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昭寺的主体“觉康”佛殿,藏传佛教的信徒认为拉萨即是世界的中心,而宇宙的核心便位于此处,可见它高尚的地位。佛殿显得很神秘,殿前供着上下数层的酥油灯,明明灭灭,一大片的小火焰在微风里跳跃。有几十位僧人分成几排正在诵经。
我站在边上听,他们哼出的声音浑实又有些恐惧,我不知道我的恐惧从哪里来,周围的几个游客也说听着害怕,也许因为我们无法进入他们的世界,而这种声音又是隐隐地含有威
严。
向后转去,在侧旁的一排佛堂的屋顶上,却听到了非常悦耳的歌声。原来我们很幸运地碰到了“打阿嘎”。阿嘎是西藏独有的一种黏土,是西藏地区很多建筑地面、屋顶最好的建筑材料,人们用木柄套上一块厚厚的小石板长时间敲打,直至地面光滑坚实。
有两队人,一队是年轻女子,一队是年轻男子,他们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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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的简单衣服,但也不忘装饰上一些艳丽的细节。
他们不停地轮换着对唱,在唱的时候一边打阿嘎,一边变换着脚步,步法和打阿嘎的节奏看似简单,但在一边想模仿学习一下,却很难协调。
劳动可以变得如此愉快,边歌边舞就完成了工作,又充满了调情的浪漫,歌声悠扬尖锐,刺痛着我们平时无法本性表达的一颗伪装瑟缩的心。
有很多人在转经筒,长长的廊里走过去藏族老妈妈,老先生,年轻的姑娘还有孩子。他们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在这里转了又转,那些不停旋转的金黄色的经筒发出轻微的风声,我注视着旋转中产生的玄光,和这些默默地走过去的人们,不禁心里有种庄重的酸楚。为了抑制它,我也加入了这个前行的队伍。
沿千佛廊绕觉康佛殿转一圈方为圆满,这是拉萨转经道中的“内圈”,围绕大昭寺、药王山、布达拉宫、小昭寺为“外圈”,那几乎要绕拉萨城一大半了。
小穆支着三角架在廊外拍照,我过来的时候,他冲我招招手,他拍了我转经的照片。这时候,有斜阳铺过来,我周身感觉到一种温暖的快乐。我想时间能停留在此刻,让阳光永远留在这里,让我的脚步永远不要停止,从他的身旁一遍一遍经过,他一直在那里对我微笑。
转着转着,我的眼睛开始模糊,那是我内心澎湃的潮水。
我们登上大昭寺著名的金顶,去看顶上那两只金子做成的山羊。
布达拉就不远,我们今天还不会去登临。它屹立在那里,阳光似乎都不及它的高度,它像一个剪影,又似乎很厚,它似乎没有重量,但又压在每个人注视的心里。
布达拉应该是我心里少有的一种面见时觉得超乎想象的地方,不能简单地说是神秘,它是一种致命的吸引,但令我怯怯不前。
这里也是拍摄布达拉全景的一个绝好位置,还可以带上金顶,我们就都留了影,慢慢地靠在墙栏边聊一会风儿轻云淡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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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我们去了罗布林卡散步,这里是历代达赖喇嘛的夏宫,很秀美,里面有很多独立的小园。我们并没有太多造访,大多在园内宽敞的道路上行走,迎接着一点一点笼罩上来的黄昏的暖意,巨大的树木在两旁撑开暗暗的大伞,庇护着我们有点疲累的脚步。
'晚上又返回了广场,要去八角街那个著名的酒吧。它的名字叫玛吉阿米,很动听的名字。
八角街热闹非凡,店铺商贩云集,而它的怀抱中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昭寺,和墙外的这些流俗融洽地存在,似乎八角街是大昭寺坚硬的外壳,什么也不会摧毁掉这些声色。
穿过去,因为还有机会,所以先不打算买东西。
走到八角街东南和东孜苏路交汇的地方,有一座涂满黄色颜料的二层小楼,在周围大都白色的建筑当中,显得特立,又充满风情。
谁也不会想到这座房子已经在这里站了有200多年,到处飘扬的经幡已经旧了又旧,到处荡漾着的桑烟一再燃起,玛吉阿米一直轻轻依偎在这片空气中,以一种迷蒙又清澈的神情,与这片土地不弃不离。我在门口看向二楼,那扇交汇处的窗户,曾经的故事,那里面动人的面庞,还会不会在推开窗的一瞬温然闪现?
我们要听听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故事。他在1697年被迎至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典礼,1781年被杀,是因为政教不和的矛盾,最后竟被人诬为假达赖,这是历史的无奈。但仓央嘉措本人学识渊博,特别是对诗歌的造诣非凡,他写就的诗歌娓然至今,在性情上,他一定是一位风流倜傥的英俊男子,他修建了这幢黄色的小楼,在黄昏的时候和他的情人约会,享受美丽的天色,珍爱姑娘的纯真容颜。
而我们,也同样在黄昏的时候准时来到,像赴一个约会,是一场怀念真情的约会。田老师走在前面进去,穆安迪和我并排,他悄悄拉了拉我的手,小声说:小耳,这可是一个定情的地方啊。
我说:也是一个伤情的地方呀。
我不会让你伤心的,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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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不会在此伤心的,放心。
仓央嘉措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歌《在那东方山顶》,在那东方高高的山顶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未嫁娇娘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未嫁的娇娘”在藏语中就读作玛吉阿米,据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姑娘,美丽非凡。他们曾一起走上吱呀的木楼梯,坐在那扇窗前,仓央嘉措读诗给他的姑娘,一边抚爱着姑娘长长的细辫,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爱情的信息在这里流转往复了200多年,在门帘撑起的微风中,在木质楼梯的扶手上,在楼顶平台的阳光和月光下,一下一下轻叩着200多年后我们这些前来拜谒的人们。
玛吉阿米面积不大,二楼大约有七八十平方米,从一个窄窄而陡的木梯上去,有一个宽敞的顶台,上面也布置了几张小桌,花色的太阳伞。
块板上铺着一块块陈旧但质感温暖的藏式手工地毯。
选交汇处窗前的木桌坐下,四周的墙上挂满了陶罐,藏式手工艺品散落各处,在门边的小书架里,竟有诸如卡夫卡、艾略特等的外文原著及很多西藏题材的旅游书籍。
我们三个坐下来,点了一壶藏式黑茶,味道特别。一直在放音乐,放了一盘藏族民间音乐,又放欧美经典,老板娘很漂亮,烫着时髦的小卷,但神情淡然,一直站在吧台后做着什么,酒吧里色调妖娆昏暗,藏式牛皮纸的灯影影绰绰,那美丽的女人像一朵白色小菊,清清雅雅。
后来来了一大群大约十几位美国游客,热热闹闹拼了一大桌,坐下后开始在烛光里快乐地低声交谈。
我朝窗下去看,八角街人潮涌动,林林总总,有转经的老妇,有年轻的旅游者,有金发的欧洲女郎,我慢慢地和着窗外那些脚步,慢慢和着渐渐褪去的阳光,很多灯慢慢亮了,人成了有厚度的影子,无边腾挪。
我们坐着,偶尔交谈,读书,发呆,休息连日奔走的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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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淀饱览的心,周围有人来了走了,经过回来。
这一日,不知是因为出发,还是因为陌生,或是因为高原,似乎时间用起来不那么慌乱,记住了很多不会遗忘的关键词
汇。
2001年7月24日登上布达拉
昨天晚上后来在玛吉阿米的留言本上我写了几句话,也算受先贤仓央嘉措的情谊沐浴,一个200年后体弱女子的微薄文字。
清洁之上。
在夜里抑或白天云朵拥挤在眼前I变成梦的门I引我
敲击
我伸了手7云朵却潮湿得I滴着雨让锁也锈了红I钥匙也落进水洼
拥挤的云朵I又像手I旋转I令弋I翻飞如千臂I在云朵中眩晕像坐着飞机I头发在自由拍打
眼前的一盏酥油小灯I明明灭灭I幻化着一场卖火柴的戏剧
谁也没有告知谁I那里面7对于自己7都有着什么田老师读了,说特别。
穆安迪读了,也只有说特别,我看见他眼中的一点星亮,我也就为这一刻满足。
留言本上有很多东西,各国文字,看出大家都是在激情中的,这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轻易地集中了大家火热的心情,有人把这里当做起点,当做赎罪,当做一次翻新,离开时想获得轻松。
也说不清为什么,其实也不是矫情,到这个地方,人就会回想,就会澄清,会想着从头开始。
所以说:这是一个蛊惑的地方。
早晨起来,天气变得不晴朗起来。有小小的几处露出蓝天,其余都变得阴灰,并不是一个平面的灰,云的姿态还互相在挤兑中显现,有的淡些有的浓郁,空气清凉湿润,湿度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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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似乎要贴在脸上一些水珠了。
站在布达拉的广场上,广场上已经开始有人来人往,有很多转经的人,也有在磕长头,一次一次站起,双手举过头顶,合十,匍匐,全身伸展,再屈身,站起,又手合十,如此往复,上千步走着,他们神情专一,内心安宁,所有的困难,疾病都在这种佛庇护下的体育锻炼中得到消解,在转经筒上挂着的铜铃清清脆脆的声音中得到回复。
布达拉近距离地展现在眼前,却越发让我不能看得清晰,赭红色的红宫沉稳浓郁地立在中间,两边的白宫显出洁净轻盈,像是一对佛界的翅膀。
可它的整体愈发飘摇,像是立在天上,你无法对它的厚薄和轻重感觉出一个定数,以及它体现出的信息和气质,也是瞬息难捉的。
也许这就是布达拉,在世界屋背上神秘的藏满宝藏的宫殿,它有它足够的理由让大家迷惑。
有很多人在登布达拉,大部分人都走得很慢,有个别人肩背胖大的氧气袋,别看在拉萨3000多海拔已经适应,登布达拉119米的高度却很费力。
我们沿着石阶从布达拉正面大门进去,大门叫做彭措多朗,它的门闩,居然是用整棵树干做的,这种气势,感觉门内就是你会陷入其中的一个巨大的森林王国,宝藏无穷,珍禽异兽,那是一个完美的国度,等你抽出树做的门闩,一切都会渐渐地神秘地展现在你的眼前。
跨进大门,要走一个长长的窄窄的甬道,没有窗户,只有几个深邃的墙洞,穿过去,像走一个时间的隧道,让你停止热闹的心,沉静呼吸,继续向前,只需用你沉稳的脚步去经过。
突然开朗,我们置身于一个1600多平方米的广场,藏语叫德阳夏,意思是欢乐广场。每年会在这里举办盛大的宗教活动,到时候,广场上的空气都在阳光中轻轻振荡吧。 ^
先进入白宫,白宫是历代达赖的寝宫。先会看到廊壁上的一只手印,说是当年五世达赖修建布达拉宫时所留,是一只代表最高指令的手印,一直留在这里,力透石壁的模样。东大殿的石壁上绘满斑斓的壁画,讲的都是西藏人的起源以及历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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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王的传奇故事,因为矿物原料的耐久,色彩仍然艳丽,气氛在艳丽中显出历史的流转,再怎样展现在我们眼前,它也已经蒙了几百年前的微尘,空气中也沉淀着几百年前遗留的分子,让我觉出潮湿的一点奇丽。
离开东大殿,登上白宫顶层第7层的东西日光殿,这是达赖的冬季寝宫。豪华至尽的陈设自不用说,朝南的一面设计为大面积的落地玻璃,跟随日月,阳光灿烂,真是气派的地方,窗框就是画框,高原的云朵,蓝天,每天在画框中自由变幻。
还有一处松赞干布修身静坐的岩室,光线昏幽,匆匆拜谒了松赞干布、文成公主等的塑像,把他们静静留在那里,有一瞬间,感觉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似乎有点承受不住殿堂里幽冥失重的空气,要悄悄走出去晒一点阳光了。
穆安迪和田老师倒稳稳地走在后面,仔仔细细地到处看,因为布达拉是全面禁止拍照摄像的,我发现小穆拿那个小数码,手法娴熟地偷拍’他还冲我挤挤眼,我就乐,也好,回去好有些东西可以留存呀,我们实在是爱不释拍,大概众佛不会怪罪吧。
我出来等他们,来来往往游客过去,我身边带过的风很凉爽,天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我看着下面的拉萨,神思突然有些飘忽,想到小非,昨天晚上我们通过电话,他说一个人在家看一部外国电影,打电话时,我有一丝想念。这会儿,站在高峻的布达拉上,我生活的那个城市的一切似乎都在我心里产生不了一丝牵扯和痛感,很遥远很轻飘,我就是独自的我,站在这里,正在目睹我能目睹的溢光流彩和风花雪月。
“想什么呢?”小穆突然站在我身边问,“啊,想想我在哪?”田老师过来,笑着说:“有点不知身在何处吧?大概是缺氧的副作用。”
“不是,不是,是身心异处,凑不到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