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跑来找我是在本神君的意料之中。
我正端端坐在暂住的院子里剥药材。
牡丹款款走到我跟前,略略矮身,从袖袋里拿出一串葡萄似的果子递与我,柔声道:“姐姐,这是晗灵果,左右我拿着没什么用,送给姐姐治病救人。”
凡间有句俗语,叫“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本神君立刻提高警觉。
这朵牡丹先是拿身份压我,继而旁推侧敲地问我与少离墨机二人的关系,当我道与墨机没有婚约后就一声声“姐姐”叫得欢畅。
本神君即便再不才,再愚钝也能把她这小心思猜出个七八分。
凡间还有句俗语,叫“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本神君立刻把那串葡萄推回去,和声和气道:“妹妹客气,前后我治的人都是些小病小疾,用不上这么稀罕的药材。妹妹留着自己补身子罢。”
牡丹挑了张凳子径自坐下,叹了口气,说:“姐姐,你下个月……”话说到这特地拉长了调子等我接,我只好干笑两声遂了她的愿,道:“墨机君委实说笑了。”
牡丹立马包了一包眼泪执起我的手,道:“姐姐不知,云儿生在太清帝王世家,周围所见皆是嘴脸虚假,哥哥姐姐也身处要职,所以云儿自年幼就体会到了孤单滋味……”
——哦,原是名寂寞少女。
“……直到那日遇见墨机君。”牡丹脸一红,“那日云儿去东海赴宴,不料在东海边遇上了獐精。多亏墨哥哥出手相救……”
——唔,原是出英雄救美。
“……墨哥哥从此便常常带云儿游历东海,也常到太清来,陪云儿逛桃园,描画册……”
——哎,原是场日久生情。
“云儿此番、此番误将雪莲加进方子里,害的少离君险些失了性命……墨哥哥他虽未怪罪,怕也是有些生气的……只是……只是……”
牡丹停了停,梨花带雨地抽了抽鼻子道:“姐姐……云儿离不了墨哥哥……”
本神君前后思量了一会儿,方悟到这位五公主的戏本子不是通常的戏本子。
五公主年少时,郁芬嫂子都尚且不是花神,与貔貅日日闲散在太清,此二人竟然以身居要职无暇顾及来敷衍她,她这年少时光委实悲催了些。再者,东海龙王那一宴之后就出了混沌冲出镇妖塔的变故,墨机战神,竟能在这个关头抽出这么多个闲暇带她逛桃园,描画册,委实情深的紧。
然,嫂子确实花了些心思在弟弟妹妹身上,墨机也确实毫无闲暇带人游玩。五公主能对着我扯出这么个谎话来,对墨迹那厮用情至深啊。
这样说来,这位五公主既然知道些许药理,却还把雪莲加进去的,约莫是想仗着自己懂些医术,多在东海留几日,两人能多处一处。
只可惜我忒不解风情,巴巴跑过来跑过来给少离瞧病,坏了她的计较。
思至此处不由得觉得自己委实混账,遂痛心疾首道:“小神先前并不知你对墨机情深至此,若早知道了也定不会怀了五公主这煞费苦心的计较,前后少离命大,五公主放个一株两株雪莲也烧不死他。小神这就回上清,公主也能少费些心思。”
牡丹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红红白白了好一阵,才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淡淡笑道:“东海有姐姐在便好了,云儿此番是来向姐姐告辞回太清的。”她声音略顿,声音有些发寒:“姐姐委实深藏不露,不过,云儿怕也不会放手。”
说罢纤腰一扭,出了我的院子。
我转过身来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此番纵然狼狈了些,我我我,我这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啊?
当夜,我左右掂量了一番,还是准备在事情闹大之前找墨机把话说清楚。
到了房门前我有些犹豫,这样大半夜冒然跑过来,被人瞧见难免落人口实,闲言碎语又有失颜面。转而一想,这厮那日的一句“你成了亲以后,我俩也把亲成了”一出口,本神君在三清断是没有面子可言了。遂理直气壮抬手砸了砸门。
墨机开了门,我又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
一进门,还未坐下,我就提起一口气准备了一兜话要开骂。
那厮嘴角噙笑,眸光微动,和颜悦色道:“陵光,这大半夜的,你巴巴地跑过来,莫不是想我了吧?”
本神君这一口气又被他堵回去,不是一般两般的憋屈。
我抬头瞪着他,提着还剩下的半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墨机,我来是有正事。”
墨机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一脸了然笑道:“成亲之事委实应该好好商量商量,只是我俩既然有了先前的一回,倒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我冷哼一声,别过头道:“墨机君倒很是惦念凡间那场镜花水月。”
墨机径自坐下,缓缓斟上一盏茶,抬到唇边:“镜花水月?小陵光,你好端端的,我也好端端的,何来镜花水月?”
我咬咬牙,有些话是该说明白了。
“墨机,我素来憋不住话,你且听我说完。”我垂下眼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凡间那一场,是你的劫。现在想来,于我也算是一场历练。”
“那时候,我喜欢你喜欢的正是炽烈,你却撇下我去了。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只道凡间那一场我待你并不好,心里也满是歉疚。头几年的日日夜夜,更是睡不得吃不下。”
墨机渐渐收了笑脸,正色盯着我。
“过了这么些个年,季远之给我留下一个疤,我却以为我参透了‘情’这个字。这本戏本子,本在季远之死的时候就该结了,也好在日后给我留下个念想。可是,你却徒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身子已经是不自觉的颤抖,声调也不由抬了几分。
“你真真将我心口的一道疤撕得鲜血淋淋。我本以为你饮下了孟婆汤,已经忘了我就是你凡间那一世的妻,谁知你却还记得我。再次见到你我就应该已经明白了,凡界种种不过是我陵光的一场醉梦,但我心里头总还想着,你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惦念于过往,能把这前前后后给我一个解释,而后我方知道我又错了一回。”
“季远之从未对我生过情,我们凡间一世夫妻,回到了仙界,怕是什么都不算了。你回来逍遥的做你的战神,我也不必如痴子一般守着那块龙鳞!”
“既然如此,你我不如就从此陌路,你又何苦要纠缠!你是过于清闲了了么?我避你不及,你却跑来提亲,你叫我怎么办!我把龙鳞扔了你又找回来,你叫我怎么办!前些日子还说了那样的话,你叫我怎么办!”
吼着吼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一阵风过,墨机把我牢牢锁在怀里。
我震怒地伸手推了推,他确抱的更紧。
头顶的声音好似一如往常的平淡,又好似沾染了些许情绪:“我一直以为,凡间那一场,你只是在报恩。”
我放弃挣扎,把脸埋在他怀里,冷笑一声狠狠的说:“墨机,你太自信了。你现在还以为我会像当年一样么?”
墨机声音有略些急:“陵光,我现在已经回来了。”
我涩着嗓子咬牙道:“我陵光那一世在你手上输的奇惨,你指望着今日,我们还能向以前那样相敬如宾的做夫妻么?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身体微微一僵,我甩开他的手冲出了院子。
阿虚的屋里没有夜明珠,夜里更是幽暗。月光透过水帘,在院子里洒下的淡淡光芒有些波动。我泪眼朦胧辨不清位置。
推门进去后,老祖宗的声音响在某个角落:“丫头,你怎么来了?”
我忙寻了声音摸索过去,一把扯着他的袖子道:“阿虚,我心里难受,想喝酒。”
他顿了顿,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眼泪,招来小童搬过来三坛东海清酒。我忙操起酒坛子往嘴里送,老祖宗也未出言劝止。
醉酒睡的迷蒙,隐约听见有些许声响。模模糊糊不甚真切。
阿虚不知在对谁说:“……她的脾气如此……你小子倒是……”一句话听了个没头没尾,我却懒得计较,翻了个身继续睡。
隐隐,感觉有个熟悉的怀抱将我抱起来,我挣扎了一番,那人却没放手。然后抱着我晃晃悠悠地走着。
就这样晃晃悠悠地一直走,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