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甘凉一带天气已经逐渐回暖,正是草长莺飞之时,山花盛开,溪水潺潺,旭日和睦,春风暖人。人们也开始了一年的忙碌,春种春收,砍柴伐木,牧马放羊,采桑养蚕,一年的生计从这个时候起,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甘凉一带气候干旱,河流少,也不盛产鱼虾,所以少有人在此地以捕鱼为生。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平凉城外昌唐镇便有这么一户人家。
昌唐镇偏居甘凉城西南角,是离甘凉最远的一座镇子,和其他的镇子不同,昌唐镇上住的全是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的人家,大概也就是因为少了外来人的冲击,昌唐镇在平凉周围的镇子中,不仅人口最少,也最贫困。镇上的年轻人不愿一辈子守着这穷山恶水,过朝不保夕的生活,眼见平凉城繁华富裕,有不少人都结伴前去寻找机会,有做长工的,有当学徒的,还有当了上门女婿的;一些结婚没多久的,也不愿留下来,往往是一家人搬了出去,做个小买卖,或者男的给人挑水担担,女的给人洗衣做饭。年轻人一走,留守在镇上的都是些老弱妇孺,这日子就过得更加艰难,这个镇上次娶媳妇都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昌唐镇上的青壮年,除掉蒋来福夫妇,所剩无几。这蒋来福之所以还守在这儿,只是为了照顾年迈的母亲。六年前,甘凉一带大旱,蒋来福的父亲饿死,只剩下老母亲,这几年,蒋来福的三个弟弟陆续去了平凉城,一去就失了音信。母亲年迈,一日不能少人服侍,蒋来福就留在了昌唐镇,一边照顾老母,一边拉扯幼子。
这昌唐镇地势既高,难于灌溉,土地贫瘠,庄稼的收成历来很差,单靠种地,要养活妻儿殊非易事,所以过去镇上的青壮都要学一门手艺,譬如木匠、泥瓦匠、剃头师傅,闲暇时候挣些零钱贴补一下家用。蒋来福脑子既笨,又不善与人说长道短,这些活计却一样也做不来,倒是其妻岳氏心灵手巧,以蚕丝搓绳结网,找铁匠打了铁角子,找木匠削了木角子,竟被她织了一张渔网出来。她将渔网绑在长竹竿上,打鱼时,借助竹竿将渔网撒出,铁角子带网下沉,木角子带网浮在水面,再以竹竿收网,一网下来,竟也能网住不少鱼虾。这种渔网如果放在江南水乡,江南水深,网做小了难以沉至水底,做大了又非竹竿所能拖动,自然不便使用,所以在江南一般都是以渔船撒网拖网来捕鱼。但在这西北干旱之地,多是一些小河小池,这样的渔网用起来反而得心应手。
农活苦闷,闲暇时刻蒋来福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带着他的跟屁虫儿子,找一处小河,撒上几网,这样一来不仅晚饭多了一样下酒菜,兴许还能换几个钱给媳妇买上几尺布,给儿子买一捧葵花子。
如今春暖花开,农活且不着急,正是撒网捕鱼的好时候,须知虽然秋冬时候的鱼虾肥嫩有余,但才越冬的鱼虾味道却更加鲜美可口。吃过早饭,蒋来福从媳妇手中接过渔网和鱼篓,喊了一句,“阿勤,跟爹打鱼去!”这个被唤作阿勤的小娃就从里屋急匆匆地冲了出来,只见他光着脚丫,穿一身旧衣,头戴硕大的斗笠,几乎把整个脑袋都装在了斗笠里。岳氏把阿勤头顶的斗笠摘下来,道,“又不是热天,戴什么帽子?跟着爹,不许玩水!不然回来小心你的屁股。”说着就在阿勤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记。阿勤把肚子往前一挺,屁股堪堪躲开了岳氏的巴掌,笑着道,“不疼不疼!”话没落音,人早出了门去。岳氏把鱼篓挂在蒋来福的肩上,道:“中午早点回来,娘等着喝鱼汤呢。”“晓得了。”蒋来福应道,也出门去了。
蒋来福跟上了儿子阿勤,二人奔东边而去,一路上阿勤尽是蹦蹦窜窜,仿佛不知疲倦,如此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处水塘前。水塘中满是在冬季枯死的水草,水却更加清澈见底,依稀可以看见小鱼小虾在窜动觅食。蒋来福将鱼篓放下,将渔网的竹竿搭上间,“嘿!”的一声轻喝,渔网便应声入水,蒋来福挥动竹竿,一边将鱼往网中赶,一边慢慢地收拢渔网,待渔网靠近岸边,鱼虾都进了网中,这才将网提出水面。渔网一处水面,附在网上的水纷纷落下,在水面激起一阵水花,网中的鱼儿不住跳动。
蒋来福将网中的鱼虾连同水草、螺蛳、螃蟹一并倒出,挑选了一下个大的鱼虾,放在篓中,又去找寻下一个落网的地方。阿勤走了大半个时辰,有点累了,就坐在刚才把鱼虾倒出来的地方。这时节的天气乍暖还寒,阿勤的小脸却热得红扑扑的,更衬得皮肤雪白细腻,完全不像一个农家的孩子。他一边休息一边看着那摊水草,大而明亮的眼睛滴溜溜转,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忽然,他冲蒋来福喊道,“爹,这些鱼在地上会不会死啊?”蒋来福顺着声音看过来,见他指着地上的水草,笑了,“鱼没了水,还能不死?除非它长了腿,会往水里爬。”
阿勤一听,一脸沮丧,自言自语道,“这些鱼可真可怜!这么小就要死了”忽然又高兴起来,“我来救你们吧。”说完,就用手在水草里拨拉着,把那些指甲大小的小鱼小虾一个个找出来,扔回到塘里。反复找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一个漏掉的,这才跑到蒋来福身边。这时候蒋来福又起了一网,阿勤依旧是往水草旁一坐,就开始找里面的小鱼小虾。
蒋来福看了,也不阻止,反而坐在塘边,点上了旱烟,一边看着儿子忙活,一边抽着旱烟,怕篓里的鱼虾干死,又把鱼篓往水里浸了浸。春风吹来,从烟袋上的烟吹到鼻子里,酥酥的,眼前的儿子,虽然穿着一身破旧衣服,却也难掩俊俏,头大额方,双目有神,村里的老人都说这孩子一看就是有福的相,蒋来福开始不信,听多了难免心动,也相信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老来必然无忧。
这么一来,打鱼的速度可就慢了,到得快近中午,才收获了大半篓。蒋来福见日头渐猛,心疼儿子,喊道,“阿勤,别拣了,回家吃饭了。中午有鱼汤喝。”阿勤口中应道,“哦!”手下却不停,只是动得更加快了,直把鱼虾都扔回塘里,这才起来。
父子两人一路往回走,阿勤折腾半天,可把他累得够呛,不过他看自己救活了不少鱼虾螺蛳螃蟹,心中也自高兴,蹦蹦跳跳地跟在蒋来福身后。可惜走不多一会,步履就慢了下来,蒋来福知道儿子累了,牵着他的小手,拖着往前,到得后来,索性将阿勤举过头顶,扛在了肩上。阿勤不用走路,可来了精神,竟唱起来不知打哪儿学来的歌曲。
不消半个时辰,两人就回到了家里,岳氏早做好饭,见两人回来,忙迎上,接过蒋来福手中的鱼篓,收拾鱼虾去了。蒋来福将肩头昏昏欲睡的阿勤放到椅子上,才到村口的水塘中把渔网清洗一下,放在院中晾了。
这时,岳氏在厨房喊道,“阿勤,去喊奶奶来家吃饭。”阿勤应了一声,噌噌就出去了。蒋来福成家后在村子东头另外盖了房子,而阿勤的奶奶则还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三代人不住一起,但吃饭仍在一起。
等到奶奶来到家,岳氏已经将鱼做好,米饭也已盛好,一家人围着小方桌坐下。岳氏厨艺颇佳,无奈家境贫寒,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平时既无钱买鱼买肉,自也做不出什么好饭菜。今日难得有几尾新鲜鱼,岳氏自然多花了一番心思烹制,味道堪比名家厨师,只吃得阿勤不住咂嘴,就连奶奶也比往日多吃一碗米饭。
风卷残云后,岳氏收拾好碗筷,将剩下的鱼虾宰杀洗净,抹上盐,晒在了屋檐下。用不了多久,就能做出不少上好的熏鱼干,拿到镇上不难卖出个好价钱。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只要打鱼的地方不太远,蒋来福还是会带着阿勤。只是旱季很快到来,池塘一个接一个地干涸,要打鱼,只能往更远的地方走,有时候早上出门,晚上才能回来,蒋来福就背着儿子偷偷地出去,免得他哭着闹着要跟去。
走的地方远了,蒋来福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遇到一两个在地里干活的庄稼人,西北的汉子到得一起,不需要客套,点起了旱烟,就能无话不说。这些庄稼人见识或许不高,但总能知道不少新鲜的事情,谁家嫁女儿,谁家娶媳妇,谁家死上人,谁家挣大钱,蒋来福听了东家说的,再去告诉西家,又把从西家听到的告诉给东家,俨然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
走的地方再远,蒋来福每晚必定回家,即使是深更半夜,岳氏也会等着他,留着他的饭菜,烧好洗澡水。蒋来福回来后,就把路上听到的新鲜事说给岳氏听,岳氏就一边打理鱼虾,一边听着。
不知不觉阿勤就十岁了,本来这个年纪的娃娃,不是在私塾跟着先生读百家姓,就是跟着店里的掌柜师傅学打算盘,再不济也能跟着泥瓦匠木匠铁匠学一门手艺,学上个三五六年,脑子灵光的兴许能中个秀才,给掌柜打个下手,接上一些泥瓦、木匠、铁匠的活,脑子不灵光学不来本事的,就只能回家种地。然甘凉这一带,文风本就不兴,即便是平凉城中,也没有几个像样的私塾,而周边这些小镇,往往连个教书先生都不曾有过,读书识字,从来都是有钱人家用来充门面的,因此蒋来福也就从未想过要送阿勤去念书。学门手艺,蒋来福倒不是没有想过,何况阿勤聪明伶俐,不管学什么手艺,想必也难不住这孩子,只是这几年,阿勤的奶奶身体每况愈下,光是给老人家瞧病,全家人都要省吃俭用,蒋来福事母极孝,岳氏又对蒋来福言听计从,虽则阿勤已经四五个新年都没添过新衣裳了,奶奶的药医却从没断过。阿勤倒也懂事,就算是捡人家扔掉的旧衣服改出来的衣服,他也从不抱怨。
蒋来福看着阿勤一天天长大,却没什么作为,心中悔痛难当,却只能每日更加辛勤地去打鱼,岳氏则不光要忙地里的农活,要每日熏制鱼干,还接了为镇上浆洗衣被的活。夫妻二人日夜劳作,只想存上些钱,好送儿子去学门手艺,从此离开这昌唐镇。
平凉城有钱的人家越来越多,这当学徒的学费也水涨船高,学个剃头要二两,学个木匠铁匠要五两一年,跟个郎中大夫当徒弟一年要收十两,那些在店里当掌柜的一个人只带一个徒弟,学费则高达二十两一年,即便学费昂贵如斯,若你没有相熟的人帮忙推介,掌柜还不一定会收。
蒋来福眼看凑不起学费,心中苦闷,这话又比平日少了几分,终日价打鱼卖鱼,也不再与那些乡亲插科打诨,说那些个不着边际的话了,生怕少撒了一网。只可惜这一带河塘数量既少,鱼虾量也不多,任蒋来福怎生辛苦,却也无济于事。到了傍晚要回家时,看着篓中寥寥无几的鱼虾,蒋来福总是欲哭无泪,不知怎生回家去面对妻儿,索性坐在了路边,抽起土法自治的旱烟。
正抽着,却打身后走来一老农,老农在蒋来福身边蹲下,拿烟杆子在鞋底上磕了几下,道,“这位兄弟,老汉烟没了,赏一盅吧。”蒋来福生而敬老,虽心中郁闷,却依旧不失礼数,转身对老农道:“老人家,这烟是咱自家搓的,味道可不好,您老不嫌弃,请自便。”说着就把装烟的袋子递了过去。
老农接过袋子,装了半盅,借蒋来福的火头点上,吧唧吧唧吸了两口,赞道,“大兄弟这手艺可不赖啊,老汉当年要有你这一手,就不用吸了十几年辣椒叶子了。”
蒋来福苦笑道,“家里穷,抽不起烟,倒叫您老笑话了。”
老农却道,“这是哪里话,老汉当年也是穷光蛋,媳妇跟人跑了,我带着两个娃,差点没饿死。好在听人介绍,知道我们隔壁镇有家福顺镖局招娃娃学走镖,没办法,不能眼睁睁看俩孩子饿死啊,只能送了他们去镖局,没想到,这两个兔崽子运道不错,混了二十几年,盖了房子也娶了媳妇,一年挣钱也不少。可就是一年到头不着人,总让人提心吊胆。儿子不说,老汉我也打听过,走镖这活,那是把命拴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回不来了。可也没办法啊,谁叫我们是穷人呢?”
蒋来福没兴趣听老农絮絮叨叨地说他儿子走镖的事,不过心中却已然一动,打断了老农的话头,问道:“这镖局招娃娃,收多少学费?”
老农一怔,道,“老汉我当年哪有钱交啥学费。”接着又道,“听我儿子说,学走镖不光要练武,平时也要干活的,什么喂马洗马,砍柴拎水,擦桌子扫地,烧火做饭,这些大概就是顶学费了吧。”
蒋来福叹了口气,“这倒是意料中事。”老农却没明白他所知为何,依旧不厌其烦地说着两个儿子还有孙子孙女的事。
一袋烟工夫倒也过得颇快,老农又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起来,磕干净了才站起身来,道,“大兄弟,谢谢你的烟。老汉要回家做饭去了,这家里没女人可真也不成,洗衣做饭样样得自己来。”
蒋来福忙问道,“老伯,您老可知附近哪儿有镖局招娃娃学走镖的?不瞒你说,我家那小子,十多岁了,也没钱让他去学个手艺。只好看看能不能学学走镖,只要能有老伯两个儿子的一半好,哪怕能有口饱饭吃,那也成啊。”
老农这才明白过来,道,“听我儿子说,现在人有钱了,也不愿把儿子往镖局送了,毕竟是跑江湖的,那比得上学门手艺吃安稳饭来得好?可有钱人多了,要保镖的也多了起来,这一来一去,缺人的镖局到处都是。要是你找不到门路,不妨去我儿子呆的那间镖局试试,有我两个儿子在,兴许能帮忙说几句话。就算他们镖局不要人,老汉我抽了你这袋烟,说什么也会让我那两个儿子给你家娃找个好局子。”
当下,老农就跟蒋来福说明了他两个儿子所在的福顺镖局的方位,又叮嘱他到了镖局记得找他儿子刘虎、刘豹两兄弟,蒋来福道谢不迭,唯恐记错,又在心中默念多次,这才跟老农别过。
当晚回家,蒋来福跟妻子岳氏说送儿子去镖局一事,岳氏一听,顿时泪眼婆娑,虽然岳氏只是妇道人家,但对镖局却也不是一无所知,送儿子去学走镖,以后只怕要见上一面也难,这些年日子虽然艰难,但有儿子在身边,还能苦中作乐,要是儿子一走,只怕这日子比之前更为煎熬。
虽然心中苦涩,嘴中却道:“总好过在家里无所事事,出去吃点苦头,长点见识,那也是好的。你打算什么时候送他去?”
蒋来福道:“自然是越早越好。我打算明儿一早就带他去福顺镖局看看,万一人家不收,也好再找别的镖局。”
岳氏终于忍不住了,哽咽道:“这么快?那,我先去帮阿勤收拾一下。”阿勤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又需要收拾什么来着。蒋来福知道岳氏舍不得儿子,只由得她去了。岳氏一边收拾,一边直抹眼泪,看得蒋来福也在一边长吁短叹。
好容易收拾停当,岳氏双眼早已红肿,把收拾好的衣服连同明天路上吃的干粮水壶归置好,又从抽屉中取出几两碎银子塞在了包裹里,这几两银子是家中全部积蓄,岳氏此时心中只有儿子,再顾不上婆婆明天是不是需要买药了。蒋来福看了,也不说穿,只在心中琢磨:无论如何,也要剩一点带回来,不然娘的病可就没钱看了。
当夜,夫妻二人一夜无话,岳氏的眼泪不知淌了几多,蒋来福虽没流泪,但心中之苦,却不比岳氏少了半分。
次日大早,岳氏早早起来,从鸡窝中摸出两枚鸡蛋,冬天刚过,这鸡还不怎么肯下蛋,平日都是用来给婆婆补身子,婆婆不肯吃的时候就拿去集市上换些日常用物,她夫妇二人自然从没吃过,就连阿勤,除了生病时吃过一两次,平时就几乎从未吃过。岳氏将鸡蛋煎好,又煎了一碗熏鱼干,下了两大碗面,把煎好的鸡蛋埋在碗底,这才给自己和婆婆煮了稀饭。
阿勤在睡梦中就闻到面香,一骨碌就跳了起来,喊道,“娘,我好饿。”顺着香味就奔了过去。看到桌上摆的两大碗面,乐不可支,“娘,今天奶奶做寿吗?我生日还没到呢。”他只记得自己的生日,却不记得奶奶的,但却知道只有他和奶奶过生日的时候才会吃面。
岳氏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又红了,转过头去,“去叫你爹起来吃早饭。”
阿勤用鼻子在面上狠狠吸了一口,这才边往爹娘的房间走边道:“爹今儿不去打鱼了?怎么还没起来?”还没到门口,就扯嗓子喊:“爹,起来了,今儿有面吃,爹!”走进房间,蒋来福已经起床。阿勤拉着爹问道,“今儿是奶奶做寿吗?”蒋来福也不说话,拉着儿子往外走。
父子擦完脸,在桌边坐下,蒋来福说道:“快吃,今儿爹带你出门。”阿勤可不关心出门是要去哪儿,喊了一句:“娘,我先吃了。”也不等岳氏回答,就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不多时,阿勤就发现了埋在碗底的鸡蛋,兴高采烈地道:“爹,你瞧,面里加了鸡蛋。爹,快翻翻你那碗有没有。”
蒋来福知道是妻子给自己和儿子做的送行面,从碗底将鸡蛋夹了出来,放在了儿子的碗中,道:“爹这一碗也有,爹不爱吃,给阿勤吃吧。”这时阿勤已把他的鸡蛋吃得干干净净,看着爹夹给自己的煎蛋,咽了咽口水,把鸡蛋夹给了蒋来福碗中,说道:“我吃过了,不吃了,爹,你吃,你吃。”说完,又夹面吃了起来。
蒋来福也不再争,把鸡蛋又埋回碗底,吃了半碗面,就不再吃,看着儿子狼吞虎咽。
等阿勤吃完面,蒋来福从里屋取了昨晚收拾好的包袱,道:“阿勤,我们走了。”岳氏从厨房走出来,看了桌上的面,说道:“你就吃这么一点,等下走路肯定要饿。”蒋来福道:“不碍事,等下路上饿了,不有馍嘛。昨晚没睡好,没胃口吃,你等下吃了。”岳氏知道丈夫疼惜自己,心中感动,便不再多说。
阿勤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儿,但觉得只要有爹在,去哪儿都成,去自己屋穿了鞋子出来,这鞋子很多年以前做的,就算当时做得大了几码,现在穿也有点挤脚了。平时他都是赤脚,鞋子也不舍得穿,只有天冷或者要出门的时候才会穿上。
岳氏要送他们到村口,蒋来福知道岳氏到了村口肯定要哭,便道,“你别去了,赶紧把面吃了,等下溶了就不好吃了。”岳氏见丈夫不准自己送,眼睛又自红了。不过她素听丈夫的话,只得把儿子的衣服整了又整,在他脸上摸了又摸,这才进屋去吃面了,但也只是吃了面,把鸡蛋挑了出来,放在了煮粥的锅里,出门去唤婆婆来吃早饭。
从昌唐镇去福顺镖局,要沿路往东北方向走约摸四十余里,过了福顺镖局再走四十里就差不多到平凉城了,蒋来福可从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平常打鱼,至多也不过走出十几二十里地。好在也不用寻路,只须看准方向,直望前走,总是能到的。
蒋来福怕儿子闷,便和平时一样,给他讲故事解闷。这些故事,多半是打别人那听来的,记不清的地方又掺七杂八地编了许多,可惜偏生他又编不出那些个人名地名,所以故事讲多了难免漏洞百出。阿勤小几岁的时候还能蒙混过关,到后来就难免被追问,“爹,这个猛张飞不是和刘备关羽桃园结义的,怎么又会帮刘邦打项羽的?这个荆轲到底是刺秦王被杀死了还是被楚王赐了毒酒啊?”这时候蒋来福便说大概是自己听岔了,再不就说自己也记不得了。阿勤便点头问,“爹,那后来怎么样了?”这故事才能继续说下去。蒋来福总给儿子讲些个英雄豪杰的故事,有些人物不够伟大的,他又安插一些子虚乌有的情节上去,总是要叫儿子明白所谓英雄豪杰,都是些保家卫国、除暴安良、重信守诺、忠孝仁义之士。其实英雄豪杰是什么样子做些什么,他却半点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只有被后世人所记住的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今天这故事讲的是可真也玄乎,说的是某一户人家死了上人,两个儿子分家产,大哥大嫂欺负弟弟,把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全抢了去,只留给他一只老黄狗。弟弟无奈,只能和这只老黄狗相依为命。到了春天要耕地,弟弟没有牛,只能让老黄狗去拖犁,这时候来了个卖猪仔的,看到弟弟用老黄狗犁田,就嘲笑他说,“老子卖猪几十年,没见过黄狗能犁田,一鞭子下去跑三圈,这一窝小猪不要钱。”弟弟被人嘲笑,心中苦闷,但真的拿鞭子轻轻抽了一下,却不想这老黄狗真拖着犁绕田跑了三圈,卖猪仔的只好把这一窝猪仔全部送给了弟弟,弟弟高兴得很,回家用心饲养小猪,一年下来,小猪就长成大猪,卖了不少钱,日子才过得有声有色起来。
这般边讲故事便走,一晃便过去了快两个时辰,日头已高,阿勤既累且热,颇有些不耐烦,便问道,“爹,我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怎么还没到呢?”
蒋来福往前一看,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土坡说道,“我们到那边歇下,吃点东西。”
阿勤强打精神,一路小跑,不一会便到了土坡上,找了一片树荫,坐了下来。蒋来福跟了上来,在他对面也自坐下,从包裹中取了岳氏起早烙好的饼,掰了一半给了阿勤,两人就着壶里的凉白开吃了起来。
正吃着,蒋来福问道:“阿勤,你今年多大了?”
阿勤奇道:“十一了,爹,你咋连这都不记得了?”
蒋来福道:“爹当然记得,爹是怕你不记得。”
阿勤道:“我自然记得。我还记得娘今年二十九,爹今年三十五呢。”
蒋来福道:“你不光要记得自己多大,还得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阿勤有些迷茫,本待说“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大人了,我还帮娘提水浆衣服呢。”可看见爹一脸严肃,竟不敢说下去。
蒋来福继续道:“家里没钱送你去当学徒,家里的钱要给奶奶看病,可你既然大了,要老呆在家里,到时候就会跟你爹一样讨不到媳妇。”蒋来福因为家里穷,又不会手艺,直到二十三岁才从托人在更加偏僻穷困的木陇镇下面的一个小村中说了个媒,娶了岳氏。岳氏自幼父母双亡,家境清贫,由兄长养大,可自打兄长娶妻之后,这日子就过得更为艰难,自从岳氏嫁给蒋来福后,蒋来福自然对她呵护备至,而她心中感激,为了这个家算得上不辞辛劳,打有了阿勤后,这一家人虽然清苦,但也算和睦温馨。
阿勤道:“讨不到媳妇会怎样?”镇上的老人总爱跟他说“阿勤,你这么大了怎么还不讨媳妇”“阿勤,你要讨个什么样的媳妇?”诸如此类的话,所以阿勤只知道男人长大了就一定要讨媳妇,却不知道讨媳妇要干什么。
蒋来福拿手指在阿勤头上弹了一记,发出一声脆响,笑道:“讨不到媳妇,人家就会笑你没用,连媳妇都讨不到啊,爹当年就被人笑话。你想不想被人笑?”阿勤自然是头摇得像拨浪鼓。
蒋来福接着道:“你怕别人笑,就要去挣钱,挣了钱盖了房子,才能讨到媳妇。可你什么也不会,怎么挣钱?所以爹打算送你去镖局,跟个师父学走镖。”阿勤年纪尚幼,“镖局”、“走镖”这些字眼更是第一次听说,但既然是爹让自己去的,那肯定是好事,当下便点点头。
蒋来福又道:“不过学走镖很苦的,每天要干很多活,还吃不饱饭,你怕不怕?”蒋来福心知儿子一离开自己,别人自然不会当他儿子一样,每天干粗重活吃不饱饭,只怕就很平常了。
阿勤摇头,“爹,我不怕苦,也不怕饿。我一定好好学,挣钱讨媳妇服侍你跟娘。”岳氏孝敬婆婆,阿勤耳濡目染,在他心目中,讨媳妇大概就是为了找个像娘一样的来孝敬自己的爹娘的。蒋来福苦笑了一下,心想虽然家里穷,你没好吃好穿,但却也不曾挨饿受冻,也不曾干过什么累活,你哪里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饿。
蒋来福又问道:“那么,假如你师父不准你回家看爹和娘,你想不想?”这才是蒋来福心中最为担心的事情。
阿勤这次颇有点踌躇,问道:“爹,为什么师父会不准我回家看爹和娘?”言下之意,不想是不可能的了。
蒋来福又道:“就算师父准你回家,你净往家跑,路上这么远,你哪有时间学本事?”
阿勤吃完了手中的馍,又喝了口水,蒋来福说道:“走吧。”心想,小孩子家心性,想家是难免的,但只要过了头几天,后面就好办了,更何况,就算担心也无济于事。
两人继续赶路,蒋来福又说了一些徒弟拜师学了一身本事建功立业的故事,自然又总是牛头不对马嘴,但旨在告诫儿子要孝敬师父,要勤学苦练,学好本事以后才能有所作为。阿勤年纪虽小,悟性却高,居然能听明白蒋来福的良苦用心。
二人卯辰时分从家里出发,到了未时左右,蒋来福估计离福顺镖局已不大远,于是找当地的人家问明了方向,又走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到得福顺镖局。
这福顺镖局只是一家小镖局,占地不大,又没什么贵重物件,自然也不用人守着大门,蒋来福领着阿勤就进了镖局。镖局中有一师爷模样的人看二人打扮,不像是生意上门,却也迎了过来,问道:“这位兄弟,不知道来敝号所为何事?”
蒋来福大字不识,对于这些文邹邹的场面话也听不甚明白,但看他他表情,不难猜出是问自己干什么来的,于是一抱拳,答道:“我找你们镖局的刘虎、刘豹两位兄弟。”
那人听了,道:“这可不巧,刘氏兄弟出镖去了清水,只怕这一两日还回不来。兄弟如有要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这句话颇为易懂,蒋来福一听就知道,当下就有点不知所措,道:“哎哟,这怎么办。我听两位兄弟的爹说,可以找他们来给我家娃找个师父学走镖,这才大老远跑来的,谁成想竟见不到人。”刘虎刘豹两兄弟也不常回家,因此刘老汉并不知道他们是否在镖局,因此才让蒋来福过来找他们兄弟俩。
那人一听就明白,说道:“如果是这样,你也没有白跑这一趟,可巧我们吴镖头此时正在镖局。令郎的事,也不难办。请在此稍候,我去请我家吴镖头。”说完一抱拳,转身去了后院。
既没有人来招呼茶水,屋里也没有桌椅,蒋来福只好拉着阿勤,往门槛上坐下。甫为坐定,从后门进来两人,先前出去那人身后又跟着一个汉子,这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鹰鼻虎口,煞是英武。
蒋来福急忙站起,两人已经走到跟前,先前那人道:“这是我们镖局的吴镖头,有什么事您请直言。”
蒋来福便将如何遇到刘老汉,如何刘老汉让他来这刘虎刘豹两兄弟帮忙推荐阿勤来学走镖的事情这么一说。蒋来福见先前那人对这吴镖头甚为恭敬,只道这镖头一定十分威风,因此说话间颇有些紧张,吴镖头和那人却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
那吴镖头哈哈一笑,弯腰牵着阿勤的手道:“小家伙,你可知道什么叫走镖?”阿勤自然摇头不语,吴镖头又道:“走镖就是给人家送东西,有的时候要跑好远的路,一路上会遇到老虎毒蛇,还会遇到土匪强盗,你怕不怕?”
阿勤又摇头,道:“你们怕不怕?”
吴镖头又哈哈大笑,“我们都学功夫,能打老虎毒蛇,能打土匪强盗,当然不怕了。”
阿勤道:“那你教我功夫,我也不怕。”
吴镖头听了心中甚喜,站起来身来,对蒋来福道:“你家这个娃,我很喜欢,只是我们镖局地方小人手也少,我姓吴的本事低微,你要是不怕耽误了你家孩子,我姓吴的就收了他做徒弟。”
蒋来福听是吴镖头亲自教阿勤,心中大喜,道:“我家娃不懂事,人也笨,吴师父以后要多费心了。”
吴镖头见蒋来福同意,心中也自高兴,福顺镖局这几年来日渐式微,既没有娃来学镖,而那些有经验的镖师又一个个地转投大镖局,如此下去,只怕再没有可以走镖的人,今日难得有人来学镖,算是开了个好头,自然甚为欣慰,接连道:“一定一定。史掌柜,你带这娃去立个字。”原来先前那人姓史,是镖局的掌柜。
史掌柜领着蒋来福父子来到柜前,铺开一张纸,研了磨,写道:“契:今……”顿了一顿问道,“兄弟高姓大名?”蒋来福这话听得多,知道是问姓名,答道,“蒋来福。”史掌柜接着写:“今蒋来福自愿将其子……”,又顿了顿,指着柜台下面的阿勤问道,“这娃叫什么?”蒋来福又答:“蒋天勤。”史掌柜一听,赞道:“天道酬勤,好名字。”他哪里知道,蒋来福大字不识,自然也取不出什么好名字,阿勤之所以叫天勤,不过是因为他出生那日天气晴好,所以他这名字本该是蒋天晴才对。蒋来福听史掌柜赞他儿子名字好,嘿嘿一笑,他自然不知道这名字有什么好,只知道史掌柜是读书人,他既然说好那就一定好了。史掌柜万万想不到这名字的来由,还以为本该就是典出“天道酬勤”,接着又写道:“自愿将其子蒋天勤托于福顺镖局授其艺业,其间生死疾病,听天由命,不予追究。”写完后,读一遍给蒋来福听,又给他讲了在镖局学镖的一些规矩,这才让蒋来福画押,蒋来福虽不识字,但也猜出纸上所写的内容,犹豫再三,终于按下手印。
手续既成,吴镖头和史掌柜再三留蒋来福暂住一宿,明日再回去,蒋来福心想多留一日也无益处,不如早些回家给妻子母亲报个平安,当下执意要走,吴镖头和史掌柜不便再留,从柜上支了五钱银子,交与蒋来福,道:“蒋兄弟莫嫌少,拿着路上雇个马车。”蒋来福推托再三,这才收了。
吴、史二人将蒋来福父子送出里许,对蒋天勤道:“待会儿回刚才那找我们。”这才离开,好让他们父子二人话别。
蒋来福心中不舍,却强打精神,道:“在镖局可不必在家,你要听吴师父和史掌柜的话,好好学本事,爹一有空就来看你。”
蒋天勤知道分别在即,泪水再也忍不住,哭道:“爹,我不学了,我跟你回家,我想娘了。”
蒋来福抱起儿子,柔声道:“娃乖,爹和娘也会记挂你。但如果你学不好本事,爹和娘就一辈子不管你了。”说完,放下蒋天勤,道:“快回去找师父去。爹要回去告诉你娘。”他说走便走,再不回头。
蒋天勤却也不跟上,只是咬着牙,忍着哭,直到看不见爹的身影了,这才转过身去,步履蹒跚地回福顺镖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