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安祥出事了!
消息像一声炸雷,迅速传遍了海江日报报业集团大厦。
简安祥是海江日报报业集团子报《海江都市报》的编委兼广告部主任。《海江都市报》的前身叫《海江科技报》,是海江市科委主管的一份科普类报纸,每周二、四、六出版,因为运营不善,也因为《海江日报》成立报业集团的需要,经过海江市委宣传部和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批准,被《海江日报》兼并过来,改名《海江都市报》。
此前,关于简安祥的传闻就已经沸沸扬扬了。有人说他在城乡结合部先后置办了五套独栋别墅,有人说他光是操办了一个俄罗斯马戏团的巡回演出自己就赚了九十多万元,还有人说他的情人计划外生育,被街道居委会以未办生育指标为名告到集团办公室。总之,大厦里的人们动用了在报纸版面上不好施展的所有的想象力,把其实谁也说不清的事情演义成了若干版本的章回小说。
不管事实究竟是什么,简安祥的的确确是被检察院带走了,带走的地点据说是一家超市的停车场,而且,事先没有和集团的任何部门打招呼。
种种迹象表明,一直看似平静的海江日报大厦山雨欲来。
《海江都市报》创刊不到一年,《海江日报》就上书市委宣传部和市新闻出版局,争来了文化事业单位改革试点的名额,可以通过融资尝试股份制运作,也就是说,在海江日报报业集团控股的前提下,吸引社会资本参股,然后成立市场化运作的传媒有限公司,负责《海江都市报》的运转。于是,《海江都市报》的一切运营事宜均由专门成立的海天传媒有限公司操作,出任总经理的正是简安祥,《海江都市报》的大小事由,哪怕是花一分钱,没有他的签字,会计都不予报销。
检察院??报情况的人刚离开报社,向天歌就被叫进了李海鸣的办公室。按照海江日报编委会分工,副总编李海鸣分管《海江都市报》,但是,他没有签字权,总经理的经营状况直接对董事会负责。更加滑稽的是,李海鸣竟然不是董事会成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在经营上不折不扣被架空的分管领导。如果出于礼貌或者客气,简安祥可以向李海鸣念叨几句公司的情况,但也仅限于念叨,不是正儿八经的汇报,也尽可以只字不提。所以,对简安祥这两年的操作路数和真实的经营情况,李海鸣知之甚少,有的地方干脆就是一头雾水,还是检察院和集团纪检委的调查让李海鸣了解了一些内幕。
李海鸣虽然一直对简安祥心存芥蒂,但是在集团内部并没有过多的表露。原因只有一个,简安祥是海江日报报业集团社长兼总编辑高庆国的心腹,李海鸣多少有些顾忌。
李海鸣了解到的简安祥损公肥私的招法主要有三个:一是瞒天过海,《海江都市报》的19个广告代理公司中,至少有三家是简安祥的亲朋好友开办的,在招商竞标、结算价格以及免费软文支持上,得到了其他公司无可比拟的关照;二是暗渡陈仓,本来是广告代理公司开发的客户,却视为广告部内部人员拓展的业绩,按照总广告额的8%领取提成;三是釜底抽薪,以《海江都市报》主办的名义,从大额广告赞助中截留至少一半作为活动经费,然后划到指定的礼仪公司再将钱洗出来。
尽管可以用公司化运作的借口减轻领导连带责任,但李海鸣多少有些灰头土脸,特别是在编委会的小圈子里,别的副总编分管的领地既风平浪静又经营良好,李海鸣无形中又感到了另一种压力。
“小向,事到如今,我别无选择。我是权衡再三,从德行、能力、口碑三方面,比来比去,最后圈定了你。这副担子,无论如何,你要帮我扛起来。”
李海鸣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这个突发的变故也让他措手不及:“一会儿我给你说几个数,你就明白了,什么叫宏伟堤岸毁于蝼蚁之穴,什么叫人心一歪,准星失效。人祸重于天灾啊。‘海都’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他简安祥的‘贡献’啊!”
这个决定,对向天歌来说,确实太突然了。他本来是个纯粹的新闻人,当初父亲给他起名字的时候,借用了骆宾王成名诗《咏鹅》里的“曲项向天歌”,希望孩子大了,能有一番作为,鹤立鸡群,引颈长啸。而他,以今天的业绩,也算没有辜负父辈的期望。
向天歌本来给自己设计了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线,他是整个集团唯一一个拿过中国新闻奖一等奖的记者,而且是破格晋升的高级记者,39岁,势头正猛,风光无限,在集团正处级的部主任里,他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两年,过渡到集团编委甚至副总编的位置,并非没有可能,可是如果了《海江都市报》这潭浑水,到时候那身湿棉袄可不是那么好脱下去的。在这座大楼里,谁都知道“海都”是块烫手的山芋,真要接过来,将来可能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接还是不接?这是个问题!
从工作上论,向天歌是《海江日报》经济新闻部主任,一直在李海鸣的分管范围内,合作得十分默契;从感情上论,他刚进报社时,在政教部跑政法新闻,那时,李海鸣是他的部主任,对他很是栽培。其实,在简安祥主政“海都”广告期间,向天歌始终是李海鸣的幕后智囊,出了不少很有灵感的主意,他甚至和李海鸣开过“干脆把‘海都’交给我经营得了”的玩笑,但那时的简安祥是高庆国的头号红人,在《海江都市报》广告部一手遮天,向天歌不在其位,难谋其政,所有想法都上升不到操作层面,而李海鸣又仅是个摆设,除了暗生闷气,无法左右局面。
李海鸣扔给向天歌一支烟,然后自己点燃,深深地喷出个烟圈:“天歌,跟你说句体己的话,我今年54了,说是不上不下的年纪,其实上是肯定上不去了,奋斗一辈子,最后也就用这么个副局级画句号了。把‘海都’搞上去,主要还是个面子问题,办了一辈子报纸,不能晚节不保,眼看着一份报纸在自己手里关了张。但说实话,‘海都’何去何从,我也没想清楚,对于经营,更是门外汉,日报和都市报的路数完全不一样,‘海都’的明天就全仰仗你老弟了。我只说两个原则一个交待,别的你不用考虑,多大的雷,我站在前面替你去顶。”
向天歌没有动打火机,而是将那支烟横过来架在撅起的嘴唇上,轻轻地嗅着:“李总,您知道我对您的感情,不管什么话,但说无妨。”
李海鸣说:“两个原则。一是‘海都’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发展是硬道理,但是硬发展肯定没道理,你接手的第一件事是动用一切资源,力保四季度的吃饭财政,久亏之下,人心必散,没有资金保证,就没有队伍保证;二是赶紧研究明年的广告招商,马上就是年底打款,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但事已至此别无他路。咱们现在一共19家代理公司,几乎都是一堆‘小白菜’,看着挺占地方,吃起来不搪时候,而且大多和简安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好趁这个机会清理一下门户。至于一个交待,就是你对外的名分和未来。名分嘛,我看叫《海江都市报》运营总监兼广告部主任比较合适,运营总监表明你是总揽包括发行在内的所有经营工作的负责人,和外界打交道时广告部主任听起来更容易理解,至于未来,我现在不好给你许诺什么,但是做一张都市报的操盘手和当一个日报的部门主任,虽然级别没有变化,天地可是不一样的。”
其实,向天歌最大的顾虑还是高庆国。如果他接了这个差使,就等于亮明了立场,给自己贴上了李海鸣的标签,以后是福是祸,很难预料。向天歌的为难也正是李海鸣担心的。他揣测高庆国的心态应该也是进退两难,一方面,做了八年社长、总编辑的高庆国肯定要在即将到来的市委换届中谋取更高的位置,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不希望“海都”有哪怕一丁点儿闪失,让他政治上失分;另一方面,高庆国在心底还会和简安祥有着扯不断的情结,会不会出于自保动用关系让检察院网开一面还是未知数,他也许宁愿一个不属于哪个副总编势力范围的中间派接手,不温不火地先推着走,只要“海都”不关门,再赔个千八百万,集团还能担得起,将来他高就一步,烂摊子推给谁和他再无关系。可如果向天歌力挽狂澜,同时又在操作中不可避免地挖出一些问题的话,就很有可能殃及到他高庆国。
高庆国与李海鸣一直貌合神离,这在集团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简安祥十几年来一直是高庆国的爱将,曾在高庆国由副总编扶正的节骨眼儿上立下汗马功劳,属于根正苗红的嫡系部队。简安祥被查,高庆国难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现在,集团上下都在猜测高庆国被牵连的程度,大多数人抱着观望心态,高庆国的位置一旦发生变化,海江日报报业集团势必产生连锁反应。按照常理,这个时候,最好也是最保险的选择就是蛰伏,静观其变,等待时机重新排队。
向天歌一夜无眠。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接过“海都”的摊子,等于正式向高庆国亮剑,在未来的人事安排上有可能先败一局,而且,他的生活也会一下子从原来的闲适跌进陀螺一般的旋转之中,同时,还会有无数支暗箭“嗖嗖”向他射来。
向天歌的太太谢真真是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分配到海心区民政局,前年被任命为优抚科科长,去年再晋升半格,调到街里,进了副处级的行列。向天歌毕业那年,要不是谢真真的爸爸,也就是他现在的岳父谢广仁动用了不少关系,他是不可能留在《海江日报》的。谢广仁原来是市文化局的局长,交游广泛,资历颇深。据谢真真讲,按照老爸的意思,最初是想把这唯一的宝贝闺女嫁给他的老战友——当时分管农业的余副市长的儿子的,虽然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但是谢真真觉得余大公子除了享受之外,没有任何长处,因此坚辞不受。老爸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这段插曲谢真真是当做笑话讲给向天歌听的,当时向天歌很知趣,知道谢真真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让他知足,甚至像受赏一样对谢家感恩戴德,然后好好待她心无旁骛,因此大大表了一番忠心。
对于报社的钩心斗角,谢真真总有些不屑,觉得报社的斗争远不如机关的玄妙与残酷。以前的向天歌相对超脱,周遭的环境很是单纯,既没有生存压力,也疏于人际格斗,每天比她还像是坐机关:上午10点多钟到报社,看看稿子,布置几个选题,下午4点开个编前会,将最多不过10条稿子往总编室的稿库里一传,如果没有应酬,不到6点就可以回家了。太太的意见,向天歌大多言听计从,说到官场的潜规则或者经典案例时,还总要发些感慨。
他把想法一说,谢真真莞尔一笑:“就知道你抵不过李海鸣的软话纠缠,那么个烂摊子肯定又刺激得你热血沸腾。我可是丑话说前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走的可是步险棋:首先,高庆国不会给你好脸子看,更不会给你什么实质性的支持,因为在他的花名册里,‘海??’不过是个过继的儿子,只有名义,没有名分,因为‘海都’是他从科委抢来的,压根儿没有血缘关系。现在,反正集团也成立了,‘海都’实在办不下去,完全可以停掉或者改为周报;其次,阵营是很重要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人们的心里都是画好了圈儿的,谁是谁的人,你本人可能还没搞清楚,可外人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所以,李海鸣要是有个什么变动,你可就进了孤岛了,旁观的人就是想救你,也没人再敢伸手;第三,老虎虽死,余威尚存,简安祥的追随者、受益者不可能真心地归顺你,肯定会给你设置数不清的障碍,你一介书生,扑腾进广告这么个大染缸,要补的课太多了;最后,就是人生规划的原则,性价比,你投入了那么多,究竟想得到什么?即便是想争个副局级,也用不着玩儿这个命。”
太太的一番分析,还真问住了向天歌。他觉得真是旁观者清,谢真真不愧是干部子女,从小耳濡目染官场的争斗,句句都说到点子上。说是意气用事吧,他已近不惑之年,韬光养晦还是懂得一些的;说不是吧,好多人还真不理解,劝他,高庆国那么跋扈的一个人,你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惹他?即便是买李海鸣的好,也未必是这么个买法。
向天歌实在找不出一个既能服众又能服己的理由,只能用一句“为尊严而战”应付各方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