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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旦夕祸福是劫数,生死离别皆因缘

七月某日,正是酷暑时节,福顺镖局众人聚在练武房。由于天气炎热,每年的六七八月正是镖局生意比较萧条之时,而福顺镖局更是有一个月没接过一趟镖,大部分镖师都回家避暑,不过也有不少人留在镖局。

众人左右无事,便来互相切磋一番。外面日头正猛,所以只能在这练武房中舒展一下手脚,练武房中早已腾出一片地方,不过也只够两个人练练拳脚,要使兵器,便颇有点腾挪不开了。

这些镖师以前很少互相比试功夫,毕竟大家武功套路不同强弱有别,难免有藏私之心或胜负之心。自打蒋天勤来了之后,这些人为了好好教他武功,不光习武比先前勤快不少,就连彼此之间也开始互相印证,所以两人捉对较量之景时有发生,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以指点蒋天勤为主。

练武房中央,蒋天勤正以“雁鹤双拳”与付元亮付师父较量。这套“雁鹤双拳”与红拳的稳重快不同,以步法为主,在运动中迫使敌人露出破绽,再予以打击。所以两人于相距六尺之间不停兜圈绕转,却极少出手。忽然,付元亮向前一步,一式“投石问路”冲蒋天勤打了过去,蒋天勤不避不让,也是一式“投石问路”,两人顿时手脚相抵,互成牵制之势,付元亮凭借力大又稍占先机,接了一招“带马归槽”,拿住蒋天勤的手腕,便往身后引去,又以膝盖顶住蒋天勤的下盘,这一来蒋天勤脚步不能跟进,上身又被牵动,眼见就要俯身跌倒。只见蒋天勤微一运气,翻身腾起,一记“鹞子翻身”从付元亮背上越过,接着一招“两翼齐飞”便要取付元亮双目,付元亮只得撤手来救,还了一招“白鹤梳尾”,既快又准,蒋天勤退开一步,堪堪躲开,借势跃起,“矫雁腾空”,便向付元亮攻出三脚,付元亮手肩并用,挡住三较,趁他落地未稳,前力已去,后力未生,当胸便是一拳,这一拳蒋天勤避无可避,只能凌空变招,屈膝弯腰,收住下坠之势,又双掌齐压付元亮攻来这一拳,接力后翻,飘然落下。

二人你来我往,“雁鹤双拳”本来招式就快,两人瞬间便攻守交换数次,已经打了数十招,付元亮自然是攻守兼备,稳如泰山,而蒋天勤则迅捷异常,宛如灵猴。众人看了,采声不断。

正当还要继续时,史志远从外面进来,道:“吴镖头,有客人上门。”

吴广友心中奇怪,这炎炎夏日,有什么镖如此紧急,不过既然是生意上门,无论如何也得问上一问,当下便跟着史志远出去。

众人一听有工可开,也是兴奋异常,这一个多月来,闲得心慌姑且不说,一家老小吃用难免紧张起来。虽然天气炎热,这钱不见得好挣,但流汗总比挨饿挨穷的好。所以众人也跟了出来,不过会客厅地方不大,现在又摆了桌椅,越发拥挤,自然没有众人的位置,众人便在门外听着,且先听听这客人是什么来路。

吴镖头来了会客厅,客人早已在厅中坐下,见吴镖头进来,起身拱手为礼,道:“吴镖头,久仰久仰!”只见这人

吴镖头还礼道:“这位公子太客气了。不知公子来我福顺镖局所为何事?”

这人道:“在下费名川,在固原一带经商,久未返乡。今年中秋是我祖父七十大寿,我祖父笃信佛教,为此,我特托人从西域寻来这佛教七宝,打算赶在中秋之前献给我祖父,贺他老人家寿辰,以表我一番孝心。只因我只身一人,沿途多有不便,所以妄请诸位镖头不辞辛苦,护送一程。”这佛教七宝,又叫七珍,即转轮圣王拥有的七珍,分别为金轮宝、主藏宝、大臣宝、玉女宝、白象宝、胜马宝、将军宝。

吴镖头道:“费公子孝心可嘉,令人佩服。”

费名川接着道:“其实这七珍在中土虽然少见,但在西域却极为普通,但凡庙宇,多有供奉,因此,既算不得珍贵,更不值钱。从西域运来几千里一直都是平平安安,所以众位镖头不必担心。”说完,领着吴广友和史志远往镖局大门外走去。

镖局门外,一行人推着三架木板车等候,板车上摆了七个木箱。费名川命他们打开木箱,吴广友上千一看,只见箱中所摆是一尊尊陶瓷器件,形状各异,与中土风格大相迥异,应该就是费名川口中所说的佛教七宝了。

费名川道:“按说这些物件手艺比之中土大有不如,我本不需舍近求远。但这七样物事,都是请西域高僧开过光,却又不是中土所能有的。既然是为祖父贺寿,礼物不需贵重,单这份心意,却不能马虎。”

吴广友仔细检验过这些箱子,并无可疑,道:“费公子所言甚是。具体细节,我们入厅详谈。”

费名川让人盖好箱子,又细细检查过,这才跟随吴广友回到会客厅。

三人在厅中坐下,费名川道:“在下所托物事,并不贵重。但由于祖父寿辰在即,所以往贵镖局能够即日起程。”

吴广友道:“尚未请教,费公子要我们将这些东西送到哪儿?”

费名川道:“在下是蜀中CD人氏,这趟镖就烦请众位往CD一趟。”CD离平凉二千余里,要在中秋之前赶到,困难重重。

吴广友当下皱眉道:“费公子,不是敝镖局不肯出手,只是CD离此地甚远,中秋之前能否将这些贺礼送到,我等实在没有把握。我们也不希望耽误了费公子及时给令祖父祝寿,还请费公子体谅。”这个时节天气炎热,不宜长途拔行,更兼天气多变,途中种种阻碍难以预期,所以吴广友决意不接这趟镖。

费名川闻言大急,忙道:“吴镖头且听我说。吴镖头所虑,在下岂能不知。从此地前往CD,如果从官道走,沿途两千多里路,时间确实仓猝。不过在下事先打探过,有一条捷径可走,能少走数百里,照在下估计,一定可以赶得及。”

吴广友闻言,道:“费公子有所不知,走镖的人都认定,宁绕千里,不过山林。只因穿山绕林,实在变数难测,不是明智之选。”一般绿林劫匪,往往都占山为凭,据林当险,可以依托有利地形,对过往行人陡施袭击,教人防不胜防,所以多数镖局都不会选择那些穿山过林的小路去走。

费名川道:“这一点在下也有考虑,但据告知我这条捷径之人所说,这条路向来平安,从未有打劫剪径之事发生。”

吴广友道:“哦,这又为何?”

费名川道:“只因这条路实在凶险,多有毒蛇猛兽出没,别说强盗藏身于此,就连过路之人也都提心吊胆,唯恐一不小心,丧生于此。对于这一节,在下无心隐瞒,还请吴镖头详加考虑。”

吴广友一听,知道他所言非虚,川陕一代,多有高山丛林,滋生各种野兽毒虫,就算那些绿林大盗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在这些地方啸聚设伏。但如果只是路过,料想那些毒虫猛兽还不敢对人群起而攻之,所以只要多派人手,应该并无多大危险。想到此节,吴广友道:“既然如此,待我和众兄弟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费名川道:“如此,请吴镖头早作决定,好早些启程。”

吴广友道:“那,请费公子稍候,在下去去就来。”说完,便来到院中,众人忙散开,假作没听到。

吴广友将众人唤至练武房,道:“众兄弟以为如何?”他早知众人在门外,也不多说,众人有人故作糊涂,但余人都不擅作伪,只是低头不语或是偷笑。

吴广友道:“我也知众位近来无事,难得今天有生意上门,所保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事,料来并无风险。我们都是练武之人,不至于怕什么虎豹豺狼吧?”

有人就道:“咱们走镖的,什么时候怕过这些玩艺?如果不接,岂不叫人笑话,以后还有人找咱们?”

又有人道:“就是。吴镖头,咱们都听你的。”余人或点头或称是,并无一人反对。

吴广友道:“那好!众位收拾一下,咱们明早就动身。”众人一听,无不喝彩,这一个多月来可把众人闷得坏了,如今可以活动一番,无不兴高采烈,当下四散而去。

吴广友领着史志远去和费名川商议细节。约定费名川出佣金一千两,另出雇车、请向导挑夫等费用五百两,将所保物件估银两千两,如果失镖,则照价赔付,如果误期,则赔银五百两,且费名川需一路同行,种种细节,双方具列清楚,画押为据。

次日一早,福顺镖局二十一名镖师除八人因身体不适或家中有事外,尽皆到齐,算上吴广友一行十四人,带上费名川,赶着马车便启程了。而史志远、蒋天勤留在镖局读书习武自不待言。

一行人先上官道,一路之上,因为所保物事并不贵重,也不用闪闪躲躲,多选一些集镇穿过,倒也相安无事,不几日,便赶了五百余里。众人请了当地向导,便上了先前所说那条捷径,因为山路狭窄陡峭,马车已经无法行走,只能挑着箱子赶路,众人为节约银两,也不雇用挑夫,好在这些箱子颇为轻巧,而这些镖师都是习武之人,挑起来依旧健步如飞,脚程丝毫不慢,每一个时辰才需要换一次人。

由于天气炎热,众人为避暑,多选早晚行进,到了晚间,便照向导所说,用刀砍出一片空地,生了篝火,再围火而卧,无论什么野兽毒虫,均不敢靠近,等到天色稍明,可以看清道路,便吃了干粮,再度启程,快到晌午,天气变热,则照旧生火做饭,吃过后休息到下午再赶路,直至天黑。

一路之上倒也颇为顺利,这一日,据向导所说翻过一座山头,便到了蜀境,离CD就不远了。众人无不欢喜,当晚便不顾夜黑,又多走了几里,希望次日可以早点离开这一带地区。

夜色渐黑,浓雾升起,川陕山区多雾,众人也不以为奇,向导见已经看不清道路,便让众人停下休整,以免迷失方向。众人放下担子,选了一块空地,将杂草碎石除去,又砍了一些枯死的树枝生火。

由于大雾已经起了一段时间,林中的树木都是湿漉漉的,砍下的枯枝怎么也点不着。不知李洛从那寻来一捧干草,众人大喜,急忙把草点燃,将枯枝架在草上,不一会,火苗便蹿了出来,众人欢呼雀跃,围坐四周。

火堆散出来的烟十分浓烈,众人无不被熏得眼泪直流,但都以为这烟是因为树枝被浓雾打湿所致,也都不以为意,草草吃了东西,便合眼休息,眼一闭上,痛感立消,众人便沉沉睡去,就连负责上半夜添柴烧火的向导也睡死过去。

那堆火越烧越弱,终于熄灭,人群中只有鼾声一片。不知是谁翻了个身,却忽然一个激灵,发出一声惨叫,其余人闻声惊起,只是篝火熄灭,看不清是谁在呼喊,听声音,似是鲁子俊,众人余悸未消,只听又有人一声惨叫,不多时便听到六七声惨叫,紧接着有人喊“蛇!”,众人心中一惊,顿时骚动起来。

正作没主张处,忽然听见吴广友一声暴喝:“切莫自乱阵脚,没受伤的先生火去!受伤的不要乱动。”

话没落音,那向导哆哆嗦嗦的说道:“对……对……,大家别慌,千万别动,要是压到蛇,蛇还会咬人。没被咬的,动作要轻一点,先生火。”

听他二人一说,那些受伤的自然哇哇呜呜地喊痛不止,却不敢乱动,那些没受伤的跑道火堆那,用火折子把火点着,火势一大,众人便看清了。

只见鲁子俊等人脸上表情痛苦不堪,或用手捂手臂,或用手按腿脚,看来就是被蛇咬的部位了。那些蛇一看到火,早就不知所踪,却不知道是什么蛇。

那向导似乎并未被咬,只是被吓得不轻,吴广友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头,道:“老乡,去看看我的弟兄被什么咬了。”

那向导这才镇定下来,往最近的一个伤者走过去,将他裤脚提起,只见两个清晰的牙印,血还在不断往外流,牙印周围已经是一片青黑。

那向导虽然熟悉路,对于这牙印却不认识,只知道是毒蛇。

吴广友问道:“你可知什么镇痛解毒之法?”那向导茫然摇头。

这时中毒倒地的胡庆道:“快去找找附近有没有牧靡草或者蛇尾草。”原来胡庆被咬之时已经惊醒,用手一拍隐约感觉到是大扁头蛇。被这种蛇所咬,用牧靡草或者蛇尾草咬烂敷在伤口处,可以暂时缓解毒性。万物生生相克,蛇虫鼠蚁出没之处,多半会有解毒之物,如果能找到牧靡草或者蛇尾草,那就说明这种蛇很可能便是大扁头蛇。

众人眼看再无他法,急忙依言打着火把在附近寻找,这些人长期走镖,对于花草鸟兽都有些了解,倒也认识这两种草。不一会,吴广友便在一处溪边看到一簇牧靡草,生恐迟则有变,便拔了一把,飞奔回来。

胡庆一看,正是牧靡草,急忙让众人咬烂敷上,过不多时,疼痛渐消,伤口也不再流血,众人以为无碍,也不再慌张。

吴广友清点了一下,一共八位弟兄被咬伤,都是在手脚部位,敷过草药之后,似乎行动无碍了。向导、费名川等人并未受伤。吴广友见众人心情渐渐平复,思量之下,一切都因篝火熄灭所致,便问向导:“老乡,昨晚我们说好上半夜你来看火,为什么火灭了你也不知?”言下之意,就是说他失职了。

那向导道:“我也不知,昨晚被烟一熏,我就睡着了,就再没醒过来,这事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众人一听,都觉得事有蹊跷,似乎昨晚自己也是被烟熏过之后便昏睡过去。

吴广友细想之下,道:“难道是昨天的那堆火有问题?”众人便围到火边。

那向导急于洗清罪名,小心翼翼地将火堆移开,仔细检查昨晚燃烧的灰烬。忽然李洛看到自己昨晚寻得的那捧干草的灰烬,心道:“莫非是这种草?”

那向导用手捻了一撮灰,放在鼻前嗅了一下,叫道:“珠蓝草?”

众人奇道:“这是什么草?”

那向导道:“这种草就是制迷魂香的,点了之后,人一闻就晕了。难怪,难怪!”一看众人似有不信,道:“你们不信,我再去找点来,大家一试便知,只不过这种草十分难找,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吴广友知他并没有欺骗众人的必要,心中已经信了大半,但还是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这种珠蓝草的?”

那向导道:“本来我也不知这种害人的东西的。不过有一年,我们村中有一人在隔壁村做了件大案,一夜之间便偷了几千两。后来案子犯了,官差衙役就来我们村搜这种珠蓝草,说是那人就是用这个迷倒隔壁村中的人,再进屋偷东西的,所以只要在哪家搜到这个,就当是同犯,一律抓走。”

众人虽不尽相信,但也没有证据,又见伤者似乎并无大碍,眼见天色将亮,与其在这里追究责任,不如早些送完这趟镖,再找个大夫看看有没有落下病根才是要紧。当下也没有人再说话,吴广友道:“天快亮了,我们赶紧动身,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

于是众人收拾好东西,伤者将伤口用布包扎好,那些没受伤的负责挑那几口箱子,这便上路了,当日便出了那条捷径。当夜找了一家客栈休息,伤者给伤口上换了牧靡草,眼见伤口渐渐愈合,众人的心也自放下。

次日众人雇了马车一路向CD驰去,费名川担心马车太颠簸会损坏了箱中的贺礼,所以稍微放慢了行程,即便如此,到了第三日头上,一行人便已经来到CD城中,这一天才八月初七,离费家老爷子的寿辰尚有七八日。

一应物事交割完毕,费名川力邀众人喝了寿酒吃了寿面再走,但众人归心似箭,说什么也只肯多留一天。过了这数日,上次采来的牧靡草渐渐用完,不少人见伤口无碍,也不再敷药,以为不会有事。

次日,众人来到CD郊外的日落马场,租了十四匹马,便往平凉而去。这次要往东绕行,路程要比来时远了一倍,但既然可以骑马,料想不出十日便可到家。

一行人昼行夜宿,这一天来到蜀中名城安汉,当晚便在安汉留宿。睡至半夜,忽听鲁子俊惨呼连连,众人连忙掌灯查看,只见鲁子俊腿部血流如注,已经神志不清。众人见势不妙,用布扎起鲁子俊的伤口,负起他便去找最近的大夫。

虽然已是半夜时分,但医者父母心,这家医馆的大夫听到有人敲门,知道人命关天,不等穿好衣服,就来开门。

众人扶着鲁子俊坐到凉床上,这大夫一看患部,便道:“他可是背蛇所咬?”

众人皆点头,大夫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吴广友答道:“算来快有十天了。”

大夫摇摇头道:“是扁头蛇,是扁头蛇,哎,无药可救,无药可救!”

众人一听,面色大变,而那些被蛇咬过者更是汗如雨下,连忙问:“为何不能救?”

大夫道:“咬伤此人的,是蜀北山林特有的一种扁头蛇,其毒无比,中者头十日并无感觉,直到十日之后才会毒发。毒发时,药石不灵,必死无疑,至今无一幸免。”

吴广友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道:“大夫……这么……说,我这几位……弟兄岂不是……命不久矣?”心中悲痛至极,已经言不成句。

大夫也是一惊:“什么?除了他,还有别人别咬?”

被咬的另七人缓缓卷起衣袖或裤腿,露出伤口,全身不住哆嗦,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夫一看,道:“为何你们几人并未发作?难道你们不是同时被咬?还是你们用了什么药物?”

吴广友道:“他们确实同时被咬,不过后来我们找来牧靡草,给他们敷上,却不知道是否是这个缘故?想来又不太像,他也同样敷了草药,为何他已经毒发?真是不可思议,不知大夫以为如何?。”

大夫道:“十日之说,未可尽信。想来各人体质不同,中毒程度有异,因此毒发有先后实不足为奇。但据老朽所知,还没有人能逃过此劫。”说完,以手掀开鲁子俊眼脸,只见他瞳孔涣散,离死已经不远,便道:“这位小兄弟已经不行了,替他料理后事吧。”

吴广友一听,放声大哭,其余众人也都嚎啕不已。

胡庆忽然也觉得手臂一阵刺痛,想来是毒发,止住哭声,对吴广友道:“吴镖头,兄弟看来也不行了,你一定要将我带回去安葬。我孩子年纪尚幼,请吴镖头代为照顾,我胡庆一定会保佑你,保佑福顺镖局的。”

吴广友一听,心中大痛,道:“一定……一定!”已经泣不成声。

胡庆感觉自己开始失去意识,强自凝神,模模糊糊道:“众位……兄弟,我……胡庆先走……一步,家中妻儿……请代为……照顾,来世……来世再见。”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一听,无不点头如捣蒜,整个医馆哭声一片,连大夫也不住抹泪。

吴广友勉力收住哭声,道:“我吴某对不起大家,累大家客死他乡,我恨不能代你们去死。吴某在此发誓,一定好好照顾你们的家人,你们的爹娘就是我吴某的爹娘,你们的孩子就是我吴某的孩子,如违此誓,教我不得好死。”

其余六位伤者自知命不久矣,心中惊惧,实难形容,既恨不得立时就死免受这恐惧折磨,又盼望奇迹出现可以起死回生,听吴广友这一说,又想起家中亲人,更是心如刀绞。

吴广友接着道:“众位兄弟,我们这就上路,连夜赶路回家去。”

众人一听,均以为是,现在的情势,这六人不知何时毒发,不如早点赶路,兴许还能赶回去见家人最后一面。

于是,众人默默地负起鲁子俊的尸身,又负起昏迷不醒的胡庆,赶回客栈,付了房钱,问店老板要了绳子布带,将鲁胡二人缚在马背上,一路奔驰而去。店老板既不知发生什么事,又不想惹祸上身,自然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天明之时,又有一人毒发,日间又有两人死去,一日之内,有五人死去,吴广友等人欲哭无泪,只是默默赶路,默默等着下一个人的倒下。

到了晚上,众人知道再赶路,马匹定然不支,而马背上驮着这么多尸身,行进也大为不便,当下便在一个小镇上,找了家棺材铺,买了五口棺材,又买了三辆马车。众人身上银子已经所剩无几,于是也不住店,将尸体放在棺材中,装上马车,找了一处水草富足之地,任由马匹喝水吃草。这一日所经历可谓骇人听闻,这几人无不身心俱疲,甫一躺在草地上,便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众人发现刘豹也已不醒,又是一阵哭泣,将刘豹与另一人放在同一棺材中,又继续赶路。另有两名被咬者神情惨淡,却已不如先前那般恐慌,互相逗乐说要比谁能坚持到最后,又说咱们铁一样的汉子没死在刀剑之下,却死在这小蛇口下,实在窝囊,简直就是废物。倒是另外六个未被蛇咬之人,一路走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双眼布满血丝,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伤心。

第三日,最后两人也都毒发死去,其余六人不置一言,默默地将尸体装入棺材,默默赶路,默默吃饭,默默睡觉,真仿佛死了一般。吴广友心中苦闷,白天还自强忍,一到夜间便落泪不止,想来其他人也是如此。

众人担心酷热之下,尸身腐烂,赶路赶得更急,好在这十四匹马都是上等骏马,又过了五日,便赶回了福顺镖局。

镖局中只有刘虎和杜威师父在教蒋天勤功夫,见吴镖头回来,急忙迎上。这六人一路赶来身心俱疲,只靠着心中意志这才坚持过来,如今回到镖局中,心中意志一消,顿时倒下。刘虎、杜威、史志远和蒋天勤急忙将众人一个个扶到卧房之中,再看马车之上,五具棺材八具尸身,无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蒋天勤一看到这些平常待自己有如亲生的师父们如今躺在棺材中一动不动,扑到史志远怀中,“哇!”一声哭了出来,而刘虎也将刘豹的尸身抱起,流泪满面。半晌,蒋天勤哭声渐止,而刘虎、杜威和史志远三人也渐渐接受眼前的事实。

史志远道:“当务之急是告诉死去兄弟的家人,料理他们的后事。刘兄、杜兄,你们速去通知他们的家人。”二人骑马飞奔而去。史志远又交待蒋天勤照顾卧房中躺着的师父们,自己则去了镇上,买了四口棺材,请了做丧事的、做法事的、吹拉弹唱的,又买了酒菜请了厨子。

蒋天勤在厨房中煮了粥,炒了几个小菜。到了傍晚,众师父才悠悠醒来,蒋天勤端来饭菜,众人无心吃饭,各喝了一碗粥并放下碗筷。史志远已将棺材买来,众人将棺材抬到院中,摆好死去镖师的尸体。这时死者家属已经陆续赶到,而其他镖师也都闻讯赶来,福顺镖局哭声震天,附近的村民也都赶来,看到院中八具棺材,无不唏嘘不已。

如此折腾了一夜,众家属也都遵照吴广友的意思,决定次日就办丧事将棺材下葬,以免尸身腐烂。

这场面,在吴广友小时倒也见过,其父吴顺做镖头之时,多有死伤,这才导致镖局日渐衰落,所以自他接管镖局后,接生意时分外谨慎,从不为了赚钱而冒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最不希望发生的事件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发生在他身上。

这些家属对于这类事情心里早有准备,因此他们虽然悲痛欲绝哭天抢地,却没有一人来寻吴广友的晦气,但吴广友心中却更是不安,却不知如何安慰这些人,只是跪在一排棺材前,长久不起,一切事宜倒是全凭史志远安排。

次日,葬礼一切人手均赶到福顺镖局。有人擦拭尸身,换上寿衣寿帽,钉上棺材;有人给死者家属穿上孝衣黑纱;有人点起火盆焚烧纸钱;有人奏起哀乐。众人自然又是一阵痛哭。

主持葬礼的师傅喊了一句“孝子前头引路,起棺!”鞭炮大作,几十个大汉便将棺材抬了起来,前面是死者家属引路,一路哭喊,后面八具棺材一字排开,吹拉弹唱、抛洒纸钱众人早走在了最前面。这一带村民的墓地都在西北方的一座小山上,这一对人径直朝那山下走去。众家属找了自家墓地,谈棺材的大汉纷纷开始掘坑、落棺、填土,葬好之后,又放了一阵鞭炮,烧了许多纸钱,这才哭哭啼啼地回到了镖局中,由于事发仓促,立碑之事只能慢慢再议。

史志远早已安排人做了许多饭菜,从附近的村子借了桌椅板凳,众人用过午饭。吴广友经过这些日子,心情也渐已平复,又见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今日当着诸位家属在场,这后事该当在此言明,当下,往前方一站,深深作了一揖,振声道:“各位亲朋好友!”众人中有窃窃私语的,有低声抽泣的,有闷头喝酒的,听吴广友这么一喊,无不停下,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

吴广友接着道:“我吴广友无能,致令各位痛失亲人,吴某实在是愧疚万分。这十几年来,我都谨慎小心,宁可少挣一些银子,也绝不敢让弟兄们冒一丝一毫的风险,托上天保佑,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可人算终不如天算,任我怎么小心防范,也没想到会栽在几条毒蛇之口。或许是我福顺镖局福泽不够,又或许是我吴家不该吃这一行饭,所以,我打算结束镖局的生意。不过,众位也无需多担心,我史某保证,一定竭尽所能来补偿各位。”

在场的亲人在尸体入殓前也都检查过,除了蛇咬过的齿印,再无别的伤口,因此对于吴广友的话不疑有它。对于吴广友说结束镖局,自然是吃惊不小,而众位镖师更是不知所措,一时间众人皆呆。

吴广友道:“这个决定并非一时意气,实在是这几日来反复思量。本来闯荡江湖,对生死就不该看得太重,然而我吴某没有这个英雄气概,看着跟随自己的弟兄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悲痛,我再无力承受第二次。可江湖凶险,我怎么敢保证没有下一次?所以结束镖局实在是我唯一选择。还望众位谅解。”这一点却也不假,世间上有人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将生死抛诸脑后,这种事如果让他们遇到,自然不会太放在心上;但也有人宅心仁厚,宰鸡屠狗尚且不忍,面对这种生死关头,自然会萌生退意。吴广友虽不致懦弱,但对于身边至亲之人的生死始终不能面对,这也并不为过。

吴广友接着道:“稍后,请众兄弟到院中一聚,我有一些事情相商。”这便去了院中。

众镖师齐齐聚到院中,而死去的镖师吴广友也着人请了他们的妻子或父母到场,连同蒋天勤、史志远,福顺镖局所有人均已到齐,众人无不神色凝重。

吴广友道:“诸位,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有话直说。我吴某经营不善,这些年镖局没有太多进帐,但凭着良心讲,我吴某作为镖头,可没干过吞兄弟血汗钱的事,这一点众兄弟应该明白。”众人无不点头。福顺镖局是家小镖局,每趟镖下来,也不用像其他大镖局那样先上交例钱,基本是平均发到各人手中,只是留了一成左右用作镖局的日常开支。

吴广友道:“我适才问过史掌柜,现在镖局账上的钱,也就一千两左右。这次发生这样的事,咱们镖局活着的兄弟,每人都拿一点出来,不能叫人家孤儿寡妇的没了活路。”众人都点头称是,死者家属则是一脸感激。

吴广友又道:“咱镖局这几年来也没攒下什么家当,镖局的这些破烂,我估计也就值个几千两,我变卖之后,也会统统分给死去兄弟的家里。”

王典一听,便道:“吴镖头,这怎么行?这镖局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如果变卖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有一死者的家属也道:“吴镖头,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些年,我家老头子多承您关照有个事情做,这一家老小才有口饭吃。如今我儿子也结婚成家了,我也没断手断脚,可不能要你倾家荡产。”

众人听了,无不称是。这些年来,吴广友对镖局中的兄弟如同亲人,无论谁家有个什么事情,吴广友都会给与照顾,这次听他要卖了镖局补偿死者,都觉过意不去。

吴镖头把手一挥道:“诸位,我既然已经决定结束镖局生意,这镖局反正都是要卖的,而我吴某虽不年轻,但要挣口饭吃也不难,所以请众位不要推辞。”

王典道:“吴镖头,你真打算结束镖局,这,这可如何是好?”

吴广友道:“众兄弟不必担心,如果大家还想吃这碗饭,我可以推荐大家去天瑞镖局去,我和秦西分局的梁镖头交情不浅,这个人情他一定会卖给我的。”众人中,有人神色兴奋,天瑞镖局名头极为响亮,没想到自己可以到天瑞镖局去一展拳脚;也有人不以为然,毕竟天瑞镖局离此地甚远,多有不便。但听吴广友这么一说,直到事情无可挽转,也不再作声。

吴广友接着道:“我知道这次事情来得突然,给诸位带来很多麻烦,委实对不住。”说完又是长长一揖。众人忙还礼道:“吴镖头说哪里话。”

几天后,吴广友将镖局中一应用物连同马匹、屋舍作银三千两卖了出去,从众镖师那收了几百两银子,又把柜上的一千两放了进来,给死去镖局每户发了五百两作为补偿,吴广友一再道歉,而死者家属自然称谢连连。福顺镖局自创立至今四十余年,如今在他手中不支倒闭,吴广友心中颇为失意,自知无颜以对死去的父亲,倒是其妻甚为体贴,每每安慰他道:“这下好了,我也不用提心吊到过日子了。”

众镖师中一小半决定洗手不干,一来年纪已长,不愿再过这种江湖泊的日子,二来家中也稍有积蓄,不致吃穷挨饿;还有一大半年纪稍轻的,则商议着一起去天瑞镖局闯荡一番,才不枉活了这辈子,总好过在这穷乡僻壤混吃等死。

这一来,只剩下蒋天勤不知何去何从,吴广友和史志远让他回去和爹娘商议一番再做打算,如果还想继续学走镖,则在三日内回镖局中,和其余镖师一同前往秦西分局。蒋天勤依言收拾了行装,与众位师父一一惜别,眼泪不知洒去多少,众师父也都舍不得他,或给几钱银子、或送些衣服鞋子、或送一路上的吃喝,足足给他装了两大袋。史志远决定去江南走走,将他所看的书留了许多给蒋天勤,嘱咐他善待这些书,得空多读书,蒋天勤无不点头答允。吴广友给他雇了辆马车,蒋天勤眼泪汪汪地看着众师父消失在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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