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郡城南面约十里处,有个美丽的峡谷。这里四周山势跌宕,绝壁高耸,峰林重叠中一个小村寨,约百来户人家。李世民救下候君集,为避人耳目,就连夜将他送到这小村寨养息。安置好候君集,天已经大亮了,看了看熟睡的候君集,李世民抬头对同来的长孙无忌说:
“你去睡吧?”
“你……”
“我想出去走走。”
“一道去。”
俩人走出门来,沿一条小石径,来到一座石拱桥上。火红的太阳还刚从峰顶上露出半个身子,举目仰望,朝辉映照之下,清幽的断崖、石壁,周山落红,形象万端,生动逼人。
“真有一种狂劲的美丽!”李世民兴奋地说。
“美!真美。”长孙无忌也禁不住喃喃自语,忘了一宿跟着李世民奔波的劳累。正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前面山脚下有几个妇人在挖什么。走进一看,才看清她们正一锄一锄地挖那石缝间白白的泥土。
“大婶,你们挖了去做什么?”李世民好奇地问一个削瘦的妇人。
“做什么?”瘦妇人回头,一双呆滞的眼睛看了看李世民,又看了看长孙无忌,反问道:
“你们是外地人吧?”
“对,我们是从黄河边上来的。”
“你们那里,饿死的人多吗?”
李世民吃了一惊:“饿死?”
“是啊,饿死的人多吗?”瘦妇人坚持地问。
“不……没有饿死的。”
“是吗?黄河边上的人,真有福气。阿姐。”瘦妇人呼唤身边更瘦的一个女人:“我们若还有力气走得动,就到黄河边上去。”
“去不了啦!这辈子怕是没力气走去……”更瘦的女人有气无力地说。
“大婶,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挖这些泥土,去做什么?”
“吃。”瘦妇人使劲地说。
“这是什么?能吃吗?”
“这叫观音土,吃了可以多活几天。”
“怎么会这样?”李世民着急地问。
“怎么会这样。”瘦妇人自言自语:“男人们去修运河就没几个回来,回来的又被抓去打高丽,寨子里全是女人、老人和小孩……很久以前,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猎种地,也曾有过快乐,可是现在……”瘦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没开口,去忙自己的事情。
世民与无忌见了,再无心情去欣赏这狂劲的山间之美,郁郁闷闷地往回走。
“我母亲说过,皇帝做得好不好,看看百姓过的如何,听听百姓说些什么,就可以知道。现在,百姓如此,难怪天下有些乱。”李世民说。
“不是有些乱,而是在大乱。”长孙无忌忧虑地说。
“是啊,如今勤王的官兵都在说皇上言而无信,百姓又怨皇上差役、兵役……”
“可不是,皇上是越来越失人心了。”
“这倒让我想起秦末一个造反领袖的话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你是说吴广?可惜他做不了皇帝。”
“是呀,皇帝最后让刘邦做了。”
“刘邦也不是什么好皇帝,他杀了那么多功臣,人性丧尽。”
“皇帝,要能人……不,要贤人来做。”
“贤人,是做不了皇帝的。”无忌说:“做皇帝的人首先得有能耐。”
“对,要能,也要贤。”
“首先要能。”无忌坚持说。
“对,没能耐,皇帝做不了,就是做了,也要让人给拉下来。”
“就是……”
俩个十六岁的青年,在山间的小路上,一路走,一路谈,越谈越投机,越感到两颗心贴得很近、很近。正在这时候,他们突然看见跄跄踉踉迎面奔来的侯君集。“公子!”他呼唤着李世民。
“你这是怎么啦,伤还没好,就跑出来。”李世民上前掺住他。
“我还以为,以为你们撇下我走了呢?”
“这怎么可能,我们要离你而去,也会向你告辞。”
侯君集听了,嗵地一声跪下,拉着李世民的手说:“公子大恩,君集莫齿难忘。从今以后,君集愿跟随公子,鞍前马后,唯公子是从。”
“君集请起,世民依你就是。”世民扶起君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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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之围已解,皇上班师长安,一路之上,粉黛、诸王、勋臣及护驾兵勇、浩浩荡荡,绵绵十余里,好不威风气派!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带着候君集及家丁夹在其中,随了长河般的大队人马缓缓前行。李世民因想早一点见到父亲和大哥,常常紧走几步,到了前面,又只好停下来等候。从雁门到太原,原本只要一天的路程,却足足地走了两日。
李渊早托人带信给李世民,说在太原等他,但待李世民赶到太原后,却一直不能见到父亲。连他的大哥李建成,也只能远远地朝二弟点一点头,就匆匆忙忙离开。父亲要随皇帝议事,大哥要忙着去安置随驾人员。当李世民清楚一时肯定是见不了亲人时,这才感到很累。看看无忌和候君集,他们早在梦中了,李世民这才和衣倒下,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隋炀帝原本打算到太原后休息两天,即刻西南而下,经临汾、运城,回到长安。可是,他刚入太原,就有特使来报:洛阳、长安附近,均出现刁民暴乱。隋炀帝听了,非常反感,呆在龙椅上,半晌没有反应。于文述见了,眼珠一转,立刻上前奏说:
“这年月北方战事不断,臣建议皇上移驾江苏扬州,那儿物产丰富,气候温和,皇上既可以养好身体,又可以避开危险,在那儿指挥平息暴乱。”
这隋炀帝杨广本是隋文帝杨坚的次子,从小聪慧坚韧,抱负恢宏。二十岁时,杨广被文帝拜为隋朝兵马都讨大元帅,亲率五十一万大军,南下灭了陈朝,完成了大隋王朝的空前统一。因战功卓著,手握重兵,杨广不满兄长杨勇做大隋太子,继承王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杀兄弑父,夺了皇位。登基以后,他大搞建设,大动干戈,开通西域商道,建成了举世闻名的大运河。但百姓不堪其苦,纷纷发动起义;属下不堪其累,争相发起叛乱。到了这大业十四年,隋朝天下,早已大乱。隋炀帝虽有感觉,却并不深解状况的严重性,听于文述让他移驾扬州,指挥平息暴乱,还真有些动心。因为这杨广年纪轻轻就创下了天大的功绩,如今又做了这么些年皇帝,早已是变得既目空一切,又贪图享受起来。扬州的美女美景,对杨广倒是蛮有吸引力,只是刚被突厥惊险了一回,心里还有些顾及,于是说道:
“长安、洛阳的暴乱,倒不足为惧,只是这北退的突厥,不久只怕又要来搔乱。朕若南下江都,北面突厥前来搔乱,如何处之?”
“太原为北方军事重镇,若能守得安稳,北面自然无大事。”于文述回答。
“可是,谁能镇守太原,为朕北拒突厥,南护洛阳、长安,朕才可以安心往江都?”
“山西河东抚慰使李渊,有勇有谋,又是国戚,留守太原,深合适宜。”不等于文述开口,苏威脱口而出。
隋炀帝听了,立刻想起往日里常常被他捉弄的李渊。记得有一次他讥笑李渊的长脸长得象阿婆,使得李渊的脸更加拉长,他乐得眼泪都笑了出来。李渊的姨母是独孤皇后,与朕是姨表亲,朕虽然常常捉弄他,但对他向来不薄,想必应该对朕忠心耿耿吧。这么想着,隋炀帝就要传旨宣李渊晋见,只见于文述上前一步说:
“皇上,臣还有一言要说。”
“你讲。”
“太原为我大隋门户,留守大臣,责任重大。李渊虽然有勇有谋,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臣建议再委任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为副职,与李渊共同留守太原,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隋炀帝听了,低头沉思: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都与于文述一样,是他亲信中的亲信,李渊虽是皇亲,但毕竟没有享受他隋炀帝多少皇恩,反因不主动献马曾被罢过官,还真不知他是不是会对朕忠心耿耿,防着点是应该的。这么想着,隋炀帝抬起头来,望着于文述点点头,那意思分明在说:多亏你提醒。这样一来,有李渊对付突厥,有王威、高君雄牵制李渊,朕这才可以高枕无忧啊!想到这里,隋炀帝非常高兴地又看于文述一眼,微笑着说:
“还是于文大将军考虑周全,就这么办,快宣李渊晋见。”
李渊此刻正在宫外候着,听到皇上召见,即刻进来,礼毕,恭恭敬敬地站着。隋炀帝见了,捋着胡须,打量了一会李渊,然后说:
“李渊,朕念你此次勤王中表现积极,不负朕望,现封你为太原道大使,负责太原这个北方重镇的守卫,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厚意。”
李渊因父亲早亡,幼时就得到时为北周宰相、隋炀帝父亲、隋文帝杨坚的刻意照顾。杨坚逼北周的静帝禅让,故作三让而受天命,做了皇帝之后,先授李渊为千牛备身,后又先后任他做谯、陇、岐三州的刺史。隋炀帝篡夺了他父亲杨坚的帝位有六七年之久,李渊的官职再没有什么发展,心中一直很是郁闷。在李渊内心深处,对炀帝并不满意,只是深深地怀念炀帝的父亲文帝。这一点,由于炀帝有些浪漫的气质,从来没有弄清楚过。李渊为了表明自己不甘于现状,求上进之心,给他的长子取名“建成“,二子取名”世民,就是说自己渴望建功成业、济世安民的意思。李渊和隋炀帝,因为都有一个善于驯马,并靠驯马技巧起家的祖先,所以都有个相同的爱好,喜欢骏马。李渊在扶风做太守时,得到几匹骏马,不巧让隋炀帝发现了,连夸他的马好。李渊自己心存高志,从不贪图他人的便宜,因此也想不到表哥炀帝夸他的马,是想要他的马,当时并不去作什么表示。回到家里,李渊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妻子窦氏听。窦氏听了,立即劝李渊说:“皇帝夸你的马,就是想要得到它,你赶紧送给他,免得他对你不利。”李渊因爱马情真,一时犹豫,结果竟因此丢了太守一职。直到后来醒悟,献给隋炀帝更多的骏马、好鹰之后,这才又迁升尉少卿,掌管朝廷宫殿禁卫之事。后来,李渊虽也得些升迁,官的品级却没多大变化,总在三品以下。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能直上三品,且能独挡一面,负此北拒突厥,南护洛阳、长安的重大责任,不由非常兴奋,忙强压住万分的高兴,跪下说:
“感谢皇上的信任,臣李渊一定竭尽全力,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守卫好这北方的重镇。”
“这就好,起来吧!”隋炀帝双眼一刻也不离李渊,微笑着说:
“此事关系重大,朕还特意给你安排了两名副使,协助你守护好我大隋北疆。”说到这里,隋炀帝抬起头来,对太监说:
“宣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
太监高声宣旨,王、高俩郎将闻声进来。礼毕,隋炀帝宣布了任命,说:
“从今往后,你们三人,一定要齐心协力,遇事好好商量,凡有大的军事行动,需三人同意,方可行动。”
“谨遵皇上圣喻。”李渊与王、高俩郎将齐声回答。
谢过皇恩之后,李渊不由得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扭头看看王、高,他们也正踌躇满志地看着他。李渊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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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又回到四周山势跌宕的小村寨,他分明地看见父亲与大哥在那山间的雾霭里急急奔走,便大叫地呼唤他们:“父亲!父亲!”谁知无论怎么用力,声音也只能回荡在心里,就是喊不出来。世民急了,猛一用力,终于喊出了声,也终于醒了过来。
李渊与李建成父子,来到李世民的床前已有多时。因见儿子睡得香甜,李渊便示意建成不要唤醒弟弟,俩人只在一旁静静的守着他。如今皇上东南下了扬州,父子俩要办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是他们还是忍不住先来看看儿子和弟弟,看到儿子在梦中也在呼唤自己,李渊不由得眼角有些湿润。
“世民,世民!”李渊轻轻地呼唤久违的儿子。
“二弟,二弟!”建成兴奋地呼唤久别的弟弟。
“父亲,大哥!”世民倏地挺起来,异常高兴地说:“你们,真是你们!”
父子仨人深情地相望着。
“二弟长得真快,都与我一般高大了。”李建成打量着世民说。
李世民与大哥站在一排,比了比,说:“没有,还没有大哥高。”
“再有两年,就一般高了。”李渊欣慰地说:“我的儿,快快长,还有许多事等着你们去做。”
“我一定快快长,长得与大哥一般高大。”李世民说。
“告诉你,皇上刚封父亲为太原道大使,母亲弟妹都可以接到太原来一起住下。”李建成告诉弟弟。
“真的吗?”李世民欢天喜地地看着父亲。
“是的,这是皇上的恩宠。这么些年来,我四处为官,与你们母子聚少离多,如今总算可以在太原团聚了。我这里事务太多,你就代我去接你母亲和弟妹来。”
“就我一个人去?”
“对。”
“大哥呢?母亲弟妹们都很想大哥,大哥与我一起回去,他们会很高兴的。”
“你大哥不能去,他得马上回洛阳,办好皇上给的差事,不辜负皇上对我们李家的厚爱。”
李世民不舍地望着大哥,勉强地一笑说:“没想到我们兄弟刚刚见面又要分离,遗憾的是玄霸、元吉、平阳小妹,他们都很想念大哥,却连你的面也见不着。”
“我也真想他们。”李建成说,声音哽咽。
“唉,看你俩兄弟,来日方长,今后……”李渊说到这儿稍停,抬高声音说:“待我在太原打牢基础,会把建成也接过来。好了,不说这些,我们现在去吃些东西,有些话再给你们讲讲,你兄弟二人就动身,去做自己的事情。”说着,李渊站起身来。
李世民点点头,望着父亲说:“我这次勤王,还带了一个人。”
“谁?”
“长孙氏的哥哥,长孙无忌。”
“他人呢?”
“就在隔壁休息,我去唤他来。”
李渊点点头。
不一会李世民领了长孙无忌进来,李渊见了,打量着他高兴地说:“好,很好,真与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这一次,你就与世民一道回去,接你妹妹来太原。到时候,我给你在太原找一份差事。”
“我想一直跟世民哥在一起。”
“好,这事我一定成全你。”
正说着,家丁李二跄踉地跑进来,站在李渊面前,气喘吁吁,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建成急了,大声喝斥他:“什么事,快说。”
“不……好……”李二说完这两个字,竟然昏死过去。
李渊见了,心中一沉。他知道,这一定是家中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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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见运城赶来的家丁李二昏死过去,忙去给他压住仁中。不一会,李二清醒过来,望着李建成父子仨着急的样子,由不得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李渊一旁见了,知道事情不妙,安慰他说:“你别慌,家里出什么事,慢慢说。”
“夫人,仙逝了!”李二说完,又哇哇地哭起来。
李渊听了,倒头晕了过去。建成、世民,赶忙上前扶住父亲,着急地呼唤:
“父亲,父亲!”
李渊慢慢地睁开眼来,忧伤万分地看看世民,又看看建成,最后把目光留在世民的脸上,摇着头,悲怆地说:“没想到,没想到啊,你父亲这么些年来一直三品以下,如今刚沐皇上龙恩,事业上在有了这发展,你母亲却去了。不应该,不应该啊!”
“父亲!”李世民低声地唤着。“你去,你赶快回去,安葬好你的母亲。”
“你不去,大哥也不去?”世民着急地问。
“不是不去,是不能去。这种情况,我和你大哥,是抽不开身的。你去,安葬了你母亲之后,就把你的弟妹都接到太原来。”
李世民听了,更加伤心。他知道,母亲一直非常想念父亲和大哥,现在她已经死了,大哥与父亲也不能去与她见上一面,不能去替她送葬。这,真让人受不了!
“母亲!”李世民突然凄然地大喊一声,小孩一般扑到父亲的怀里。
李渊抱着儿子,想到窦氏,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是啊,儿子受不了,他还刚16岁。可是,受不了也得受啊!谁教他是李渊的儿子。李渊双手扶着世民的双肩,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听话,去,今天就去!”
李世民擦一把泪水,懂事地点点头。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李世民在长孙无忌的伴随下,带了侯君集与众家丁,匆匆地踏上了归家的征途。出了太原城,他让侯君集与家丁们随后跟来,自己与无忌,快马加鞭,连夜急奔,第二天便到了运城。顾不上沿途的劳累,李世民踉跄着奔向母亲的灵堂。
烛灯下,他远远地看见了秀发轻覆的母亲。曾记得,父亲跟他说过,母亲小时候就发长过膝,光可鉴人,美如天仙一般。这样的人,难道会死么?李世民有些不相信,他急着要去看看究竟,可他却迈不开步子,眼下一黑,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