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向天歌又想到了孩子。看着同事们一家三口同来同往,他的脸上写满羡慕,就连他们抱怨孩子调皮的表情在向天歌看来都是幸福的。孩子是大人奋斗的动力源泉,是弥补大人一生遗憾的唯一机会,更是天伦之乐的甜蜜载体,可是,谢真真对这一切都是排斥的,和向天歌结婚十四年,她并未觉得膝下冷清,??而十分受用这种没有拖累的生活。
向天歌的思绪从孩子又转向了艾小毛。和她的几次深谈,让向天歌反而找不到准星。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有了这么一种强烈的渴望,把艾小毛的身份由知己变成伴侣。但是无论他把这个过程设计得多么巧妙,把未来的结局安排得多么周全,只要一往前推理,就会感觉大前提的根基是空虚的,无风自晃,稍一质疑,就摇摇欲坠。
向天歌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时过境迁。人这一辈子,到山说山色,到水看水景,没有办法把它们捆在一起,要求一成不变。攀高枝的人,无论男女,人生的结局都不会以喜剧收场。女人还好说,反正是相夫教子,有了一个深厚的靠山,不但娘家挣足了面子,孩子加大了保险系数,自己也省下许多打拼的精力;男人可不一样,不仅时刻背着“他是靠老丈人起来”的包袱,还要长久保持感恩戴德的心态,稍有不恭,忘恩负义的指责就跟来了。男人不怕辛苦,就怕心里窝囊。向天歌从来不否认谢真真一家在他起步时的帮衬作用,但是,换一个角度看,他又觉得当年谢真真锁定自己,也是一种投资,把他当做一只潜力股,按照长线的路数一点点做起来的。这样算来,其实谁也不欠谁的,我得了实惠,你有了希望,而且,对于显赫的家庭,希望是远远重于实惠的,因为自家的孩子无法完成维持显赫的使命,就要通过婚姻吸引外资,把原本不相干的一根木料雕琢成支柱,立在家族最重要的地方。
向天歌有些举棋不定,心里的两个自己又开始争执起来。一个抱着怀疑的态度提问,婚内婚外的艾小毛万一判若两人怎么办?一个信誓旦旦地回答,没有尝试,凭什么断定艾小毛就不是做好妻子的材料?
向天歌最担心的,就是他和绳子仁提到过的离婚成本,另外还有如果谢真真不肯善罢甘休怎么收场?僵持起来,对向天歌肯定不利,一旦影响了未来的正常发展,感情就成了无本之木,甚至艾小毛还会不会在这里落脚都是疑问。向天歌不停地创意,又不停地动摇,最后想起不知谁说的一句话:要想打败强大的对手,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先犯错误。可是谢真真除去逛街,就是泡在娘家,没有什么交往,既不用操持家务,也不想在仕途上有太大的发展,基本上算是无欲无求。向天歌很发愁,凭他这段日子的公关经验看,人的破绽都是在欲望附近找到的,像谢真真这样的人,一时还真的无从下手。
转天下午的例会刚开完,回敬轩就打来电话说,全年预算和报纸整体运作方案已经改了两稿,李彩妮提出来找个好地方聚一聚、议一议。向天歌一下就想到“大帝豪”夜总会,觉得那里是块福地,说不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运气。
向天歌带上叶子凡、艾小毛和沈唱,到了服务台,领班说回先生订的还是每次要的巴黎厅。向天歌猛然想起来回敬轩让他帮着找个外经贸方面的专家,赶紧拿出手机,搜索着有用的线索。沈唱在旁边说:“向总,我算是服了,什么事都要找人,我在广告部干了两年,实际上干的就是天天找人的活儿,生孩子得找人,有病了得找人,扣个车得找人,上个学得找人,只要找了人,该罚的可以减,该办的可以免,该急的可以缓,像变戏法一样,全在嘴唇一碰了,有时想一想真觉得烦,真没意思。”向天歌说:“怎么办,这就是道,老子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现在是风气氛围之谓道,你不合拍就会被无情地甩掉,再烦也得办,不然就寸步难行。”艾小毛说:“在这里干一年,等于你十年寒窗的总和,就像是速成班,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啊!”向天歌说:“你们知道人是怎么老的吗?就是在这一句一句的感慨中老下去的,要不为什么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呢?”
正说着,回敬轩和李彩妮、李彩强都到了。坐下后,向天歌说:“为了省点时间,我就私自做主了,小毛安排的菜,她定了个补脑、补心、补血的三补菜单,给几位老总加点能量。”
话音未落,一道十全滋补火锅已经端上来了,热气腾腾,里面浓浓地烩了一锅的料子,除了针蘑、枸杞、桂圆、生姜这些常规的作料,大部分红红绿绿的都叫不上名字。
向天歌招呼着下箸,想起刚才找人的话题,他借题发挥地说:“有人做过一个实验,把一只青蛙放进滚烫的锅里,它马上就跳了出去,可是如果把它放进只有十几度的水里,它就会静静地待在那儿,直到水温慢慢升高,最后烫死在锅里。这和送礼的道理是一样的,一下子太猛了,可能把人吓回去,如果一点点洇着,对方就会不知不觉地陷进你的套子里。”
李彩妮和李彩强啧啧称赞:“文人就是文人,眼光和一般人都是不一样的。看问题一下子就看进火锅里去。”一句话,说得满桌大笑。
这时,回敬轩从包里拿出一份协议。向天歌接过一看,是一张海江电台广告部的发布合同,内容是《海江都市报》的形象宣传,上面写着:广告单价4万元,加急费5000元,扣除优惠2000元,扣除代理费2000元,播出次数20次,总计4.1万元。
向天歌不屑地一笑,对回敬轩说:“老回呀,给你这个单子的人是欺负你外行,你看看这价码,是广播要了电视的价。”回敬轩问:“那实价大概是多少?”向天歌说:“顶多一半,找找人,还能少。”
李彩妮要过去扫了一眼,说:“向总,你能不能也尽快搞出一个新的广告刊例来,要实在一点的,以前‘海都’的刊例水分太大,弄得像小店里卖的皮鞋似的,标价680,最后30块钱就能拿走。我看整版定在6万差不多,报眼和一版可以贵一点,10厘米通栏或者20厘米半通栏之类的就可以压下价来,另外一些热门消费品,像房子、车子、机子等可以考虑买一赠一,软稿消化到时尚、通讯这些版里边去,回总,你看怎么样?”
回敬轩说:“我看可以,只是运转一段时间,如果广告效果不理想,要防止代理公司杀价回本,这一点,最好在代理协议上有所体现,价钱一乱,市场就散了,报纸的名声也就跟着臭了。另外,是不是补充一个广告刊登须知,保留预收款和内容删改等权利,外地有的报纸出事,还就是出在了广告上。”
向天歌抖着一张薄薄的海江市广告承揽合同说:“回总说得极是,价格一定砸死,不能朝令夕改,要有一段稳定期,最好是公开的,全部透明的,分好几个梯队,业务员几个点,主任几个点,老总几个点,心明眼亮,对内对外都是个监督,客户的钱也花得明白。如果我们敢这么做,在海江市的传媒界会一炮走红,无形中,我们会树立起一个品牌,《海江都市报》,是一张在广告上拒绝暗箱操作的报纸。”
李彩妮边听边点头,她说:“做了这么多年服装,我想媒体和服装的道理差不多,面料是次要的,关键在款式。面料是共享资源,你弄得到,我也弄得到,只有款式才是个性的,才有可能谋得附加值。所以,包装很重要,包括对营销方式的包装,我看向总的想法可以再细化一下,现在,零售业不是常常亮出成本价销售的大旗吗,咱们不妨就做媒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七个人议着,都觉得轮廓渐渐明朗,信心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看李彩妮兴致很高,向天歌又想起存了许久的一桩心事。尽管李彩强早已揭开谜底,但他一直想让李彩妮亲口证实。忍了忍,向天歌问李彩妮:“李总,有个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我们第一次谈裁剪生活、设计自我大赛时,你说有一个广告公司的报价比我低了一大截,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彩妮想了想,说:“噢,有一个叫靳克晓的,拿着市工商联副主委的条子,让我们参加海江夏日广场时装秀,我就说正在谈着类似的活动,可能资金周转不开。结果,那个靳克晓就反复强调活跃市民夏季生活是市里边主要领导的意思和他们最合适的价位,我不好拂主委的面子,但是又舍不得你们的创意,就想两全其美,压下点价钱,给靳克晓甩过去一点。”向天歌终于验证了原来的猜测,但是仍然好奇:“那后来呢?”李彩妮说:“后来不知为什么,靳克晓给我打电话,说活动取消了。”向天歌说:“再后来,李总可能就不知道了,靳克晓取消活动可不是主动退出,而是我跟公安局七处打了招呼,说他们准备采用的氢气球不符合防火要求。”李彩妮有些吃惊:“我是后来才听说你们之间的过节儿的,至于吗?靳克晓放着生意不好好做,这么编排你们干什么?”向天歌说:“嫉妒。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这时,果盘端上来了,舞曲也跟着响起来。向天歌欠欠身,朝李彩妮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李总,赏光跳一曲吧。”李彩妮翩翩离座:“怕跳不好,靠你带了。以后,别总李总李总的,多生分,直接叫我彩妮吧。”
向天歌第一次与李彩妮这种距离站在一起,她的腰肢算不上纤细,但是很匀称,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很结实。向天歌不喜欢跳舞,他觉得那是刻板之人做的事情,但是三步、四步的基本功还是过硬的,在舞场上完全可以应付自如。旋转时,李彩妮不够轻盈,有两次差点踩到向天歌的脚,她歉意地笑着:“你看我,平时走路习惯一路小跑,这么一板一眼的还真不适应。”
一曲终了,向天歌和李彩妮回到座位,他打趣道:“原来跳舞最累的是胳膊,名义上是搂着舞伴,实际上只是个摆设,心里有把尺子,时刻都要检测和腰之间的距离与松紧度的。”李彩妮笑着说:“什么话一到你嘴里,交响乐也能变成快板书。”
向天歌的胃口越来越大,喷绘、印刷、网络,凡是广告能够辐射到的,都想染指。向天歌清楚记得大学时的现代汉语老师专门讲过“染指”、“觊觎”两个贬义词经常被人错用为褒义,但向天歌并不觉得“染指”有何不妥,做广告广泛撒网无可厚非,即便没有赚到钱,将指头染上点失败的颜色,对今后的选择也是个提醒。
向天歌把自己这大半年走过的路分成三个段落,也就是从做工程到做项目再到做概念,这是三个不同层面的阶梯。玩概念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圈别人的钱来办自己的事,越是大多数人懵懂的时候就越是少部分人赚钱的时候,等人们差不多都明白了,商机也就找不到了。
这时,向天歌和沈唱,李彩强和艾小毛也跳了一曲,回敬轩一个劲地喊头晕,就坐到了后面的沙发上,艾小毛和李彩强一起跟过去,嚷嚷着让他看手相。向天歌听着他们说得热闹,也凑过去,对回敬轩说:“老回,我才听说,你还是看相的高手,今天也给我指点一下迷津。”几个人围过来一同起哄,要回敬轩真人露相,现场解读向天歌。
回敬轩喝点酒就变成了人来疯,一点也不推辞,他拉过向天歌的手,看着上面的纹路,说:“从五行上看,你是属于水盛的,水盛则财旺,是个干生意的好材料;但是另一方面,你的阴气过重,阳性不足,那么意味着你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很难再突破了,必须要有外力来激活你的魄力。”向天歌说:“老回,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回敬轩说:“你非让说,就当玩笑话说的,我只是平时喜欢看些周易之类的书,看过之后,就自己琢磨琢磨,完全是些皮毛。找机会我带你去正式算一卦,城北有一个瞎子李,很灵的,特别是看财运和桃花运。”向天歌说:“我不大信这个的。”回敬轩说:“这种事,宁信其有,瞎子李的高明之处在于,即便你的流年不利,他也是有破解办法的。找他的人,好多都是比咱们有钱有背景的。你记住了,越往高处走,不可预测的因素越多,人嘛,每到闯荡了一段时间,就应该梳理一下,找个明白人点拨一下,该停的就要毫不犹豫地停下来,磨刀不误砍柴工,有时站一会儿,是为了后面走得更快。今天给你透个底,你提出来和彩妮合作前,我就去问了一卦,瞎子李告诉我,近日将有贵人相助,说我的后半生将从女人处得财,但是必须由一个男人穿针引线,所以你那几句话一出口,我就信了,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瞎子李的托儿呢!”
几句话,说得向天歌有些动心,要是果真神算,倒是个人物了。一个人总是遇见好事的时候,就离霉运不远了,这是规律,也是概率。向天歌对此深信不疑。生活优裕的人和有能力疏通关节的人是最迷信的,因为他们还有可能改变现状,真正潦倒到底的人反倒不期待什么奇迹发生。这么多年,他还真没有正经地算过自己的运途,以前他总觉得如果一切尽在掌握,那么人生将少了许多悬念,也自然少了许多乐趣和刺激。可是有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很多事情都陷入胶着状态,择不清,扯不断,理不出个头绪,倒不妨找个先生算一算,哪怕不准呢,也算给一些事情找个借口。向天歌想起了他在定福庵拿到的《叹世万空歌》条幅,但是那上面毕竟灰暗了些,只有叹没有解,生生把心境搅乱了,却于事无补,因为太阳要照常升起,烦了的、腻了的、恨了的生活都要往下过,没有对策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而艾小毛改过的版本又明显带着安慰色彩,没有因果规律在里面,更像是励志的吉利话。想到这些,向天歌答应:“行,找个时间,我开车,咱们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