些好笑。他望着独眼人,又看了看一直不语的夏雪,觉得有几分好奇。
改改见郝经望着夏雪不语,便走近他低语了几句。郝经不住的点头,他用敬佩的目光望着独眼人。
“这位独眼大哥,想不到你会如此钟情夏姑娘。”郝经看一眼独眼人说,“夏姑娘的哑病无法医治吗?”
“还不是拜那个忽必烈的老母所赐,现在她死了,是她弄哑了夏姑娘,解药无处去寻,怕是夏姑娘要一直哑下去了。”独眼人的语气又激愤起来,“我从合州出来,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找到夏姑娘,得到忽必烈老母去世的消息,眼下,只是觉得再也无法医治夏姑娘的哑病了。”
“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对夏姑娘如此钟情,一定会感动上苍的。”郝经拍了一下独眼人的肩膀说,“独眼大哥,你既是全身门下高徒,何不去山东昆嵛找你师门?”
“师傅去世了,他最信任的那几个高足居然都投在了忽必烈门下,我懒得去理他们。”独眼人冷笑一声说,“真是可笑,还弄什么佛法大会,搞什么争辩论道,我现在都羞提自己是全真弟子了。如果不是当初师傅收留我,我现在还是占山为王的大寨主呢。人生一梦,现在,在下只有一个心愿了,就是让夏姑娘开口说话。”
夏雪静静地看着郝经写的字,她好象并没有听到独眼人所说的话。东儿一路上和夏雪说了很多,尽管她没有得到夏雪半句响应,但东儿还是有什么心事都对她说一说。东儿很怜爱夏雪,她知道自己的老父亲是精于医术的,奢望着能带着她一块到合州见到父亲时,能让父亲医治好夏雪的哑病。她这个想法并没有对夏雪说起,只是盼望着能早日到达合州。
东儿离开元好问以后,才发觉自己心里还中留恋着他的。她知道元好问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她却不能容忍元好问没有文人的立场,在权贵面前是那样的低心下意。和郝经相比,她觉得郝经倒是有几分憨直和率真。
东儿回想起当初在金莲川郝经常和元好问相聚的日子,那时,一帮文人在一起时常纵酒放谈天下大事。
改改那时对郝经是有几分崇拜的,郝经每次到来时,改改都会显得异常兴奋。东儿知道改改的心意,她也曾有意搓和两个人成为伉俪,但郝经好象没有考虑儿女私情的意思。
眼下,东儿见郝经和改改相遇时都在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她觉得不如把一层窗户纸挑开,成就改改和郝经的姻缘。
几个人一块吃饭,把酒相对,喝到二八盅的时候,东儿把话头挑开了。
“郝经,你我年岁虽然相当,但按辈份,毕竟你还是小我一辈的。”东儿笑吟吟地说,“你看我家改改如何?”
“改改确是个好姑娘,只是眼下是乱世,耽误了改改姑娘的大好青春。”郝经好象知道东儿要说什么,他举起酒杯摇了一下说,“要是天下早日太平就好了。我真的想念满城的妻儿,还有老母,自我在铁佛寺读书以来,她都是嘱我兴复诗文,济道天下,可是,我现在却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呀。”
“东儿姐姐,休要谈及那些儿女私事了。”改改听出郝经在有意推托,她当下就觉得有些难堪。“这世道,不如一个过得清静。”
改改在内心是钟情郝经的,她见不到郝经的时候便会思念着他,那一份感情只有她自己懂得。改改也知道常和元好问交往的那些文人中也有不同于元好问的个性,但他们大都接受了传自南方的朱熹理学,尽管他们学问的基础依然是北方学术,他们的诗文不似元好问那样去写感时触事的伤乱之作。
郝经在诗文中表现出行道于天下的强烈愿望和信心,他孤高峻洁、遗世独立的性格,使其作品满纸清气,但他没有元好问那样丰厚的学养,于是诗文也没有元好问的鸿朗高华。改改端起酒杯,她自嘲地笑了笑,回想当初郝经常与元好问谈诗论文的日子,那时,只有东儿是知道她是暗暗喜欢和倾慕郝经的。
改改轻吟到:坏山压城杀气黑,一夜京城忽流血。
弓刀合沓满掖庭,妃主喧呼总狼藉。
驱出宫门不敢哭,血泪满面无人色。
戴楼门外是青城,匍匐赴死谁敢停。
百年涵育尽涂地,死雾不散昏青冥。
男哥女妹自夫妇,靦面相看冤更酷。
一旦开门见天日,推入行间便诛戮。
当时筑城为祭祀,却与皇家作东市。
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
白骨更比青城多,遗民独向王孙泣。
改改知道郝经是是写亡金之痛的,汴京城破,大祸降临,金朝内庭一片末日来临的恐怖,皇家亲族被驱赶到汴京城南的青城,蒙古人要在这里杀死他们。郝经很想提醒金人要他们从自己国破家亡的哀痛和蒙古人的残忍,推想他们当年灭北宋时宋人的哀痛和金人的残忍。这易代之际,苦难最为深重的还是广大的民众。
“这诗写得冷艳凄崛,近李贺悲壮激昂,真是让人有太多的愤激和感伤。”东儿举起酒杯和改改示意一下说,“改改,你还有触景触物忆旧的感怀,真是郁闷之极的旷达,还行,我也记得这是郝经的诗,沉郁顿挫,含蓄苍凉。确是好诗,不过,咱们此次南行,还是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吧。”
郝经心情有些郁闷,他轻吟到,啼落深江月,催残故国春。不堪多恨鸟,偏聒未归人。血尽肠应断,哀馀声更频。关心尤入耳,一枕愁。春来浑不见花枝,春去萧条总不知。有酒四时难有兴,无情三月竟无诗。归鸿恨别排云远,双燕嫌孤入户迟。江渴风高还欲断,鱼龙宛转亦堪悲。短短芦芽小小蒲,临流举网得嘉鱼。船头拨剌犹然活,试问前村有酒无。
夏雪见改改对郝经一副痴情的样子,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也读过郝经的诗文,辞彩丰润,跌宕起伏,气势充盈,论辩有力。她知道改改有一个人时时萦绕在心头,和她一样,有一份牵挂时时不能放下。在暮色淡淡的夜晚,面对浓浓的相思,独自遥望着一个方向,体会与一个人心心交融的一刻。和独眼人分手以后,她浪迹江湖,受尽人间艰辛,思念却轻轻漾起心底,想到自己心中的那份爱,纷扬的记忆会丝丝缕缕飘洒。独眼人对她的****是她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国破家亡,她早已万念俱恢。独眼人悄悄地走入她的生命,那一声问候,一抹微笑,一个手势,一片话语,都轻轻的撞击着她微微虚掩的心扉,会在她干枯的心底盈出蜜蜜的欢喜。
独眼人不明白酒桌上几个人谈论的诗文,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什么之乎者也,说起来一副酸溜溜的腔调,他烦透了。看一眼夏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觉得有些心酸。几经飘零,与夏雪相聚,却无力医治好她的哑病,令独眼人想起来就觉得有些难堪。他不明白天下之大,自己居然没有访到能医夏雪哑病的解药。
夏雪的眼前不时闪烁着一个个数过星星的夜晚,宁静的夜月光如水,静静的笼罩着相依相偎的身影,慢慢聆听着低语,她想,如果世上有情人都有一个安静的夜晚,也就别无奢求了。她能理解改改对郝经的情谊,也体会改改此时的心情。
改改回想着当初在金莲川时常见到郝经的日子,那时,能与他时常谈诗论文,真是令人难忘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