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年关将近,我在这深宫大院里,居然也算平安地渡过了九个月。
这天清晨醒来,望向窗外,意外的看见了漫天大雪。
“主子,您醒了?”婉月在一旁伺候着,“近来您身子好像特别容易乏,早上怎么唤您您都醒不了呢。”
“是么……”我看着窗外的景色,“怕是时候将至了吧。”
“主子?”婉月不解的看我。
“无妨。”我笑笑,“宁儿和小茶呢?”
听我提到那俩个,婉月笑道:“那两个家伙哪里闲得住,这几天是内务府里领薪的日子,快到年关了,想必主子您这有好多需要人张罗的,他俩都忙着布置呢。”
“呵呵。”我由衷笑道,“那怎么没见你替我分点忧,去帮着他们两个打点打点?”
“奴婢把主子伺候好了不就是替主子分忧,帮他们做好后勤了么。”婉月狡黠一笑。
我点点婉月的脑袋,婉月调皮地冲我眨眨眼。
起身后,身子还是乏得很,其实算起来,我这副皮囊已进入不惑了,按照古人的平均寿命来看,我也属于老年人了。再加上在寒冰里待了二十年,怎么可能没有影响。照着如今的情况来看,我的大限也快不远了。
不过顶着二十三岁“小姑娘”的皮囊,我看起来顶多是“偶感风寒”的模样。这样也好,为我省去了不少麻烦。
“主子?”婉月出声唤回了我的思绪,“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嗯?哦。”我看了看窗外的大雪。婉月在一旁涨红了脸道:“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您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我……”
“好啊,”我打断了婉月,“好久没活动了,你带我到梅园去转转吧,梅花想来都开了。”
“可是您的身子……”
“没事的,就是因为身子不好才该多运动运动么。”我拍拍婉约的手,示意婉月带路。
婉月慌忙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披风,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扶我出了门。
梅园离我的素乐馆还是有点距离。自宁儿和小茶来我这之后,我便很少再出我的院子。再出来感觉生疏了很多。
婉月虽是我的婢女,可毕竟总要为我办差,不敢说这皇城里都摸得通透,但我关注的几处地方她总是轻车熟路。
特意挑了一条人少的小路,我和婉月走在去梅园的路上。
真是快过年了。我一向喜静,因此素乐馆里总是素色为主,看起来冷冷清清。可除了我的馆,皇城里都是喜气洋洋,以红色为多,热闹非凡。那怕是这条小路,也都在路旁支起了火红的、未点的宫灯。
“主子,这里走。”婉月扶着我又绕过了一处假山,看我叹了口气不再动身,以为我不认得路,便出声提醒。
“罢了,就在这吧。想必陛下待在那狭小的空间也不怎么舒服不是么。”我紧了紧领口,可还是觉得冷。
婉月顿了顿,没有回答。
回答的倒是假山后的人:“你……倒不怎么惊讶么。”
我看着那一抹明黄从假山后走出,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多颤抖了几下:“惊讶?!我认识你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总是喜欢偷偷摸摸的跟在别人背后。”顺带再赠予两个白眼。
皇帝沉默了,不过脸上倒有一抹可疑的红晕。
“得了得了,”我摆摆手,像是挥赶苍蝇一样,“你要跟就跟吧。”婉月在一旁看着吓得白了脸,死命地拉着我的衣角。
皇帝倒是蛮可爱,啥也不说,乖乖地跟在我的身后,模样还挺委屈。我见此状又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两眼,顺带再次吓傻了一旁的婉月。
拜巫岸所赐,这次梅园之行可谓是我们一行三人的诡异聚会。偌大的林子里,除了白雪,就是那一抹明黄(我和婉月都以一身素衣)。
转了一圈,看完了梅花倒也无所事事。我找了一棵树懒洋洋地靠了上去。没想到衣服才沾上树干,整个人就落入一个怀抱中。
“靠!”我出声咒骂,不出意外的怀抱的主人和一旁红了脸的婉月都僵直了身子像见鬼似的看着我,“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死人温’?!”
巫岸干咳了两声没有作声。
我在他怀抱里调整了个姿势,继续道:“按说当皇帝的待遇不差啊,太医院的都死光了么,怎么会放任你这冻死人的体温去纳妃?想想当你的女人也够倒霉,整天抱了个大冰坨子,晚上估计不被冻死也会做恶梦吓死。”
巫岸咳得更带劲了,顺带还把脑袋窝在我的颈项里,我能感觉到带着他体温的气息洒在我敏感的脖子上。
怕是从未见到这样的我,婉月呈痴呆装良久。
“你……可还怪我?”巫岸的声音闷闷地。
“不敢。”是实话也是气话,“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不该这样低声下气。”
“我有愧于你。”声音更闷。
“但你无愧于天下和你的子民。”我笑。
“你也是我的子民。”
“我不是。”我感觉到肩上一轻,“你知道我不是。”
“那是以前。你现在总是。不但是我的子民,还是我的女人。”声音略微上扬,像是在宣告又像是急于澄清。
“难不成只要是个女的就是你的女人?”我对此嗤之以鼻,“况且,我早已不是你的人了。”“你在说什么?!”巫岸震怒地板过我的肩,看着我的眼睛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人,难不成真是越老越顽童?这是他该关心的问题么?他关心的不该是所谓的“奸夫”是谁么?
“巫岸,”如同二十年前,我仍旧对他指名道姓,“楼暖衣在二十年前就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我,楼舞——被你囚禁于此的平凡舞姬。”
“你……还是怪我……”巫岸神色痛苦,而我听到这话倒觉得有些搞笑,他的话和当初秦楚欣所言一模一样。
“你们倒是真像。”我若有所思。
“你说谁?”
“你和秦楚欣。”满意地看着巫岸神色一僵,“其实你不必做这些给我看,就如我不必装作二十年多前刚认识你时的我。”
“衣儿……”
“真是久违了,这个叫法。”我将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拿下,道:“如果你想,我自然可以像当初那样唤你——身为你的子民,我有义务满足我君主的所有要求。只是,楼舞的夫君早已不在了,还望皇上不要越矩。”
巫岸终究还是放开了手,仅仅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他又恢复我就个月前刚破冰而出时见到他时的模样——那般霸气,那般内敛,那般看不出情绪。
“楼舞,”我听到他这样叫我。
“民妇在,”我俯下身子,以掩饰我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失望,“我的皇上。”
梅园中梅花满地,雪花纷飞漫天舞,如血的夕阳光线印在我的脸上。活动了下略显僵硬的四肢,我扶着树站起。拂去婉月欲伸过来扶我的手,看着那双冻得发紫而略显粗糙的手僵在那里。
稳了稳身形,不经意间瞥见身旁雪地里的那个凹印——那是他来过的痕迹。
“回吧。”我终究还是原谅了这个看似卑微的婢女,抬起手臂,婉月忙过来搀扶。她低着头,扶着微跛的我向素乐馆走去。
素乐馆门口站立着一个逆光的身影,恭敬而挺立。在看见我们归来的那刻,他眉宇间的褶皱蓦地抚平。略微弯腰,我听见一个青涩而略显尖细的声音。
“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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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耳旁是火炉中火苗发出的吱吱噼啪的响声,还有那近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我支起身子,掀开被褥,瞬间寒气袭人。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却还是挣扎地下床,披了件还算厚实的棉衣。打开窗,顿时冷风扑面。
“主子?”依旧是那个略显尖细的声音。
“没事,你先歇息吧。”我有些疲惫地对他挥了挥手。
“……”
“主子有心事?”意外的没有听从我的话,傅宁颇为局促地开口。
“……”我沉默。
“奴才越矩了。”
“无妨。还没歇息?”
“……奴才不困……”
“那……”反常的,我居然这样说,“若没有事,陪我去……梨树下坐坐吧……”
皎洁的明月映在池水中闪着点点的银光。傅宁走在我的身后,我挑了块石头正准备坐下,没想到他却制止了我。
“主子,天冷,当心身子。”他恭敬而坚定,“待奴才去给您取个软垫来。”说罢便欲转身回房。
“别。”我出声制止,可看到那双温柔而固执的眸子时,嘴边的话却又转了味,“别……吵到他们。”
傅宁颚首。
我回过神来,不免暗自懊恼。真不知是因早上见了巫岸,还是因看见傅宁对我的默默付出。最近的我真是反常的可以。
我知道婉月是巫岸派到我身边服侍我的探子。知道小茶是太子在我身边埋伏的眼线。也知道傅宁和二皇子在私下里还仍旧有所纠葛。
我知道在像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巫岸的影卫随风会在暗处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知道自一日晚间我发烧却未及时就诊后,傅宁便会在我房前守护直到天亮。知道每个月的月初婉月和小茶会向他们的主子汇报我最近的动态。
可我却始终对此保持缄默,甚至放任那些向我伸来的黑手的肆虐。我始终认为,我现在根本不能算是活着。而不论那些人想利用我打什么主意,我都无所谓——前提是只要身边的人能安分地守在我身边,在最大程度上不背叛,安然地活着就好。
然而,现如今兴许这样卑微的想法也成为了一种奢望。
“主子。”不知何时,傅宁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将软垫垫在冰冷的石头上。见我神游太虚不禁出声提醒,“主子,夜深了,寒露重。”
“嗯。”我对他笑笑,“你,也坐……”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明显,傅宁只拿来了一个软垫——此时它正垫在我的身下。深夜又是冬日,石头上冰冷无比,我怎么说话就不动脑子呢。
正当我暗自蹙眉之际,或许是傅宁误会了我表情的含义,只见他怔了怔,竟做势要落坐在离我不远处一较矮的湖石上。
“哎,别……”我突然低语,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傅宁僵在那里,然后又迅速起身,淡然道:“是。”然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般地重新站到我的右后方——那瘦弱的身躯企图为我遮挡一些冬日的寒风。
一时间,死寂。
见状我更是心生悔意,叹气一声,然后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我,不是……对你,这些日子,你……做得也很好……我,只是不太顺心……”
傅宁想来是没有想到我会和他说这些,他把头隐藏在了树影下,表情看不真切,“主子不必解释什么。主子为我们做得……够多了……奴才懂得。”
我有些颓然。我为他们做得够多吗?还是,我压根什么都没有做。也许在这皇宫中,和善而不挑剔的主子委实不多。但像我这样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主子”,除了让身旁的下人处境更为艰难外,又有何作为?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主子不必多想,”傅宁又出声安慰,“也许在主子眼里,主子没有为我们这些奴才做什么。可是,傅宁知道……主子……不容易。”他顿了顿,显然是在考虑措辞。
“不必多虑。我……想听听你们的心里话。”
“主子,”傅宁走到我的身旁,接着朦胧的月光,我居然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主子,您真的……想太多了。”
见我一幅愕然的表情,傅宁反倒是轻笑出声,“主子对我们很好,真的。”继而表情转又严肃起来,“如果没有主子,奴才,不知还要在……浣衣局……待多久。”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再联想到第一次见他的场面,我的心猛地一抽,呐呐地不知如何接口。
“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世上,本来就不可能活得……自在。可是主子,您让我和小茶、婉月这样的人,第一次感受到被关心、被……真心对待。”傅宁被自己如此“大胆”的言语,给吓住了,他轻轻咳了几声,仿佛是为了平复那不为平静的情绪,“奴才斗胆。只是,奴才真的很高兴自己服侍的是主子您。奴才希望能为主子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也好。”
“你……”
“主子,”傅宁单腿跪在我的腿边,“主子,请你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呆在你身边,我们——这些下人,才能真正感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我发誓,自听闻傅宁的心声后,我是真的想换种态度来过我的余生。
可是如果那天,我没有见在梅园巫岸;如果那晚,我没有和傅宁在月下交心;如果这些我不曾料想的他人的心事不是在那个场合下被告知……也许,我会以另一种方式守候或被守候着傅宁、婉月和小茶。
谁都不曾料想,仅仅是那一天,在后来将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我、巫岸、傅宁、太子、婉月、小茶、随风以及那或无辜或余辜的千万个生命……
可是,许多事发生了——尽管那些是那么凑巧地聚集在了一起——如此奇异地造就了一个结果的必然产生。我们就不得不去面对它、解决它——以我们认为正确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