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对她不够好。他如果对她好的话,哪里还能这样不及郝静呢?郝静放下工作放下孩子陪着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可看看他,他是在干什么?她才从重监室出来,他就跟她吵?她如果不在乎别人,怎么会那么小心谨慎地保护身边的人?怎么会强装一切都好,只是不想让周围的人伤心?她如果不在乎别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乎她?她的家人,朋友,对她的维护,说起她的时候,那种由衷的自豪与赞赏,是藏也藏不住的。
那天他心血来潮去音像店找她演过的剧,遇到钟奕晴。钟奕晴是顾清扬的好朋友,他也早认识,却不知她跟顾清扬的那层关系。他觉得顾清扬身边的人嘴巴总是很紧,比如他总听钟奕晴说我朋友这我朋友那的,也不知道她是在说顾清扬。那天钟奕晴见他拿着顾清扬挺早的一部片子,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不知是损还是赞,“没想到你这种留过洋的医生还喜欢这种剧!有眼光!”他挺尴尬的。他十年前就不会看那种一看封面就知道是你情我浓儿女情长,要生要死的剧了。封面上顾清扬一身古装,婉转婀娜,一双翦水秋瞳好像要把人深深地吸进去。一个长相俊美峨冠束带的美男子抱着她,那照片的样子,好像是要吻下去。他刚想把片子放下,钟奕晴已经接过去,看了一眼,道,“这片子有几年来着,这个也不见得一定是正版。我那有,画质绝对好,你就别买了。”钟奕晴随手把CD盒往架子上放,一边的工作人员几步走过来,把那盒片子重新放回最底层的角落里,钟奕晴又把片子拿上来,梁东彦还没摸清情况,她就过去付了帐。他跟钟奕晴去拿碟,钟奕晴显然很高兴,一路上他们关于关于那盒《惘生花》做了些交流,虽是寥寥几语,却可以看出钟奕晴对男友主角的演绎评价颇高。梁东彦才明白过来,钟妈妈和顾清扬的父亲关系很好,钟奕晴自然是认识顾清扬的。而且,根据顾清扬以往关于她的那位好朋友的只言片语,梁东彦很快便跟顾清扬对上了号。
钟奕晴口中的顾清扬是什么样的呢?孝顺,善良,会关心人,也很照顾人,还很温暖。这或许有些片面了。
比如梁东彦就知道,顾清扬犯起倔来有时真让人生气,对待小动物也显得有那么点缺乏爱心。之前有一段时间梁东彦比较忙,在动物收容所领养了一直吉娃娃想着不至于让顾清扬一个人太闷。那天他把小东西裹在大衣里拿到顾清扬那,小家伙圆鼓鼓的眼睛才露出来,顾清扬像是躲避传染病一样往后一躲,指着门让他出去。那天蒙特利市飘着大雪,厚厚地在地上铺了不知多少层。梁东彦被关在门外,任凭他怎么说,顾清扬再也不肯开门,他只得抱着小家伙回自己的公寓。
但是,当一个人可以让另一个人每次说起都能流露出幸福与开心,这个人,即使并非完美,也是美好的。
而他,刚刚到底对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说了什么?他算什么?他还只是她的主治医生,她说的没错,肿瘤的事已经结束了,他的工作也结束了。她付钱给他,这是病人与医生的付出与回报。
梁东彦猛地推开已经关了一半的电梯门,对郝静道,“小静,我错了!我真不如你!”
郝静还没反应过来,梁东彦已经飞跑出去。
梁东彦一推开门,狭小的前厅已经被哽咽的哭声填满。他们刚才跑出去得太急,内间的门没关上,顾清扬的哭声就从半开的门里流了出来。梁东彦愣在原地。那声音其实不大,轻轻盈盈得踏在他心上,就像病床上轻轻颤动的浅蓝色被子。
顾清扬的头整个埋在被子里,一条薄薄的被子好像就能把自己和外界隔起来。她不知道外面是怎么样的,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她身边,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不知道,如果他的父亲知道了,知道了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发脾气?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女儿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是不是撑得住?顾清扬几乎不敢想象自己的父亲流泪的样子。他是她的英雄啊,怎么可以流泪呢?
但她却确实见过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样子。他们还住在大武区,她妈妈刚刚出事不久,学校里五十周年庆,弄到很晚才放学。突然又开始下雨。她本来是要住在郝静家,郝静妈妈已经跟她爸爸说好了,她吃完晚饭跟郝静一起做作业,那天的立体几何她老是画不对辅助线,一道题死死盯着半个小时仍是没有一点头绪。其实那段时间她是学不进去任何东西的,只是像模像样地坐在教室听课,胡乱描画着写写作业。郝静妈妈端了水果进来,说是让她们当零嘴,然后就去铺床。拂棉被的声音沙沙的响,越发让她坐不住。然后她就回家了,说是把作业落在家里了,明天要交的。郝静妈妈有些不放心,本来要送她,拗不过,让她到家了在传达室打个电话过来。她回到小区时月亮已经稳稳挂在天上,如果不注意在路灯下反光的小水洼,简直难以想象不久前这里还是倾盆大雨。她在传达室的玻璃窗上‘咚咚咚’地敲了几下,开门大叔有些不情愿地从牌桌上离开,一看是她,倒是把嘴里要开始的骂骂咧咧吞了下去。她管他要了电话,那是候还是有绳电话,打到郝静小区的传达室那,郝静妈妈好像就在一边等着,听到她没事才松了一口气,让她早点回去睡。
她打开门,主卧里透出灯光,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她没有开大灯,轻轻走过去,站在主卧门外,他的爸爸就蜷缩着坐在床边,怀里露出相框的角,那相框是崭新的,边角包着铜箔,眼泪掉在上面,灿灿的,刺得人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