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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街,凤凰台夜总会门前。地上的血已经干涸,变成了暗黑色。边缘白色的人形线条更显出它的黑来。马力站起来,仰头四周望着。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恐惧,浑身不由一阵寒战。他低头又凝视了一会儿地上的血迹,然后招呼派出所所长,告诉他们可以撤了。
几分钟后,马力登上了凤凰台夜总会对面的12层楼的顶楼。他站在平台的边缘,俯瞰着下面的一览无余的街道和凤凰台夜总会,心里不由暗暗佩服杀手的专业。当然,如果杀手真的是在这里枪击的目标的话。他退了几步,仔细地查看着不高的板墙。
此时朝阳初升,斜洒在平台上,在一片朝露的湿润中,升起一层氤氲。马力两手扶地趴下,迎着阳光,审视着地面。地面上隐约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印痕,从平台上一直延续到板墙之上。印痕上有几组凌乱的脚印也隐约可见。他掉转头,朝平台的远处望去。脚印杂沓于上,无法辨认。
他站起来,拍拍手,又朝凤凰台夜总会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不由佩服起龙义清的判断来,而且确信龙义清已经上来勘察过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现。就算自己发现了那个长方形的印痕,但对破案也毫无用处。专业到如此程度,一定不会让你有机可乘的。什么“现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刑侦断言,在这里纯粹是扯淡。但现场有三个枪手,这一点,现在是可以肯定的了。加上龙义清的弹道分析,那找这个活着的杀手,应该是最首要的事情了。可线索呢?
他伫立在平台上,望着朝阳下已经完全醒过来的城市。
孔捷开车时快时慢地绕过三条街道、四个街区,后面的那辆灰色捷达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有点窝火,本想使出点绝招来教训教训捷达车里的小子,但碍于有段琪母子在车上,恐吓着甚或伤着他们。而段琪这几天一直处在担惊受怕的不安之中,这使他更加不能跟别人较劲。所以,他极力地忍住自己心中的火气。他一脸平和地开着车,一转弯,将车开进一条酒楼林立的街道,在一家叫“西湖之春”的酒楼前停了下来。他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扶着段琪母子下车。接着抱起段海海,对段琪示意了一下,三人走进酒楼。
灰色的捷达车在不远处的地方停住,开车的董长贵没有下车。摇下车窗,点燃一根烟,两眼盯着酒楼的门口,吸着烟。
“西湖之春”经营的是杭帮菜,就规模来说,在夏海只能算是中等偏上,不过自从三年前开张以来,一直火爆非常,早中晚三市皆人满为患。吃饭必须定位,否则就得在外面排队。要说夏海人时尚,连吃也是。每逢有新的酒楼开业必引来无数食客,如赶庙会一般。但这种景象一般的都会被新开张的替代,周期不过一年,也便冷清了下来。像“西湖之春”这样历三年而不衰,而且一连开了三家连锁店,这在夏海实属罕见。可见其老板之经营颇为有道。像这种规模的酒楼,在夏海,一般是不做早市的,但西湖之春不仅做,而且做得异常红火。以致成了早市的品牌,所以,在夏海,无论商贾政要、士绅职员,若是喝早茶,言必“西湖”。
此时虽还不到旺市,但门前的车位已经开始有些拥挤了。董长贵目不转睛地盯着酒楼门口。手里的烟,倒没吸几口。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扔掉手里的烟头,正要推门下车,一抬头。隔着落地的玻璃窗户,隐约可以看到孔捷和段琪、段海海在靠窗的餐台旁坐下。他又坐回去,顺手抽出一支烟,正要点燃。一辆吉普车紧挨着他的车停了进来。马力从车上下来,四处看了看,边打着电话,边朝酒楼门口走去。
董长贵不由矮下身子,但两眼盯着马力的背影,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小子上这儿来是什么意思?隔着风档玻璃,他看到马力转身朝自己的方向瞄了一眼,不由又把身子坐矮了些。等他坐直了身子,马力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酒楼门口了。正狐疑间,一辆奥迪A6停在他的左前方,从车里下来的是章嘉勇。他见章嘉勇按了下遥控器锁了车门,走进酒楼,悬着的心立刻放下。靠,感情是这样的。官场她妈的也是一样,个个狗打连环。这准是她妈的刑警队长马力请市局的副局长章嘉勇喝茶。想明白了,他放心地点燃手里捏着的烟,吸了一口,觉得不对劲,举到眼前看看,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烟已经被他捏断了,漏气。他把烟扔掉,欠身去拿刚刚扔到以表盘上的烟,下意识地抬头,不由一惊。酒楼窗前坐着的孔捷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欲下车,又迟疑地停住,心想:是点东西去了吧。早茶多数都是自选的。他想着,朝后靠了靠,眼睛盯着酒楼二楼的窗户,连眨也不敢眨了。
马力正在赶回局里的路上,他复查完现场,急着要去看验尸结果,接到章嘉勇“一起喝早茶”的电话,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这倒不是因为急那一会儿,是因为他实在不想面对这位局领导。马上就要进行局领导班子调整,章嘉勇跟严正的关系很微妙,这自打十年前自己进刑警队时就知道,而且在局里,这也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严正是自己的师父,是局长,主管全面工作,而章嘉勇是副局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主管刑侦。这个时候在这样私人的场合见面,鬼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章嘉勇在电话里说主要是谈谈刚刚发生的枪击案。这让他无法拒绝。还有一个不想面对章嘉勇的私人理由,是马力从心眼里瞧不起他。虽说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但在局里,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从来没有帮过什么忙。而且自己出生人死办的几个大案,到了年底的总结报告里,就全成了章局的功劳。另外,此人心眼极小,无论大事小事一律睚眦必报。常常假公济私,公报私仇。而且做得天衣无缝,让你只有打掉牙齿往肚里咽的份儿。其阴险可见一斑。不过,他的刑侦技能却还不错,所以才一直能在局领导的位子上混着。虽然一直是严正的副手。
“造物弄人”,马力不由暗想,因为看上去章嘉勇长得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岂料上帝给了他一颗如此小的心脏。哈哈。他轻笑着上楼,迎面走来的一家三口,不由让他注意地看了一眼。不过,他并不知道这三个表面平静却急着下楼人根本不是一家,而是孔捷、段琪和段海海。
孔捷发现了马力注意的眼神,冲他微笑了一下,一手揽着段琪,一手拉着段海海,不慌不忙地走下楼梯。而段琪不知出于什么,回眸浅笑了一下,扭头下楼。
马力回了个微笑,驻足,多看了他们一眼。触景生情地,他想到了自己的三口之家,也是这么的温馨,可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和妻子,现在应该是前妻乔敏无尽的争吵或是长久的冷战,夹在他们当中的是儿子马成无辜的双眼。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抽时间去看看儿子。然后朝领位的谘客走去。
走到楼梯转弯平台上的孔捷停住脚,回头朝上望了望已经跟着谘客走进大厅的马力,扭身快速地打开旁边的消防门,拉扯着段琪母子,迅速地闪了进去。
董长贵悠闲地吸着烟,盯着酒楼玻璃窗的眼睛突然一亮,脸色顿时紧张起来。他隐约可以看到的是一个女服务员正领着马力在刚才孔捷的位置上坐下。他急忙扔掉烟,两手紧握住方向盘,把身子尽量往前探着,张望着。
玻璃窗内,出现在马力对面的是章嘉勇。这人他认识,常常在电视上夸夸其谈。他甚至有点喜欢章嘉勇,虽然从本质上说,他们是两条道上的。因为这人很有些明星相。但此时却不是他追星的时刻,他判断着孔捷是否约了警察,而且是刑警队副队长和市局副局长这么重量级的警察。甚至准备打电话给他的老板熊国毅通报这一情况。但最后他还是否定了自己。他决定先上去看看,然后再做打算。
马力抬头,微笑,举举手,算是对这位局座打了招呼。章嘉勇也不介意,因为他知道马力的做派,因为业务优秀,向来不拘于礼。就把包放在桌上,拉了下椅子,在马力对面坐下。
“案子怎么样?”
马力耸耸肩:“毫无头绪。”
章嘉勇从包里摸出一包烟来,边打开,边审视着马力:“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马力避开章嘉勇审视的目光,眼睛盯在章嘉勇的双手上,心想,就这么一包烟,拆起包装来依然那么仔细而且熟练。他先用指甲挑起玻璃纸环,然后环绕一圈撕掉,再把小头的玻璃纸抽掉,翻开盒盖,抽出上面的一片锡纸,放下烟盒,将玻璃纸放在那片撕下来的锡纸上,小心而整齐地卷成一个卷,然后两头对折,搌成一个小团,丢在烟灰缸里。这才拿起烟盒,用拇指和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捏住,食指翘着,然后轻按,露出里面的卷烟来,接着拇指上行,推出两支卷烟来,举到马力眼前。
马力连忙收回目光,摇头加摆手,示意自己不抽。
章嘉勇轻笑了一下,回手抽出一根烟,放在嘴上点燃,吸了一口,有些悠然地把烟吐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马力仍在惊叹他的细腻,闻听,不由装出一副苦脸:“真的章局,一点头绪都没有。案发到现在才几个小时啊?”
“那你的判断呢?或者说直觉?”
“一个晚上四条,不,六条人命,你要我的判断和直觉?章局……”马力的语气显然有些夸张,这令章嘉勇有些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你师父严局没告诉你,破案靠的是证据,但指导破案靠的是判断和直觉?”
马力心下一沉,不由想,得,这就开始了。他正琢磨着如何接招,一抬头,看到急急闯入的董长贵。他觉得这人很面熟,不由探寻地注视着。
“先生,您几位?”谘客小姐礼貌周到地站在匆匆跨上楼来的董长贵,和蔼可亲地问。
快速地扫视着大堂的董长贵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我找人。”
谘客小姐依旧微笑地朝后撤了撤,伸手示意着:“您请便,先生。”
董长贵放松了一下自己,朝谘客点点头,扭头扫视着,走进大堂。他在桌子间穿行着,眼睛始终扫视着。可是,没有看到孔捷和段琪母子。他有些不甘心,继续穿行着,扫视着。可是,当他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前应该是先前孔捷他们坐着的餐台的时候,遭遇了马力探究的目光。他一凛,快速地把目光挪开,不紧不慢地朝门口走去。
章嘉勇随着马力的目光快速地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怎么?熟人?”
马力收回目光,嘿然一笑:“不是。看错了。”
章嘉勇拿起茶壶给马力续水,马力赶忙站起来接过茶壶,给章嘉勇的杯子添上茶,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然后放下茶壶,坐下,望着章嘉勇,似乎在等待着他说些什么。这么些年来,马力磨出了个品性来,就是当着这位的面,你永远不要先开口。所以,他就沉默地等待着。
章嘉勇翻了一眼马力,端杯啜了口茶,放下茶杯,望着窗外,有些悠悠地说:“马力,周队牺牲也有六年了吧?”
像是痛感神经被突然挑动,马力的胃里一阵绞痛,他强压着这种感觉,但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沉着:“章局,怎么想起这个?”
章嘉勇依然望着窗外:“你提刑警队副队长也有三年了吧?”
“嗯。”
章嘉勇回过头,面色有些凝重:“如果周队没有牺牲,我这个副局长的位子应该是他的。”
马力望着章嘉勇,一时弄不清他想说什么。嘴角翕动着,没有说话。
章嘉勇抿嘴笑笑,端起茶杯,又啜了口茶。
马力依旧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道是突然涌上心头的悲怆凝住了自己的思想,还是眼前这位副局长的神情让他产生了什么想法。总之,那一瞬间,他无法思索,也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董长贵快速地跑出酒楼,站在门前的人群里四处搜寻着。他看到停车场上的那辆孔捷的奥迪A6依旧停在那里,又急忙转身跑进酒楼。他判断这三个人一定还在酒楼里。他刚跑上两级台阶,发现楼梯转弯处的平台上,两个工人抬着一筐蔬菜从旁边的消防门进来,然后径自上楼去了。操。他骂了一句,迅速拨开楼梯上上上下下的人们,打开消防门,闪了进去。当他看到通往楼后的楼梯的时候,心里一下子凉了。可他并不甘心,急促地跑下楼梯。他推开挡着自己,正在往上搬运着原料的几个工人,奔到一条不是很宽的马路上的时候,他彻底失望了。而且,一股怒火从心中升起。他沿着马路的一个方向朝前跑了几步,又停住,走回,愤怒地踢着旁边停着的一辆装运原料的厢式货车的轮胎。
一个工人从厢式货车后面探过头来,大叫着:“嗨,你干嘛呢?!”
董长贵狠狠地瞪了那个工人一眼,走到马路中间,转圈地望着,片刻,掏出手机,拨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