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寒哼着小曲儿回了玉府,只不过众人见到的是一袭白色长衫的四少,而非宫中出逃的墨紫色锦衣少女。梁公公则倒在龙眠殿铺了驼绒毯子的地上,心念:“完了完了,这回陛下非把老奴的脑袋给拧下来。”
而齐凤臾走在朝关蝶宫去的路上猛然停下脚来,顿时将后头一干众人吓了一跳。只见睿帝原本就不善的面孔上突然露出了懊悔之情,稍后便又恢复如常,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被那人给激了出来,这下好了,梁琦怎么看得住她!”暗自后悔的齐凤臾重新迈步,去的还是哲婕妤的关蝶宫,原因无他,只因:如今再回龙眠殿也晚了,那人跑就跑了吧,总有一天让她自己重新跑回来。
在自个儿的床上躺下的玉寒回想着近日来的所作所为,竟觉得如同一场太过虚幻的梦,梦的前半段是险象环生,后半段是安逸享乐。前半段她与一个妖气纵横、心狠手辣的男子过招,步步惊心,后半段她与一个俊朗风流、心机深沉的男子谈笑,温馨快活,然此刻,她只身一人,伴着沉静的夜色,却觉得累,累到筋疲力尽、心力交瘁……
她看向那透过窗棱洒在床头的明月清辉,忽的就不想睡了,累的是心,万般缱绻纠结,欲与周公相会而不可得。披着外衫她自床上起来,坐到那桌旁的小凳上,乌木的桌面,上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官袍,浅绯的颜色,华丽的锦缎,精致的绣工,无一不是官家的堂堂皇皇,然……伸出手去,触到指尖是一点凉,和着春季夜里微寒的湿气,从相接的那点地方直直地传到心里。
凤臾……她是极喜欢这个名字的,鸾凤和鸣,须臾百年,就算是与那人只是站在一处,装疯卖傻地只做一个十六岁未满的少女,那弹指一瞬间的芳华也可教光阴停滞百年,可似乎如今连这样一点小小的愿望也变成了一种奢侈的念想,并肩而立、指点江山,那是李唐家的武后费尽心机的一局棋,不是玉家三小姐女扮男装的一场戏。
做那人的皇后许是会万般宠爱集于一身吧,她大可巧施手腕将那人全部的温柔与宠溺揽在自己一人的身上,外人看来定是万千荣宠、不可一世。可教她困在深深庭院里,难道不是犹如龙困浅滩一般!那样的时日哪怕是一天,她也是忍受不住的。想她玉寒怀抱经世之才,难道就不能为他谋下万里江山的一片安宁,也不能为自己谋下汗青书册上的一世英名吗?
手里攥着的官袍一角已是与掌心一般带上点点的暖意,可……若是将它着在身上,却是那般的沉,压得这双肩都有些佝偻,旁人自是看不出,而潇洒风流的四少虽是身量尚未长齐,却也定是手摇玉骨绸扇,面容含笑,不会有半点不妥,不会有半点不当,更别说这等消沉样貌了。
如是想着,月已西沉,朝阳初升,携着霞光透过那精雕细琢的轩窗,直至来到玉寒的眼前,这人才惊觉:又是一夜无眠。未待洛慈进来,玉寒已是自行穿戴好了出了房门,朝阁楼上看了看,心想着:已是许久不曾陪伴暖儿了,今日还是先别赶着去兵部了,反正也没人催,不如好好和暖儿说说话。
心里这般想着,脚便随着心思一道上了楼,站在帘子前玉寒却是突然不敢往前走了,若是那晚自己死了,暖儿此刻应该是能以一条锦带遮眼,病体虽虚,却是可以见人了,这外面的花花世界原该是这帘子里的少年的,而不该是她的。
“阿姐?怎么不进来?”玉暖早晨难得醒得早,睁开眼就瞧见呆站在帘子后边的玉寒,近日都不见阿姐,他有些提心吊胆,睡得也不很安宁。而玉寒听得她唤,赶紧走上前去。
撩开青底五彩纱帐,里面的少年侧卧着,面容正朝着她,碧湖水般的翡翠目比旧时要缱绻上许多,好似含了千言万语一般,玉寒就这么呆了,暖儿今日与平日里不同。
“阿姐,陛下教你入宫了吗?”他将脸朝枕头上靠了靠,玉寒自上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嗓音却是骗不了人的,有些哽咽,“阿姐,你不要入宫,暖儿乖,暖儿再也不要出去玩耍,暖儿只要阿姐……”
玉寒好似可以瞧见明珠泪一颗颗从那碧绿色的眼眸中滴落的情状,心头便是如同刀绞一般,坐到他身侧,将他揽到自己的怀里,果然那脸上已是湿透了,给他擦着泪水,拍了拍他的背,玉寒柔声哄着:“暖儿不哭,阿姐不入宫,阿姐看着暖儿有一天可以自在玩耍……”说到这一句,她止住了。
有她在一天,有四少在一天,这世上便没有玉暖,恍恍惚惚间,她捧起玉暖的脸,问出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暖儿……你可恨阿姐?”
玉暖没有吱声,长长的睫毛卷翘着,若是眨着眼睛便可如一把小扇子一般,然……他眼眸未动,眼睑低垂着不愿去看玉寒的眼睛,就这样二人无语相对。良久,玉暖终是抬眸看向玉寒,眼若碧玉,唇色异常,血红两瓣一张一合,九个字连成一把刀,直指玉寒的心窝:“你爱齐凤臾,我便恨你!”
玉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凤鸣轩的,一路上耳边嗡嗡作响,春日的鸟鸣也莫名变成了蜜蜂振翅的声响,她晃晃悠悠地出了玉府的大门,停在门前那两只石狮子中间,半侧着身子看向那玉家的牌匾,朱漆红艳,金漆耀眼,浮雕细致,镂雕深刻,两个端正楷书高悬头上,着实庄严,可看在眼里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可怖!
这宛若鲜血淋漓的牌匾如今大可在背后添上几笔墨黑,来嘲讽她玉寒可笑可叹的人生,如此堂皇,内里却是如此的漆黑肮脏,连同自家胞弟也对自己生了爱慕之心!枉她自诩聪明绝顶,竟连身边人的心思都猜不出半分,如若不是今日相问,那这不伦之情还要多久才水落石出?
方才……玉暖的眼眸第一次没有带上湿气,如此灼灼,南海碧凝珠也不及他那双翡翠目来得耀眼夺目,只可惜那可教日月失色的双眸,携着森冷阴风看向她,令她骨肉生寒,可就算是如此也不及那九个字更教人无所适从,一句话,将她推向千尺寒潭,自此万劫不复!
她失魂落魄地在章台路上游荡,三魂七魄皆已离身,浑然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正在此际,有一人拍了拍她的肩,扶住了这摇摇欲坠的人儿,“暖儿,你这是怎么了?”卫布耶出得司天台正要去玉府寻他,此刻正巧碰上,却不知此人缘何这般宛若神游一般。
那一声“暖儿”教玉寒如遭雷击,霎时站住,看向身侧才认出眼前人是卫家长子卫布耶,费力地扯了扯唇角,那一笑在卫公子眼里比哭还要难看上几分,有气无力地寒暄:“是布耶哥啊,今日怎就这么巧?”
卫布耶有些失笑,他二人相处如许年岁,几乎日日在这章台路碰面,今日竟成了碰巧了!“哪里是巧,我正要找你呢,陛下给司天台下了旨,说是要赶在七夕前大婚,要我等觅得良辰吉日,早日上报。”他看了看身旁少年的脸色,低声问道:“莫不是陛下为了犒赏你毁了景荣侯的老巢,这才改了主意与你家阿姐大婚?”
玉寒本散了的魂在听得“大婚”二字时终是回了过来,一脸的惊诧,卫布耶见得他那副与平素迥异的样子,心头的疑虑便愈加的深厚了,想来想去,还是问问这人为妙,便道:“玉家祖上曾有良玉神目,此话可是当真?”
若是方才玉寒是回了魂,现下在听得“良玉神目”四字后便是彻底清醒了过来,忽的变得眉开眼笑,“布耶哥就别说笑了,那是个什么神奇物件儿?你要打趣暖儿也不是这么开玩笑的。”良玉神目……那司空大人的死岂不是并非大理寺呈上来的误认暴毙,实则老死?能教大理寺如此行事的除了当朝睿帝,还能有谁!
卫布耶见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疑虑又深一重,盯着这人的颜面看了许久,却终是没有开口。而玉寒心下直道不好,忙咋呼道:“对了,布耶哥,洛慈姐姐还让我去桃花坊买胭脂呢!再不回去她该要骂了,到时候暖儿可就遭殃了!我先走了啊!”说着便如一只白蝴蝶一般飞去了。
玉寒往玉府奔得极快,因了失神连轻功都不记得使了,但愿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