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傅宁等一干人,什么话也没说。
在这悠悠皇宫,有时一句话能要人命,而不说话也可以。
尽管我一直都挺喜欢傅宁这孩子,可我知道,有些事并不是用感情来衡量其价值的。就好比现在。
“主子,”同样跪在地上的小茶开口道,“求您放过傅宁吧,您要是觉得他笨,他误事,您就把他发到浣衣局去吧。去哪儿也总比去……”
“住嘴!”一旁尖细的声音道,“二皇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气,只有主子挑奴才,哪有我们奴才挑主子的!您说是吧,舞姬大人。”
“崔公公所言甚是。”我微笑道,“小茶,去帮傅宁收拾收拾,即刻让他就跟崔公公走吧。可莫要二皇子等急了。”
“主子!!”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我也不是什么女官,都跪在地上做什么。”我挥挥手,示意跪在地上的众人平身。
“楼舞姬,那杂家就把人带走了。”崔公公笑得一脸谄媚。
“那有劳崔公公了。”我朝他点点头,“我身子抱恙,不便起身,婉月,替我送送崔公公。”
婉月点点头,“崔公公这边请。”声音中略显一丝颤动。
我微微阖眼,端起一旁的茶水,竟觉得苦涩异常。
宁儿打我身边走过,与我擦肩那刻,我感受到他那抹深沉的目光。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抖动,便不动声色地微收下颚,让刘海挡住了那抹复杂的光。
“主子,奴才叩谢主子救命之恩。”宁儿在离去之时朝着我的方向跪叩三下,“今后奴才不能再在主子身边服侍主子,还望主子保重身体。”
我点点头,向他挥了挥手,宁儿便起身告退。
崔公公带人离去后很久,我都坐在原地没有动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也不想描绘那种感觉。借着夕阳的余晖,我透过那扇半开的窗望向园中的那颗梨花树。
“主子,该用膳了。”婉月将饭菜放到桌上,恭敬地站在一旁。
“是么,都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酉时了。”
“这会儿该到王府了吧?”
“……”
“怎么?”
“傅宁他…应该不去王府的…二皇子…一般有特别收留他的地方…啊!主子!”
“无妨。”我云淡风轻地拿丝帕擦了擦手,对被我掰断的扶手视而不见,“用膳吧。”
“主子…”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是……”
一顿饭,味同嚼蜡。
我觉得我自己在这皇城之中愈显变态。我对人性的冷漠,正在逐渐向冷酷无情的帝王世家靠拢。我在21世纪所接受的平等教育的影响呢?我对“独立自强”的认识呢?这些我原本引以为傲的品质似乎随着岁月的变迁而磨灭殆尽。今天我将傅宁推向火坑,明日呢?是我一直怀有戒心的婉月,是不被我当作“身边人”的小茶,还是其他在我眼里不值一文的宫女宦官?
“够了。”
“主子?”
“把我的披风拿来。”
“主子,天色已晚,你这是要…?”
“我要出宫。”
“什么?!”
“随风,去告诉巫岸,就说我要出宫。”不理会一脸错愕的婉月,我径直走向门口。
“主子你这是?!”婉月挡在我的身前,“主子,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您差我和小茶去办便好,实在不成,要不您明日再办也…”
“让开。”
“主子!”婉月哭着跪倒在地上,双手拉扯着我的衣角,“现在去已经晚了。主子…”
我冷眼看着跪在地上哭泣地婉月,道:“你知道我的脾气。”语毕,便甩开她的手,向院子方向走去。
“主子!”婉月在我背后喊道,“你应该明白,他们这都是故意的,故意的啊!”
“我知道。”我停住了脚步,“只是婉月,我现在只想做一次我自己。哪怕只有这一次,哪怕这将付出我的所有。”
“主子。”院子门口闪现一道身影,“请三思。”
“小茶,你让开。”
“这不值得的,主子。傅宁他是懂事的人,他早就做好了今天的准备。”
“……”
“主子!对于他们来说,我们都只是牵扯着您的工具。而您,则左右着另一个人的心思。我们的一言一行都不仅仅代表我们自己。主子也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他们也料想到了主子会有的反应。既然如此,主子您怎么还能……”
“小茶,”我开口,“因为我是我,只因为我是我。”
“主子?”
“你不会明白的。”我笑了,这么长时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喜悦——因为我终于感受到了内心久违的那份悸动——我不是这皇宫内的楼舞姬,不是当年为了扶持巫岸的那个巫家少奶奶,亦不是鬼煞星的得意弟子楼暖衣。我是我,我是三十年前穿越来这个异世的我,我应该做我自己的。
我微笑着注视着一脸错愕的小茶,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小茶的脸,“在这里乖乖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要走出去,带着这些人,走到属于我自己的那片土地上去。
凭着那块“如朕亲临”的牌子,忽略中途禁卫军的几次打扰,我还算是颇为顺利地来到了“摘星阁”。
进了院子,果不其然,早有人在那里等我了。
“你不曾如此愚蠢过。”那个人说道。
“是么。”我道,“或许吧。”
“你知道你的职责。”那个人转过身来,“不要忘记了你因什么而活。”
“活?”我吃吃地笑道,“你认为我这样算是活着吗?”
“不要挑战我的忍耐限度!”
“这不该是对长辈的说话态度。”
“什么?!”
“不对吗?我与你母亲同辈,甚至比她先嫁给你父亲,按说你该叫我一声‘大娘’才对。”
“你确定你要走这样的路吗?”黑夜中的那个人——巫岸的大皇子,邱梦水的独子这样问道,“没有了我这个依靠,你认为在这皇城之中就凭你自己能存活下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挪揄地看着他,“还是,你以为我被冰冻二十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就不怕...”
“杀人灭口是么?不得不伤你自尊地这样说,以你目前的实力,恐怕还做不到让我闭嘴的程度。”
“你以为父皇是真心对你?”大皇子阴沉着脸。
“你父皇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明白。”
“那你还敢如此嚣张。也是,你没见到这二十年来他的手段。”
“请相信,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手段。”
“你就不怕他厌倦了?”
“厌倦什么?其实按道理说,他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兴致。否则也不会急于将皇位传给他的长孙——你的儿子。”
“闭嘴!!”大皇子一个箭步来到我的身前,月光下,他原本英俊的面容扭曲着,他愤恨地开口,“你怎么会知道?!”
“你真把我当傻子吗?”我嘲讽地看着他,“还是你以为,你父皇真的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大皇子危险的眯着眼,“你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他的授意,你以为就凭你那点力量可以扳倒容妃?还有王大人,薛大人。”我顿了顿,道,“包括你的弟弟。你以为动我的人能激起我的愤怒,从而加剧你父皇和二皇子间的矛盾吗?真是幼稚!你以为我真的会为一个宦官而兴师动众,惊动你父皇?”
“难道不会吗?”大皇子阴测测地笑道,“否则你今日来这里又是为何?”
“我来,是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这让我感觉很不好。也是为了让你明白,让你站好位置。”
“什么意思?”
“对于这天下而言,我的确起不到什么威胁。可对于处在局势之中的你们而言,我无疑是最关键的核心。所以你应该祈祷我能活得久一点。这样你父皇才不会有什么“肃清”的借口。”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我只是希望聪慧的你能更好地明确我在这皇权之争中所占的地位。还有,不得不说,我这个人经历的太多,没什么可惧怕的,所以别老想着那东西来威胁我。这样会让我心情不好。而我心情一不好,就不太按常理出牌。这样可能会给你们增添许多麻烦。”
大皇子没有再吱声,只是阴沉地看着我。而我则云淡风轻地看着他。只是掌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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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少有些不服气吧?”我突然笑了,“辛苦了这么多年,最后却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不过也不能算做别人,毕竟还是你亲生儿子么。”
“……”
“你放心,只要你安分守己,我想你父皇应该会让你安稳地坐上‘摄政王’的位置。”
“你都明白,为什么还愿意留在这宫里?”大皇子愤恨地望着我,“你不觉得心寒吗?”
“如果没有心,哪里会心寒。”
“……”
“怎么,不信?”
“我真是不懂你。”大皇子眯着眼,“你比那些传言来的更为令人诧异。”
“诧异?”
“你不求富贵,不求权势,你一心一意为我父皇称帝而做努力。可到头来他却背弃你,你得到了什么——爱情?地位?你连一个子嗣都没有留下!而你如今居然还肯为他卖命。”他顿了顿,“当初凭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离开他,如今也许也可以。”
“我倒是很诧异你会说这些。”我抬了抬眉,“我以为你会劝我留在宫里。”
“你不会懂,你不懂我有多恨你。”大皇子向我逼近,“只要一想到我如今遭受的一切是由你而起,我就想撕下你现在这副云淡风轻的嘴脸。”
“……”
大皇子伸出手把玩着我的一缕银发,“不过说起来,这副皮囊还真是年轻,”猛地一扯,头顶上的疼痛让我不禁蹙额,他将我收在怀里,低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部,“尝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像二十年前一样销魂…”
我猛地推开他,怒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把你进献给父皇,你说父皇会不会纳你为妃?”
“你在痴人说梦吗?如果你父皇能纳我为妃,你以为你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更何况他要以什么借口纳妃,我要以什么身份入宫?!”
“你也说了,都是借口。而皇家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制造借口。至于身份,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进来的呢?”大皇子偏着头,狭长的丹凤眼中流露出诡异的神色,“只要父皇有这样的心思,我想我那些为数不多的兄弟都会争先恐后的制造各种机会。你还真以为如今的你能左右谁的思想吗?如今的你恐怕早就是身不由己。”
闻言,我的瞳孔剧烈收缩,“你想怎样?”
“老规矩。”
“如果我说不呢?”
“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吗?明确你的身份吧,你不过是我和父皇把玩在手里的布偶。这一点二十年前是这样,二十年后也依旧不会改变。”
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男子。
“怎么,不相信?你以为父皇为什么要救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背景,你早已是一具枯骨。给你透露一点消息吧。早在十年前‘烈族’就和父皇签订了协议,只要你活着,他们就不会进犯。”
“你说什么?!”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不要这么激动。难道父皇没有告诉你吗?你的那些师兄弟早就归顺了朝廷。包括你的‘华芝堂’也已沦为父皇的鹰爪。二十年了,你已经与世隔绝二十年了。你以为所有的一切还在你的掌控之中吗?”大皇子拍掉我的手,“所以我劝你不要再痴心妄想。还是本分地做好我们最初约定的事。只要你完成的好,我保证你性命无忧。兴许还会给‘你的人’留条生路。”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汹涌,“既然你这样说,我也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大皇子好笑地开口。
“你说,只要我活着,烈族就不会进犯。但如果我死了呢?”
回到素乐馆时,已经是丑时了。素乐馆内却灯火通明。我心中一沉,快步走向院子。刚到院子门口,就看到婉月迎来出来。
“主子!”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做声,“出什么事了?”
“主子你去哪了?”婉月压低嗓音焦急的问道,“上头派了人来了好几次说是要宣你。可见你不在又没有召见。”
“上头?谁?皇上么?”
“不是,是二皇子。”
“他来干什么?”
“听说的傅宁出事了?”
“什么?!那小茶呢?”
“小茶被召去问话了?”
“问话?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婉月欲言又止。
“回答我!”我低声叱问。
“呦,这不是楼舞姬嘛,可让杂家好等啊!”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我抬头,看见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这位公公是?”
“杂家姓胡。楼舞姬这兴致倒是好,这夜深人静的在宫中不好好歇息跑哪儿去了?”
心中警铃大作,维持着表面上的笑容,“公公说的这是什么话,奴家只是小小的舞姬,怎么敢随便乱走。这不是应了上面的召见,才回来的晚了,耽搁您的事。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公公您海涵。”
“既然舞姬这样说了,杂家也就明说了。今儿个我们二皇子派人来接你家的小宁子。按说被皇子看上那可是天大的福分,可这孩子不懂规矩的很,这不,才半天就闯大祸了。”
“傅宁怎么了?”
“咱们还是到屋里说吧。”
“看我这糊涂劲儿,公公请。”将胡公公迎进屋里,“婉月,去备一壶好茶来。”
胡公公在上座坐下,看着我笑道,“楼舞姬这儿倒是清静。”
“公公过奖了,一切望公公明示。”
胡公公看着我,慢慢收起了笑容,“杂家服侍主子不是一年两年了。那些成文的或是不成文的规矩多少都懂些。既然楼舞姬是明白人,那杂家也就不绕弯子了。既然主子们有喜好,做奴才的就应该侍奉着点,哪怕再不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吞。要是出了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有人故意指示。你们家傅宁今天刚去,就捅了个不大不小的篓子。这刚受罚完,本来养几天也就没事了。可谁想他自个儿多事,让主子不痛快。这主子不痛快,做下人的怎么可能痛快。这不,伤上加伤。但我们想,念在他是出自宫里,原来的主子又是您,我们这做奴才的不好做。于是还得来请示您,这人是要救还是不要。这不要,那好办。可是要救,这后面的事情就麻烦了。要我说,舞姬你就顺其自然,今儿个给你通了个气,明儿个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也别往心里去。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楼舞姬你说呢?”
我屏息听着,“胡公公说的极是。”
“既然舞姬明白了,那我们做下人的就清楚了。”
“多谢胡公公,这是我们素乐馆的一点心意。”将头上的发簪取下,塞进胡公公的手里,“那我送送胡公公。”
“不必了,”胡公公捏了捏我的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舞姬你自个儿保重,奴才就告退了。”
望着胡公公离去的背影。我的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巫岸啊巫岸,你究竟要逼我到何种田地?
国是你要的——于是我帮你夺下了。
家是你放弃的——于是我离开了。
既然一切都随了你的意,为何现在又要为难我,要我非得在协助大皇子灭国和掩饰二皇子谋权篡位中做出选择?
你究竟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