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应声而出,领旨刚要离去,李渊又放低声音,说:“慢,传宰相裴寂来见。”
不久,裴寂匆匆赶来,李渊喝退左右,让裴寂来到跟前,愤愤地说:
“太子让庆州都督杨文干私自招募兵勇,准备谋反,你看此事当如何处之?”
裴寂听了,大吃一惊,稍作沉思,问道:
“此事,是不是需要臣去进一步查明?”
李渊摇了摇头,说:“用不着了,是内史侍郎唐俭,内史令俩人查明后派人来报的。如今证人就在宫外,还用得着再去查明?”
“只是谋反一事,太子断然难为。”
“不想谋反,私募兵勇为何?”李渊大声喝斥。
裴寂从太原起兵以来,一直跟在李渊身边,虽无大功,却是事事顺着李渊的意思去办,为李渊解了不少的忧烦,被李渊视为亲信中的亲信,有时就做错了,也不加半点责难,如此大声喝斥,还是第一次。裴寂虽然心中不快,但看到李渊以往优雅从容的一张脸,现在变得如此忧戚疲倦,便也明白了李渊愤怒的根源,便小心翼翼地说:
“事已至此,我以他事为由,去长安召太子来。待陛下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作处理?”
李渊听了,长叹一声,点了点头。看着裴寂礼毕就要离去,又唤住他说:
“裴寂,朕适才心烦,对你发怒……”
“皇上,臣都知道,还请保重龙体,这些事情,问明了一定可以解决的。”
“依你看,这事……”
“臣以为,太子造反,绝无可能,私自募兵,恐怕,恐怕还是……”
“你怎么吞吞吐吐,快说,还是什么?”
“针对秦王。”
李渊咬紧了牙关,嘣出一个粗重的“嘿”来。看着裴寂,好一会才紧张地问:“难道,他们之间,就到了这样的水火不溶?”
裴寂坦然地迎着李渊的目光,点了点头,说:“尽管如此,以陛下的神威,此事,还是可以解决的。”
“但愿如此,你去罢。”李渊挥挥手,送走裴寂。
10
夏日的傍晚,太子李建成独坐在府中的观景亭中,举目西天。看着那明明耀耀的山光,渐渐暗淡下来,心中有些儿失落的感觉,他回过头来,看一眼他的太子妃。
聪慧美丽的太子妃,一直在留意着他,非常担心自己有什么地方出错,会触怒了他。近来,不知道为何,太子总是这般容易发怒,太子妃只能凡事都很小心翼翼的。对太子的许多事情,她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从刚才的留意中,她还是看得出来:太子在希望、企盼着什么,后来又有些失落。这,使她有些不明白。太子已经是人臣中的最高贵,是注定了要接皇位的人,怎么会是这样?太子妃极小心地迎着李建成的目光,尽可能温和地微笑着。太子看到了田妃的做作,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他还是忍着,凝视着她,回报一丝儿淡淡的微笑。
记得那是一个荫霾盖日的午时,天气污晦得让人没有一点好的心情,王圭与魏征都走了,可他们的话却鲠在太子的心里:秦王一天天坐大,野心也如焰火遇风般勃勃腾起,若不及早加以制衬,恐怕这魄丽的大唐江山,不一定就属皇上钦定继承人的。想到这里,太子在心里恨恨地说:李世民,我知道你能力不错。可是你的长兄,李建成我也绝非是无能之辈。凡事自有天命安排,如果,你是太子,我不会有非份之想。可天命安排我做今后的皇帝,你却不能安守本份,伸手来争,要逆天意而行。既然如此,我只能奋然而起,为护我太子的身份,卫我今后的帝位,与你竞争到底。罢、罢、罢!为万全之计,我当再增加私人武装,以便到时候能战胜你这个欲夺我江山的贼人。想到这里,李建成召来他的亲信,他一手提拔的庆州都督杨文干。
“我要你在庆州暗招壮勇,隐送东宫。”李建一字一句地交代杨文干说。自从杨文干离开以后,李建成就一直有些儿魂不守舍,容易发怒。
“太子殿下,你看……”李建成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突然听到田妃小孩似的呼喊。扭头去看田妃那张脸,果然在灿烂地笑着,如同绽开的白合花,纯洁得令人心醉,温存地令人想拥在胸前。
太子并没有回过头去,只是更加专注地凝视着田妃那张露出真诚欣喜的笑脸。这才是我的太子妃,美得……唉,这世上还真没有比她更美的。只不过,这只能在她真真高兴的时候。现在,又是什么使她如此地高兴?记得刚与她见面时,她是看到了一只蝴蝶,一只硕大的色颜异常艳丽的蝴蝶,他其实并不喜欢这只蝴蝶,但却为她的喜欢而展示出来的美丽惊呆了,于是也跟着她去欢天喜地地追着看这只蝴蝶。结果她没有追到蝴蝶,他却追到了她。如今,她又看见了什么呢?他终于跟了她的凝视,扭过头来。
啊,是一轮明月,一轮如雪花般洁白无遐晶滢的明月!它是这般的温和而又是这般高傲地孤悬天际,山峰、流云,还有淡淡的清风……这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在为它而存在,为衬托它这冷清的美丽,才到这人世间来。
“美吗?”田妃激动地问,为自己的发现而得意。
“美,真是太美了。”太子说:“在这夕阳散尽的时候,它,这温和而高傲的月亮,就是大地的主宰,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它虽然不象太阳那么耀人眼目、光芒四射,可在它清和温润光照之下,万物华新,使人有恍然若在瑶台做客的感觉。”
“你说得真好,太子殿下,真好!你……”田妃倾慕地看着他。
太子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心动,看到了真诚,由不得也有些心动,正待开口,只见裴寂移步走来。
“臣参见太子殿下。”
“宰相,你不是在仁智宫陪皇上消署,怎么有闲到这里来。”
裴寂并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看了看太子,然后又看田妃一眼。
“田妃,你去罢,宰相与我有要事商议。”太子说完,目送田妃远去,忙问裴寂:“宰相脸色如此凝重,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还不知道这事情有多大,只是想来问问太子。”
“问我?我能有什么事?”太子有些吃惊地问。
“长林军,殿下是不是已经招募了两千长林军?”
“是的。”李建成松了口气,说:“这事父皇知道,也指责了我几句,但是我对他说,秦王也招募了八百壮士,他也就默认了。”
“皇上默认了你的长林军?”
“是的,他当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此事到此为止,不可再有私自募兵的事发生。”
“臣听说皇上也这么对秦王说过。”
“你都知道。”
“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为太子担心。”
“为我担心?”
“对,现在非常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既然皇上已令你兄弟二人均不可再私自募兵,你为何……”裴寂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肃然地望着太子,“你为何还要私自募兵?”
太子听了,脸色大变,两眼紧紧地盯着裴寂,问道:“父皇他都知道了?”
“全知道了。”
“一定是秦王府里的人告得密,我知道他派有不少人在盯着东宫的动静。我已经让杨文干凡事小心又小心,可还是……”
“我怀疑,这可能从一开始起就是秦王设下的一个圈套。”
“果然这样,这个二弟也真是太黑心。这回,是父皇令你来的?”
“是臣自己请命前来,建议他请你去仁智宫当面问清楚再说。”
“我不能去,这次父皇一定会责罚我?”
“对,一定会。”裴寂肯定地说:“但是,你已经别无选择,你必须去仁智宫,见你的父皇。”
“宰相认为,父皇会不会因此废了我的太子之位?”
“有这样的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去?”
“我已经说了,你必须去,你现在已经别无选择。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真正想谋反。”
“不,我怎么会谋反?难道你相信?”
“你如果不去,你的父皇就有可能相信。”
“我只是担心秦王,夺了我的太子之位!”
“这一点,皇上看得很清。”
“既然他知道这一点,为何还要废了我太子之位?”
“我只是说有这样的可能,因为告发你的人,已经证据确凿。有人说你在私下募兵谋反,皇上得有个交待。”
“既然这样,我听宰相的,去见父皇。”
“你想清了,该怎么做?”
“想清了,我知道用什么办法来保住我的太子之位。”
“既然知道,请太子马上动身。”裴寂催促说。
10
裴寂走后,李渊再看那岩溜喷空的飞雨,竟感到有种凌利侵心的寒意,不由一挥手说:
“我们回吧。”
张、尹二妃忙过来掺了李渊,三人在侍从警卫的前呼后拥下,回到玉华殿。
“陛下息怒,不要听凭他人嚼舌。太子是皇上的长子,又是皇位的继承人,是个仁德厚重的大忠臣,怎么可能谋反?”扶李渊斜靠在自己身上,尹妃轻轻地给他捏着肩说。
“可是,他确实私募兵勇。”
“他身为太子,多招募几个兵勇……”
“胡说,上一次他私募长林军,朕已当面交待过。这不单是他私募兵勇的事,而是他怎么对待朕说过的话。”
“臣妾该死,请皇上恕罪。”尹妃诚惶诚恐地说。
“行了,你没有罪,你不过因为他是朕的长子,想替他说几句话。可是,如今满朝的文武百官,还有太子、秦王、齐王,这么多跟着朕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又有几个对朕忠心耿耿。他们,一个个在朕的面前唯唯喏喏,恭恭敬敬,朕就是放一个屁,都说是天籁之音,敬之若神。可是,在他们的心里,却根本不是这样认为的。连朕说的话,太子竟然也敢置之不理,细想起来,还真叫人伤心。”李渊说着,脸色凄然地望着尹、张二妃。
“陛下不要伤心,保重龙体比什么都重要。”尹妃轻抚着李渊的手背说。
“是啊,只要陛下身体康壮,什么人都不能兴风作浪。”张妃握着李渊的另一只手,也轻轻地抚揉着。
“一个皇帝,难道要身体康壮,他的臣子,才不敢兴风作浪?”李渊扭过头来,一双龙眼,逼视着张妃,摇了摇头,说:“不,如果这样,这个皇帝未免做得太可悲了。皇帝之所以让群臣敬畏,靠的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谁敢藐视皇权,就只能去死!”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不是……”张妃吓得语无伦次,额头上冒出汗来。
李渊见了,哈哈大笑,说:“朕不是说你。”
张妃听了,这才松了口气,仰望着李渊,说:“臣妾只是希望陛下身体永远康壮。”
李渊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不禁也动了真情,左右相视一笑,感慨地说:“现如今,也只有你们俩位,对朕忠心耿耿。”
尹、张二妃听了,感动万分,一左一右,靠紧李渊,万般温存地说:“谢皇上奖掖,臣妾能侍候皇上,便是万幸,能让皇上快乐,万死不辞。”
李渊听了,微微一笑,抱紧了二妃。正在这时候,有通报传来:
“太子到!”
二妃听了,起身要回避,李渊拉住她俩说:“就在此侍驾,无须回避。”
尹、张二妃听了,相互看了一眼。紧挨李渊坐下。太子李建成进来,倒头便拜,裴寂跟在后面,面色同情地看着太子。
“儿臣有罪,请父皇惩罚!”李建成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父皇。
“你,有罪?”李渊瞪大龙眼,俯视太子,适才的愤怒、感伤,早已荡然无存,那略显疲惫的脸上,夸张地露出许儿惊疑。
“杨文干在庆州私募兵勇,为儿臣指使,儿臣罪该万死,请父皇降罪。”
“私募兵勇,你指使的?”李渊一字一字地说,声音不大,却很沉重,犹如大雨来临之前的闷雷。李建成听着,心中惊竦,声音颤抖地回答:
“是儿臣指使,儿臣罪该……”
“是不是因为太子俯上的长林军没有朕的御林军多,你,想与朕比比实力?”李渊冷冷地问道。
“不是,不是啊!儿臣怎敢与父皇相比实力?”
“是不敢比?!”
“是,不是!”李建成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浑身颤抖不已,终于,他镇定了自己:“儿臣从来没有想与父皇相比什么的念头,儿臣只是父皇的臣子,一生一世,永远都是父皇的臣子。”
“这,倒还象一句人话。”李渊瞪着儿子,在心里对自己说,心中的那股阴狠之气,渐渐消去,余下的,只是愤怒。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大喊一声:
“既如此,为何还要私自募兵?”
“儿臣是担心……担心输给秦王。”
“担心,输给秦王?”
“是!”
“难不成,太子你要与你的亲弟弟秦王开战?要演一场自相残杀的闹剧?”
“孩儿不敢,孩儿万万不敢!”李建成惊恐万分,再一次伏跪在地,连连瞌头。
“既然如此,为何私自募兵?”
“只因……只因孩儿见秦王府中人才济济,文臣武将,还有兵勇……”
“可是,秦王就只有那八百勇士,而你的长林军,已经有二千人!”
“儿臣还是担心,担心他的实力!”
“他听了朕的话,没有再加一兵一卒。”
“儿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朕的话,你不听,他听!”
“儿臣罪该万死,请父皇降罪。”
“你违抗朕的旨意,该当何罪!”李渊又一次大声地吼起来。吼过之后,连声咳嗽。尹妃忙着给他抹胸,张妃忙着给他捶背,两位佳人,泪水涟涟地央求:
“陛下息怒,身子要紧,身子要紧。”
裴寂见此,慌忙上前,伏跪于地,大声地说:
“请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李建成心中惊惧,连连磕头,撞地出声,一会儿,便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尹贵妃最先见了,大声喊道:
“陛下,太子倒了。”
裴寂听了,慌忙回头,只见太子头破血流,昏厥过去。
“快传太医!”裴寂一边大喊,一边上前扶起不醒人事的李建成。
李渊睁开眼来看了看,然后又痛苦地闭上眼睛,摆了摆手说:
“拘捕起来,听候发落。”
裴寂听了,祈求地去望他,李渊却视而不见,眼瞪着卫士,看着他们把李建成押下去。
10
李建成已被押走了好一会,李渊的目光还停留在大殿的出口处。那儿有一盏宫灯,熠熠的光亮,如白昼一般将四周照得通明。曾记得,当年李建成出生时,也是在灯下。为了生他出来,窦氏从上午一直痛到晚上,最难受时,咬紧了嘴唇,甚至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