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伯伯,该下决定了。”邹沐满脸干枯的鲜血,在许乾身旁低声说着,邹沐来日虽能接管整个鲤鱼会,但在这个时候,涉世不深的邹沐只有让这里资格最老许乾来拿主意,所以邹沐沉声问道:“我们是先离开这里,日后再来,还是退回略阳城?”
许乾沉默,看了一眼四周受伤不轻的帮众,还有那些收敛好了的尸体,他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做出决定,他沉默许久,忽而抬起头来,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峰轮廓,冷漠说道:“残兵败将!”
许乾的意思不言而喻,邹沐正准备开口说话,另一边的公孙海却突然走了上来,轻声道:“我来吧。”
邹沐疑惑的看着他,“什么?”
公孙海咳了两声,望着邹沐说道:“你们这点人回去了有什么用,我和谢青先去给你们打头阵,你看呢?”
邹沐沉默了一下,良久才苦笑那好吧一声,叹道:“那好吧,我们跟在你们后面,这里也要收拾收拾。”
公孙海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这些尸体我们得带走。”邹沐知道这个年轻人所具备的实力,点了点头,又看着谢青脚下的那个鲜血淋漓却尚未毙命的血人,忍不住问道:“这个活口呢?你们带上恐怕不好赶路吧。”
公孙海面无表情的说道:“要公道,就得带上。不想要,那就杀了。”
公孙海上了马后,谢青也翻身上了马,在他身边平静说道:“你想过没有,如果真是略阳城军方的人对我们不利,我们这个时候过去,他们完全可以将我们杀了,人多,我可不能肯定我能保住你。”
公孙海却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在他们两人身后,是一辆装着颗颗头颅的马车,苏白水和苏疾正赶着马车,苏疾其实也想骑马,不过被公孙海拒绝了,公孙海淡淡道:“他们不敢,我借他们十个虎胆,他们也不敢动手。”
谢青沉默了,他感觉公孙海身上的迷雾越来越多,不论是自己知道的,还是未曾知道的,似乎都证明了公孙海的不凡,身负绝脉却还能使出那两剑,虽然第二剑只是个隐隐约约的轮廓,但谢青也看得出那一剑的不凡气象。
谢青望了一眼公孙海,公孙海没有看他,只是微微眯着双眼看着远方的草地,走过草地便是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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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那边人头攒动,挤成黑压压一片,像是一群乌鸦聚在一起。城门那边的路已经被完全清空,略阳城的居民们全都站在守备军画出的警戒线外,满脸震惊的看着停在外面的两马一车,看着那两人身上的血,看着那些从马车缝隙中滴漏的血液,看着挺直腰杆,一脸淡漠的骑在马上的那名年轻人。
略阳城周围太平已有十来年,谁也没有想到,打破这十来年太平的不是肆虐在青州上的匪类,而是一名如此年轻,如此儒雅的年轻人,还有那些血迹与那辆破烂不堪,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黑色马车。
一片哗然!
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们都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议论着外面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人们都在想,这是遇到了匪类还是说这两人就是匪类,这次是来向略阳宣战的,只是没有人想到,他们不是遇到了匪类,他们也不是匪类,而是遇到了略阳军队的袭击,而且就发生在太平繁华的略阳城周围。
守城士卒沉默的围在谢青等人周围。
马蹄声毫无征兆的响起,如同春雷滚滚,滚向这两人一车。守备军的十余重骑从后方驰骋而来,甲胄鲜明,铁甲寒光,令众人望而生畏。守备军重骑骤至,眼神冷漠,骑在高大战马之上,略微俯视着骑在马上的谢青和公孙海,那些围着谢青的士卒这一刻才放下心来,其中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在当先一名重骑面前低头道:“大人,这两人恐怕有些手段,不好对付,那辆马车装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问他们也不说。”
为首的那名在守备军中算是大官的重骑听了这句话后,略略点了点头,心想他们怎么会说,这么浓的血腥味,马车里少说也得有十几具尸首,马车后面绑着的那名要死不死的人,看起来也有点眼熟,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只不过不管对方有没有手段,身份如何,这样子来到略阳城可是不能饶过的,这简直就是在挑衅,挑衅守备军的威严,再说了,近日上面有人要来青州巡查,要是被他们听到了这件事情,仔细询问起来还不好交差,如果因此怪罪下来,这略阳城还真没人能扛得住。这一马车尸首放在这里,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如果被上面怪罪一个治理不周的罪名下来,那整个略阳城都得换血了。
公孙海没有一丝表情,看到重骑来后,一挥马鞭,当先朝着城门而去。那些士卒刚要阻止,那名重骑却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放他们进去。
上面的大人都让他们进去了,下面的人如果还不懂得意思,那么也就不用再在这里混了,那名队长自然是带着自己的人,把围观的百姓全都赶走,并且警告他们不准过来,否则就要处以窥探军机的罪名,拖去问斩。听到那名队长这样讲了,围观的百姓也就四下里渐渐离去了。
见到那名队长识趣的赶跑了围观的百姓,重骑方面自然也过了来,当先一名说道:“我叫孙川。都不知道各位从哪里来,身为地主的我们也不好招待,我们也都是些粗人,要是一不小心伤了二位公子,怕是一两年也不好下床。”
谢青眼神冰冷,说道:“我是谁,你不用知道,我只是想来讨一个公道。你们若是不想给,那就尽管动手,后果如何,那也是你们自己承担,如果想给,我想你们区区手下兵,是给不了这个公道。”
孙川与那些在平凡百姓眼里极其精壮的骑兵都不约而同的皱了皱眉头,孙川更是带着轻轻的疑惑哦了一声,盯着背一把九轩的谢青,依稀看得出谢青眉目间的一些风度,跟那些公子哥不像,倒更像是江湖武夫,而且身上的那份镇定从容也不像是装出来的,难不成还真有两把刷子不成?这个时候根本就不能向上头报告!这让孙川脸色阴沉,收回了在谢青身上停留的视线,转而望向公孙海。
战马轻轻打了个响鼻,马蹄不耐烦的抬起又落下,在无人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惊心动魄。
坐在马车上的苏疾此时悬着一颗心,悬在喉咙口,难受。见过不少马,还为马晕过,也不是没见过这种战马,只是当这群人脸色有些阴沉,眉目间该郁积着杀意的时候,苏疾就提心吊胆了,谢青的实力他也知道,由于不甚接触武夫之类的人,他对于宗师这个观念很是淡薄,所以并不认为发生冲突之后,谢青可以杀死对面,自己一行也就四个人,怎么拼得过对面一队骑兵,到时候可不是被打骂那么简单,那就是掉层皮甚至是失去性命的事情了。苏疾也不说什么,他与公孙海相处的时间很长,对于公孙海有一种强过对父亲苏白水的依赖感,看到公孙海只是面容古板,平静的看着谢青与对面的骑兵,他也就只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孙川,大气都不敢喘。
谢青转过头,看见公孙海面容平静,他松了口气,觉得公孙海还是有一两分倚仗。不过谢青还是犹豫了一下,牵动马缰,将自己移到了马车旁边,然后松开马缰,在谁都不曾察觉的不知不觉中,他浑身的气机刹那流转,悄悄牵引上了背后的九轩。
唯有公孙海像是发现了什么,仿佛感觉到了某种神奇的变化,侧过头来看了谢青一眼。
孙川看了一眼那辆马车还有马车后面绑着的人,那种熟悉感更加浓烈,很熟悉却又认不出来,这让孙川心中很是烦躁。自己平日也没出去过略阳城,与大统领合作的那些人自己也都认识,也没有一个人的体形和这个人相符,那些人可都是体形如牛,哪里像车上那位,倒像是位公子哥,英俊潇洒的那种。
大统领?公子哥?孙川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认识的人里,也就大统领的弟弟卢青风与车上绑着的那人相似,孙川闭目想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早晨在军营里和人喝酒的时候,守城军这边有人来报告过自己,内容就是卢青风抽调了两百多名弓箭手出城,孙川当时只是以为卢青风是出去狩猎,才临时抽调了弓箭手出城,当时也正喝在兴头上,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想起这件事,孙川心头颤了一下。
孙川心想如果后面绑着的真是卢青风,那自己可就惨了,面前这两个人也惨了,自己活得惨,他们死得惨,今儿个自己就不该喝酒。他咬牙道:“卢青风?”
——
远处,十重楼那名白衣男子站在客栈三楼的窗口处,隔着差不多有一条街,隐隐约约看得到城门处发生的事情,看着孙川拔刀,然后被谢青拦下,再之后公孙海上前说了几句话,一名骑兵飞快远去。
白衣男子看着公孙海的身影,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名中年男子推门而入,皱眉道:“在略阳城周围干出这种事,卢青风那小子的脑袋有问题不成?”
“你去让略阳城的青衣楼全力调查卢广陵和卢家。”白衣男子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路上那名飞驰而过的骑兵。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耳朵听见楼下的马蹄声,说道:“那等下发生冲突怎么办?”
白衣男子转过身,看了一眼中年男子,没好气的笑骂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把你拎出去和少主身边那人过过手,我看你有没有一个完尸。”
中年男子脸色微变,旋即苦笑道:“我当初只是以为他御剑是有秘术,怎么知道他还真是宗师。”
——
统领府中,没有穿着那一身沉重铠甲的大统领卢广陵坐在书房里,事实上自从他接任大统领这个位置后,他呆在书房里的时间就要超过他呆在军营的时间。
略阳城守备军都知道自己的统领读遍兵书,有大将之才。
可卢广陵这辈子都不能成为将军,所谓的守城将军,不过是他人的一句恭维,放在庆国军方中,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人。
但再不入流,只要坐上了这个位置,他在略阳城也就成了响当当的人物,其实家族也并不想这时候站出来,接任大统领的位置,但是有没有找到能够忠心为家族办事的人,无奈之下,卢广陵只好接任了大统领。
卢广陵虽然无奈,但并未觉得不妥,他只想着接任大统领之后,打通江阳那边的关系,让整个青州的贼匪全都为自己效力,然后在青州像燕王范云图那样,做一个庆帝都管不着的土皇帝。
所以他读遍兵书,用自己的勤奋来填补自己在谋略方面不足的缺陷,每一个阴谋,阳谋,计策,兵法他都看过,就差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卢广陵下意识的揉了揉眉心,已经是正午了,也该吃午饭了,卢青风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跟那些狐朋狗友四处游荡去了。
嗯?
卢广陵放下手中的书,看到一名眼熟的骑兵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进了书房,脸色憋屈的好像吃了几只苍蝇,不等卢广陵问话,骑兵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本来就不复杂的事,卢广陵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脸色不变,慢慢站起来,走了几步,也没有摆大统领的架子,微笑说道:“他说他是我的远房亲戚,家住紫霞城,这次专门南上做生意,偶然路过略阳城,才想起来有我这个人在这里担任大统领,所以准备过来拜访一下,但是却被青风顶撞,一怒之下帮我教训了青风,然后还顺带宰了守备军的几名弓箭手?那他有没有说过他姓什么,那他知道不知道军人当埋骨沙场,而不是死在自己人手上?你从府上带些人去,把他们剁了,丢进狼窝里。”
那名骑兵迟疑了一下,然后咬牙道:“那名公子还说了一句话,让我转告给您。”
“嗯?”卢广陵脸色平静,只是盯着这名骑兵。
感到莫大压力的骑兵立马说道:“胡天风劲草末飞,秦将辞家破残贼。”
卢广陵平平淡淡的哦了一声,没有谁看到的双袖下,他的双手骤然攥在一起,手背青筋暴起。
卢广陵头脑空白,他只是模糊记得,那一晚父亲与自己在书房夜谈,对自己念了一首诗,那是这次上面人下访时用来表明身份的诗。
这名卢家第一位接任统领位置的大统领平淡道:“他们在城门对吗?我自己去,你就别跟着了。”
那名骑兵也算是在守备军体系中混了多年,一下子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梳理通透,这才意识到了其中的苗头,吓得汗如雨下,嘴皮发青颤抖,哆哆嗦嗦说道:“孙队长对那名士子拔刀了。”
大统领转头笑了笑:“你去领五十鞭。”
一直在守备军中混日子,过惯了平稳日子的骑兵,被自己大统领的这句话吓得踉跄后退,靠在书桌上,哭丧着脸看着大统领的背影,知道自己算是混到头了,五十鞭,对自己来说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一骑从大统领府中夺门而出,马背上的大统领脸色阴沉如水,只恨自己屁股底下的马不是千里马。
城门前,公孙海转头对谢青轻声道:“你收起你那把九轩,略阳城守备军大统领回头就来了,已经没事了,你拿把剑吓住了大统领,害人家指挥千军万马堆死我们,那就是欲哭无泪了。你放心,我以前抱琴卖艺的时候路过略阳城,给这里的大统领弹过几曲,算是有几分情分,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我们。你现带着苏疾他们去客栈,我把这件事解决了就去找你们。”
将信将疑的谢青收起九轩,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么大的事情不是那点情分可以说清的,到时候大统领真要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谢青取下九轩,抛给公孙海,“还像之前那样。”
公孙海伸手接住九轩,就听到一阵马蹄声,一名身形有些清瘦的男子骑在马背上,手中马鞭不断挥舞,即使在疾驰之中,顶着狂风,男子也传出了一句“速回营地待命,孙川自领一百鞭,其余人等领五十鞭”,孙川这才明白自己彻彻底底赌输了,输得血本无归,这狗娘养的狗屁士子还真跟大统领有不得了的关系,他病怏怏地掉转马头,沉默不语的撤退。
谢青带着苏疾与苏白水一同往城中走去,与马匹擦肩而过,一缕气机悄悄搭上马上男子,谢青回望一眼,看见公孙海把剑背在后背上,不过位置没选好,看上去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谢青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牵着苏疾的手走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的一座客栈。
城门口只剩下两人。
大统领卢广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头颅低垂,显得十分低微,“末将卢广陵,参见大人!”
公孙海下马,慢慢走近单膝跪地的卢广陵身前,平静道:“本来呢,你如果一听到那句话就吓得屁滚尿流的滚过来,给我磕头下跪求饶命什么的,我二话不说就送你一程,反正你这个守备军大统领的位置,谁坐都无所谓。”
卢广陵一言不发,头颅更加低垂。
“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能没有骨气,走在路上没有人敢来抢道,不高兴了还可以随便抽别人两鞭子,出城了还可以让那些贼匪孝敬孝敬,这不算什么,当官嘛,图的就是一个权字,庆国有多少这种人,数也数不清,这种破烂事我们管不过来,也不想管。”
“抽刀指着百姓,虽说一样都是人,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军爷,生气了照样一刀下去,事后给些银子补偿补偿,也就是你们心中的大道理了,这些百姓的下场也无关你们的痛痒,要怪就怪他们时运不好,冲撞了官老爷,这还是不算什么,天底下乌烟瘴气的事多了去了,多你一个卢广陵不算多,少你一个卢广陵不算少。”
说到这里,公孙海笑了一笑。
低垂头颅的卢广陵满头冷汗,目光却依旧坚毅,只不过那平日里高傲的头颅又低了一些。
公孙海望向那辆马车,冷笑道:“可是在整个庆国的军队里,明明有一句口号,所有参军的人第一天都要抽刀喊上十遍八遍,但还是抽出刀来,用军刀来做私事,要收刮民脂民膏,那就要来好好算一算了,这到底算什么!”
公孙海猛然拔出九轩,怒道:“军者,国之利器也,听国不听人,为百姓不为私欲。这句话,家里的老头子跟我说了很多次,多到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刀锋为什么锋利,因为那是老百姓砸锅卖铁,拿自己的血汗换给每一个军中儿郎!你告诉我,刀锋为什么锋利!”
公孙海面无表情,抬起剑,剑光一闪一落,马车轰然垮塌,无数圆滚滚的事物带着血腥气从马车里滚了出来,滚过公孙海,滚到低垂头颅的卢广陵身前。
是人头。
无数人头堆在卢广陵膝下,无数或睁或闭的双眼,无数染着污血的脸庞,就这样堆在卢广陵膝下。
“卢家好出息,出了一个卢广陵,也出了一个卢青风。”公孙海平淡道,“伏击我的军中两百二十三壮士人头尽数在此,我不追究他们为什么会伏击我,人头,我给了你,活人,我也给你,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些东西。”
公孙海九轩归鞘,在卢广陵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的扶了扶剑鞘,试图让它不这么不伦不类,然后他一脸漠然的向卢广陵说道:“令尊可好?略阳城可好?”最后,公孙海低头,对着那一片黑压压的头颅,扯了扯嘴角,嘲讽道:“多少大好人头啊……”
卢广陵心中悚然一惊,抬起头来,然后跪倒在地,重重磕头,“望大人救我卢家,救我略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