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山峦,漫天的大雪,这里是大唐西域的昆仑山脚下,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一支长长的队伍在雪地里蹒跚前行着,这支队伍中人大多都是衣衫褴褛的,其中有好几个还打赤着脚,仔细打量他们的脚下,那些沾地的脚丫子都呈现出败坏的紫黑色,在队伍的首尾两端,有十几个身穿厚厚棉布衣的官差,手持木棍,腰别制刀,驱赶着这支队伍缓缓向前。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队伍中,一个全身穿的厚厚,但混在衣衫褴褛队伍中的人,正昂首挺胸朗诵着一首诗,他的口音有些怪,字正腔圆发音清晰,很显然这并不是唐代的官话,谁也听不懂他朗诵的是什么,队伍中有几个河北一带的犯人倒觉得跟自己的方言腔调有些许相似,有些字音完全相同,有些又完全不同,能听懂一小半。
在这年轻人的周围,紧跟着他身后一起走的那些囚犯,无不是衣不遮体冷的直打颤,唯独他一人穿的相当厚实,全身上下棉袍裹身,跟包在粽子里一样,他的脚上也蹬着厚厚的棉靴,跟那些人光着脚丫子的人有着天壤之别,他左眺右看,一门心思似乎全放在了周遭的雪景之上。
这个特殊的家伙名字叫陆轩,京都长安人,是个要犯——的确,也是跟那些其它光脚丫子的人是一类人,被前后十几个穿着制服的官差押送着,目标是安西疏勒镇的充军大营。他们这一队人,除了押送的官差外,余下基本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徒,不是杀人,就是抢劫,不是抢劫,就是强迫于女子发生超友谊关系的,没几个是好东西,吃点苦也是罪有应得。
当然,这么多不是好东西的东西当中,还是有个把算是好东西的,比如说——陆轩,此人的罪名也相当严重,当然这个严重有点与众不同,因为,就他本人的属性而言,他是绝对属于人畜无害的那种,称得上是一个标准的安善良民,本身也并没有什么罪过,一生干过最坏的事,就是不爱护小动物,不太讲究公共卫生,欠了人家店面的几文钱没有还……之类的,除此之外,再无恶迹可言,但他的确有罪了,他是什么罪呢——因为他的家属犯了罪。
封建时代实行连坐的光荣处罚措施,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一人犯法亲里相邻都要遭受一定的牵连,此法诞生于战国时期的商鞅,此人是法家思想的杰出代表,他在秦国推行血腥的法家思想,使秦国逐渐走向强大,并最终吞六合、并八荒,第一次将全中国完整地统一在了一个皇帝的手底下,但是大一统之后的秦国却在始皇帝死后的几年内,迅速走向灭亡,盖因法家思想缺陷太多,虽帝王喜欢而老百姓受不了,后来的历届统治者,不得不换了一套思想来统治,当然,几乎所有的皇帝,骨子里还是舍不得法家那套东西的,但又不好意思把它明搬上来,于是,他们给它粉墨装扮,浓妆艳抹,打扮的正经而堂皇,以另一种形式存活了下来,这就是所谓的外儒内法。
陆轩被“连坐”了,犯罪的还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直系第一等亲属——他的父亲,这一下他就是有心想撇清关系也撇不掉了。
当然,能连坐,说明这人的罪也不小了,一般人是没有这个殊荣的。那么,陆家老头所犯的是什么罪呢?
陆老头所犯之罪就是——妄议朝政。
妄议朝政,顾名思义,就是对朝廷政事指指点点、乱加评论的罪责,这陆老头子在几个月前还担任着朝廷给事中一职,给事中,也就是唐朝的言官,挂职五品。
五品的给事中,本身并没有什么实权,职务小,权力小,作用却可以很大,尤其是——如果你嗓门大胆子也够大的时候,那能发挥的作用就更大了。
陆父,名贤希,字忠正,忠正兄,哦不,是忠正大人,这位忠正大人果然是一位嗓门跟胆量俱佳的好手,而且人如其名,又忠又正,忠,就是敢于说真话,不怕得罪人,不怕得罪人的后果就是将能得罪的都得罪光;正,就是正直,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争,什么都敢顶……我有浩然正气,我为天地立命,为万民谋福祉,你的职位比我高又如何?你官儿比我大又如何?你是皇帝又如何?我只要有理,照样敢跟你争,争急了我还敢骂你……
忠正大人由于太过刚直了,皇帝一直都不喜欢他,但考虑到这人既不贪污也不结党,穷的叮当响,皇帝就隐约觉得这人可能是在智商上存在着某种巨大缺陷,生理构造不完整,这么一揣测,再跟自己一比较……皇帝大人在智商上优越感顿时就爆表了。人,往往对某种在天性上比自己矮一截的人都会抱着相对宽容的态度的,所以也没有跟他多计较过什么,基本上是无视处理——这也正是我们的忠正大人能一直活着的重要因素。
当时正是大唐天宝年,知道点历史的都知道,唐玄宗天宝年,唐朝的国势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当时正是我们的玄宗皇帝跟贵妃娘娘情到浓时,“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朝廷上,内有李林甫奸相秉政,外有军事上的不顾一切的开疆拓土,连连征战,杜甫的“三吏”、“三别”就生动的反应了这一时期的国家现实状况,国家元气大伤,老百姓的生活很艰苦,但是这些我们的玄宗皇帝都看不见的,看见了也是不在乎的。
天宝八年六月,名将哥舒翰破石堡城,重挫宿敌吐蕃,九年初,唐玄宗拟继续扩大战果,制定了围攻青海以西吐蕃人的计划,这时候,我们的忠正大人再次跟往常一样,站了出来,上书皇帝不要再发兵了,让老百姓休养生息云云,皇帝当然还是不听,奏折压着,不管不顾也不回应;老头子倔脾气就上来了,接连上书,这样,一连上书了九道奏折,皇帝都没有回应。到了次日上朝,老头子就当面质问开来了。
“陛下,我一连给您上书了九道奏折,不知您收到了没有?”
“九道奏折?哦,好像……没看见啊?怎么,你写了吗?朕这几日身体颇为不适,没怎么看奏折,回头去给你找找吧,”皇帝打起来了马虎眼。
“皇上,您不能这样……”
“朕不能哪样?”
“老臣彻夜未眠,条条陈述用兵之弊,还望皇上三思,以黎民百姓生计为重,不轻启战事。”
“黎民百姓的生计?你且说说,是什么生计啊,朕怎么就不顾了呢?”皇帝不悦打断他道。“陛下,现在正值春耕播种的节令,此时出兵,关中的百姓的播种都要受影响,壮丁出征了,田地里的庄稼谁来播种?农时乃国家根本,误了农时,地里没庄稼,百姓都要挨饿,老百姓没饭吃,此乃是国家祸乱之源啊;况且,青海远在高原之上,气候严酷,不比中原,我子弟兵一旦上去,必不可久战,能速战速决当然是最好,但若不能,拖得时间长了,这对我军是极为不利的,陛下应该没有忘记八十年前的大非川……”
忠正大人有条有理地陈述道,他口中的大非川,自然指的就是高宗时期的大非川之战,那一战唐朝名将薛仁贵率十多万唐军中了吐蕃四十万大军的埋伏,全军覆灭,薛仁贵仅以身免,此战乃是唐初损失最为严重的一战,唐庭一直到一百多年后都是谈大非川而色变的,算的上是一道忌讳话题。
果然,老古董一提到大非川,皇帝的脸上就很不悦了。
“陆爱卿,莫要口不择言,战事未开,你就在这里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还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的,这像什么话嘛。”
皇帝点头批评,其它群臣顿时看到了某种鼓励,纷纷出言表态:“是啊是啊”、“陆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陆大人,没想到你这么迂腐不堪,我真是看错你了”、“陆大人,你一再抵触皇上的用兵之意,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更有甚者,大杀器直接就亮出来了:“陆忠正,枉我还当你正直,今日才看到你的真面露,你这是在咒我军败啊,你说,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是何人指使你这样说的,你说?!”
说这话的是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官吏,此人数个月前因为霸占民宅被陆忠正参了一道后,一直便怀恨在心,想找机会报一箭之仇的,此刻终于抓住机会,反将一军。
朝臣们掀起了批判陆种正的高潮,各种帽子就扣过来了,恨不得把陆忠正给压死……陆也终于尝到了没有人缘的苦果,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肯替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