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酷暑难耐。翟观风所在的翟府此刻也消隐平日的飞扬跋扈,府里的假瀑布也驱散不了这炎热。翟府的格局是翟观风花重金请来的皇家园林工匠总管设计的,坐北朝南,四座假山坐落在府的四个方位,假山之间都有长长的琉璃廊相连,每座假山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温婉的兰山种满了兰花,是翟观风正妻的居所;凌厉的松山则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这是翟观风的居所;妩媚的芍药山不用说就是种了芍药,是小妾王淑妹的居所,气势恢宏的竹山则是用来接待宾客的。松山和竹山把着宅子的最里面的两个角。每座假山都有人工小溪流,花匠们日日修剪,翟府正中间是一个荷花池,里面种了各式各样的荷花,水里有各种名贵的锦鲤,荷花池中央是假山,假山正中间题字:翟府。此刻,荷花池里开满了荷花,白的,粉的,红的,煞是好看。
“老爷,热死奴家了。”打破此刻死一样寂静的是牡丹苑的主人,翟观风的妾王淑妹。且看这个不过二十四五的妾,皮肤白皙,微微丰腴的鹅蛋脸,修长的柳腰,慵懒的坐在藤椅里,媚态万分。平日王淑妹经常与下人为难,管家仆人们没少告状,饶是如此,翟老爷仍然十分宠爱她,吃穿一律用最好的,府上得了好宝贝,也是第一时间送给她挑选,外面的织坊有了好的织样定立刻遣人给送过来。
此刻,她一身的嫣红的服饰,头上插满了各式各样昂贵的首饰,脚踏粉鞋,额上浮现星星汗水,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天气的确是很热,哪怕旁边几个丫鬟死命的扇着扇子,还是一股闷热。哪怕是翟观风这个功夫底子深厚的人此刻也被炎热的天气蒸的没了精神。
“黄莺,给你主子盛些冰镇葡萄来”翟观风对丫鬟说,语气里透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还是老爷最体贴奴家”,王淑妹一边吃着丫鬟剥好的冰镇葡萄一边半卧在软榻上说,此刻,如此惬意的她完全忘记了那个被自己毒计陷害的恩人——秦如烟,也就是翟观风正房。她完全忘了若是没有秦如烟她很可能会饿死街头,秦如烟不仅收了自己做义妹,还苦心给她寻找好的婆家。但是王淑妹并不满足,她总觉得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比秦如烟差很多,秦如烟有的,她也要有,包括秦如烟的男人。
然而,和王淑妹不同,此时此刻翟观风在心里想起了秦如烟,想起她不顾自己金贵的身份一定要和自己过日子,想起秦如烟昔日修长白皙的双手弹奏古筝的高雅的样子,想起十多年前盛夏的炎热,想起她体贴递上来的沁凉的泉水,想起她细嫩的小手为了生计帮大户人家洗衣服而磨的红肿,想起冬夜两人蜷缩在古寺的狼狈与艰辛,想起她抱着失意的自己安慰自己……蓦地,翟观风攥紧了身下的紫檀木椅子,那个女人竟然在陪同自己熬过最艰苦的日子之后背叛了自己,想来是跟她的父亲一样,厌恶粗鲁的武夫,才找了一个书生姘头,并产下孽子——秦玉竹。之所以随了母亲的姓,是因为他不配随自己的姓。而秦如烟那个贱人竟然袒护自己的情人,至死都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死活不承认自己的污垢,但是人证物证俱在,不容她辩驳。只是那个书生太懦弱,经不得自己几下拳脚就都招了,然后翟观风就做掉了他。他是绝对不能容忍践踏他尊严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兰苑。此刻的兰苑已经不复往日的风采,其他几个苑仆人丫鬟一大堆,每天忙着买进送出,修理门厅,或是亲友探访,然而兰苑却只有两个人,秦玉竹和一个监禁她的老妇人。
“都是你这个贱货的小杂种害的老娘我在这里受这个乌瘴热气!”一边说着,监禁她的老妈子刘妈一边踹向那个衣襟被黏汗打湿仍然努力擦着大理石地板,随着肥硕刘妈的脚踹常年食不果腹的秦玉竹扑倒在污水坑里。
“哎呀,你真是又笨又蠢的野杂种,把我的新衣服都弄脏了!!!”刘妈一边弹着身上的脏水一边谩骂着。
秦玉竹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努力躲着刘妈戳来的手。忍忍,再忍忍,过一会刘妈就该回屋洗澡了,年仅八岁的小玉竹对自己心说。抹了把脸,小玉竹继续跪在地上擦那个早已锃亮的地板,每天擦三遍就行,这是最后一遍,忍着点,马上就可以熬到自己独处的时候了,那是小玉竹最幸福的时刻,没准还可以吃到刘妈剩下的馒头剩菜呢,小玉竹对自己笑笑继续擦……
小玉竹怨自己的母亲吗?小玉竹是不怨的,在自己的心里,母亲像兰花一样清高,淡雅。他坚信自己的母亲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污秽低俗之事的。
一同软禁在兰苑的母亲总是坚定的告诉自己:“玉竹,你不是野种,你爹是翟观风。孩子,不要怕被人冤枉误会,是莲花总会破淤泥而出的。”
坚强的母亲总是拉着小玉竹的手,给他讲述人生哲理,教他识字念书,教他写诗,教他如何对人对事,哪怕饿的发晕,还是把吃的留给自己。小玉竹被教养的非常好,从来不曾对生命有所悲观。
母亲是京城大官的女儿,小玉竹不知道的是,母亲未曾嫁人的时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才女,更是难得一见的美女,来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秦如烟散发一种只有贵族才有的气质,连刘妈都不敢面对着这样美好而高贵的人谩骂。
可老天不长眼,如此高贵的美好的娘亲却始终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只因为自己七岁快过年时候却发烧乐,母亲为了照顾他几日几夜没合眼,不仅把自己的衣服都给他了,还把所有的吃的东西给了玉竹。等玉竹好了之后,母亲却最终也染上了风寒。
母亲这一病如山倒,小玉竹天天跪着求刘妈让父亲给母亲请个大夫。刘妈起初不乐意,但是最后还是磨不过,还是去通报了翟观风。
可是刘妈通报回来后恶狠狠的揍了小玉竹一顿,也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了他:“老爷让我告诉你,你这个贱人早该死了,现在养着你们也是对你们的无限恩赐。老天都不肯原谅你的无耻肮脏,才让这个贱人染病的。”
听了这些话,母亲春潭一样的眼里流出了悲伤的泪水。
最终母亲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临终之前,母亲拉着玉竹的手说:“孩子,父亲给你骨,母亲给你的肉。不要恨你爹,不要找他报仇。不要轻信任何人。母亲没法照顾你了。谨记我告诉你的事情,有机会你就逃走,找你的外祖父。”
母亲说完这句话,他手里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忽然像是失去了筋骨,一下子滑下去了……
看着母亲的脸迅速变色,胳膊慢慢透出了紫色的血管,生命彻底从她身体里流逝了。
玉竹在此大悲的时刻却哭也哭不出来,人至悲至痛的时候是也流不出泪水的。他是茫然空洞的,似乎完全失去了任何感受。
也是那天,他才有幸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翟观风。
透着朦胧的泪光,父亲那无关痛痒的表情惹怒了小玉竹,他扑上来就咬他的手:“你还我的妈妈,你不给我妈妈衣服穿,你不给我妈妈看病,你不配做我的父亲!”还没咬到,小玉竹便被翟观风的一掌拍到了对面的墙上,翟观风斜眼看了像散架的骨头一样的玉竹,仿佛在看一堆粪便一样说道:“孽子,从此以后你给我记清楚了,第一,我不是你的爹,你爹爹是个狗杂种,第二,你不配跟我说话碰我,第三,你妈妈能活到现在是我大人大量,你活到现在是我给的命。”
说完厌恶的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已故人秦如烟,负手绝尘而去。
“尽快处理,别让她坏了咱们的过年的喜庆。就扔到外面的乱葬岗吧。”跟着来的妹姨说。
几个仆人便草草的抬着屋里唯一的一床被子裹着娘亲的尸体走了,小玉竹的心也随着走了。
月光透过破败的纸窗洒在昏迷的玉竹身上,这是小玉竹的独自一人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抱着自己的胳膊蜷缩在墙角的小玉竹看着空荡荡的床上,自己没有了娘亲,活着没有意思。
但是他要活下去,他要逃离翟府,他要替自己的娘亲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