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隽生蓬头垢面地闯进了家门,见了张乐夫妇。张乐不禁一惊,问道:“你是谁?你是人……还是鬼?怎……”
“我是隽生呀!爹,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张隽生感到奇怪。
张乐又问:“你没有死?”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张隽生更觉奇怪,又说,“谁说我死了?”
张乐自言自语说:“爹还以为你死了呢,失踪了这一年多,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张隽生不见自己的妻子在家,连忙问道:“三姐到哪儿去了?怎不在家?”
“唉,一言难尽,她被官府……押在大牢里,如今也有一年多了……”
“为什么关押她?她犯了什么罪?”
“还不是被你害的吗!”
“我害的?”正说着,忽见大门外拥进来二三十个族人和乡邻,指着张隽生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浪荡鬼、害人精,你不辞而别,下落不明,害死你岳丈家吴氏三口,吴三姐至今仍然被收监关押,你张隽生还算个人吗?走,到县衙去!”张家在扬州乃一大族姓,族人平日即对三姐的贤淑知礼颇多褒赞,及至事发,见张乐如此待三姐及吴家,都大感不平,却碍于隽生确实失踪,无法相劝,只得忍下。后听传闻,知道吴养醇及义子吴周俱死于狱中,胡氏投井自杀,而隽生仍是生不见人死未见尸,都觉蹊跷与同情,加上他们知道隽生平日喜欢去烟花柳巷,便有人劝张乐不妨再去风月场中找找,但张乐听不进去,以致闹得不欢而散。隽生回来的消息,如风般传遍张氏家族,人们纷纷来看究竟。隽生见族人家人都来问询,便哽咽着把这一年多来的遭遇一一陈诉出来。尽管人们见他十分可怜,但是更恼恨他的轻浮给吴家及族人带来的惨痛后果和名誉损失,由欷歔而申斥,由申斥而痛恨,不由分说,七手八脚便将隽生捆绑起来,扭送官府,张乐也阻拦不得。
张隽生不愿意去,说:“我,我,我肚子饿,我,我,我已经几个月没,没,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让我吃了饭再去吧!”张隽生乞求着,哀告着。
族人和乡邻却说:“你还有脸吃饭?走,快走!你不去县衙说明情况,三姐怎能被放出来?!”大家不由分说,扭住张隽生的胳膊,推推搡搡就往县衙里送。张隽生只好硬着头皮,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往前走……
扭送隽生赴县衙的消息很快地传遍扬州,尾随围观者达万人之众,汇成一条人河,滚滚地流向通往官署的大路。愤怒的人群犹如海啸,叫嚷着,挥动着手臂,朝隽生打去。远处的人够不到,便将石头、烂果、蔬菜掷过来,弄得隽生模样更加狼狈。若非族人中健壮者护拦,隽生必定毙命于愤怒的众人手中。
姚县令正坐衙中翻阅张隽生失踪案的案卷,正在为张隽生的下落发愁,只听得一阵涌潮滚雷般的声音,由远而近,还未等派人查询清楚,人流已然滚落到衙外仪门之下,被守卫差役强力挡住。张家族人将隽生扭至公堂之上,隽生已经缩做一团,但知战栗。
族人中长者向姚县令禀报了大致情由,姚县令命张隽生自述失踪的经历。张隽生便把如何前往岳丈家,如何在半路碰到于公子并随之出走,如何被骗,如何乞讨返乡的经过从头至尾陈诉一遍,听得姚县令胸中怒火不断往上升。
姚县令呵斥张隽生道:“张隽生,吴家三口因你而死,你是祸根,罪责难逃,你知罪吗?”
张隽生说:“小人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些事情呀……”
乡邻和族人说:“你没失踪前就整天嫖娼狎妓,你这样的坏东西不治一治不行,请姚大人为冤死的人伸张正义!”
姚县令深为乡邻和族人的话所感动,立即怒声叫道:“来人哪!将淫棍张隽生重打四十大板!”说着,扔下一根刑签。
衙役们连忙拉过刑凳,按倒张隽生就打,直打得张隽生屁滚尿流,哇哇大叫:“我知罪,我悔过,我改,我……”
众堂役早有余愤,不顾张隽生的哭叫,咬牙切齿,用尽全身气力,直打得隽生灵魂出窍,血肉横飞。
此时,张乐赶来,急得匍匐在地,连声哀求:“大老爷饶命,都是小人有罪,惯养出这样的畜生,且饶了他吧!”边说边哭,头也磕出了血。
停刑后,张隽生被冷水喷醒。姚县令问:“记住了吗?”
张隽生说:“记住了。”
姚县令又说:“张隽生,你但知自己快活,不知吴氏一家,三人因你死去,三姐因你遭受牢狱之灾。你良心何在?”
张隽生抬头望去,只见三姐被人搀扶着,从堂后走出来。
姚县令对吴三姐说:“吴三姐,你受冤枉了。现已查明实情,判吴三姐发放宁家。”
吴三姐一句话没听完,就号啕大哭起来,“弟弟,你死得冤啊!爹啊,你死得冤啊!娘啊,你死得冤啊!老天啊!你终于睁开眼了呀……”听者无不动容,许多人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当三姐转身见到隽生,四目对射,隽生再无勇气正视三姐,一头扎倒在地,又昏迷过去。
三姐见隽生浑身是血的惨状,又是可怜,又是恼恨。
乡邻们簇拥着吴三姐退出大堂,欲将三姐送回张家。三姐不愿意回去,她说:“我活着撑到现在,只是为了等到真相大白。现在我家的冤屈已经大白于天下,我死而无憾。张家如此对我,我实在不愿回去。只望我死之后,列位乡亲将我葬在父母、弟弟身边,不与仇人同穴。”
乡亲道:“日后如何埋葬一事,自然会如你所说。可你身为张家媳妇,如今娘家又已没有亲人,不回张家你能去哪里?还是先回张家为好。”
乡邻和族人将吴三姐送回家中后,便各自散去。
三姐回到家中,见了公婆。张乐夫妇惭愧地说:“都是我们不长进的畜生累苦了你。只请你念在他是无心的分上原谅他。”
隽生被父亲张乐拉回家中后,与张乐抱头痛哭一回,细述了这一年多来的辛酸痛楚,隽生觉得恍若隔世,张乐则愧悔难当,二人信誓旦旦,说后半生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善待三姐,以赎过去的罪责。
不觉已是鼓交二更。张乐让隽生快回房去,看顾三姐。
隽生拿了根拐杖,一步一挨地蹭回自家居室。见了三姐,跪下来与三姐请罪。三姐正色道:“我与你恩断义绝了。我父亲和弟弟何其无辜,就因你凭空陷害而被挟打致死,母亲也投井而亡。这一年多之内,你的父母、上下衙门、城里城外人,哪个不说我奸淫?我的名节因此全被毁了。坐了一年多牢,经历百般折磨,万种苦楚,你怎么忍心害我至此?你去了远方,倘若能寄封书信或差遣个朋友来告知一声,也不至于造成如此冤枉大案。你怎么这么狠心,一言不发就去了远方,自己的妻子和父母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你这不孝、不慈、无仁、无义的畜生,虽然有人皮裹着,可是禽兽不如。”
张隽生只低着头一个劲地认错,甚至伸手想抚摸三姐。
三姐将张隽生的手甩到一边,道:“现在,我跟你恩断义绝了。”说罢,衣服也不脱,在房中另寻一处地方睡觉去了。
张隽生又累又委屈,见三姐不理他,径自睡觉去了,便也和衣而卧。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他觉得静得可怕,忙翻身向床外观看,只见三姐吊在梁上,早已三魂离了窍。
原来,昨天三姐根本没睡着,她想:进了张家门后,丈夫浪荡在外,公爹又害死自己家里三口,自己实在无法再在张家生活下去了,不如到阴间跟死去的亲人团聚去吧,也好向他们早点告慰洗雪冤情的消息。想到这里,三姐找了一根长带子,搭在房梁上,结了套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脚下一蹬木凳,便悬在了半空中……
张隽生一见三姐吊死在房梁上,登时傻了眼,“不好啦,三姐她死了!三姐悬梁自尽了!”张隽生急忙转身跑出房外。
张乐夫妇听说后,也傻了眼。他们有心将三姐放下梁来,却又因一个是公公,不便去抱儿媳妇的尸体;一个是婆婆,无力将儿媳妇放下房梁。
“隽生,隽生,快去到外边喊你堂弟们来呀!”张乐大声催叫。
张隽生跑到大门外,如此一说,立即来了几个堂弟,还有堂兄、伯伯、叔叔、叔祖等族人。众人一看三姐挂在梁上,立即让张隽生的几个堂弟将三姐的尸体放下梁来,停放在床上。族人们见三姐的脸面和肤色,虽经过刑拷和折磨,且已经死去,但风韵犹在。大家都为三姐惋惜,为三姐不平,把罪责和怒火撒在张隽生身上。老族长走到张隽生跟前,一句话没说,伸手朝着张隽生劈脸就是三巴掌,“你这个孽种!这么好的媳妇不知疼爱,却跑到外边去嫖娼狎妓,你还有脸活着?你怎么不去死?”说完,又是劈脸三巴掌。
张隽生呆呆地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都是你养的好儿子!祸害得吴家满门冤死!养不教,父之过,你有大罪过呀!”老族长又把张乐叫过来,训斥道。
张乐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隽生素来谎话连篇,他说到三姐娘家去,却去了广东,别人不知,你也不知道吗?你找不到儿子,就诬告三姐姐弟通奸谋杀了你儿子,害得吴家一门四口被冤死!你于心何安?!”老族长又说。
张乐低眉垂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张乐平日纵子行乐,才养成他自私任性,一味寻欢的习性。张乐既然养子不教,你们一起替我来管,把张隽生吊到院里大树上,剥光了衣裳,狠狠打!狠狠抽!”老族长向族人们下令。
张乐听到这里,慌忙跪在地上求告说:“可怜隽生一身病,刚挨过板子回来……老族长,您就饶了他吧!”
“不行,吊起来,狠狠打,要彻底打掉他寻欢作乐的无耻习性。实在不行,干脆打死算了!”老族长说话的工夫,张隽生早已吓得钻出人群,奔出大门,没命似的逃跑了……
从此,张隽生又一次失踪了。直到张乐过世,扬州城都没出现过张隽生的影子。张隽生因为害怕挨打,加上无颜在家乡生活,就投了军,到陕西去了。到陕西后,正遇上大清兵打至山下,架起红衣大炮一阵狂轰,他的身体被打得七零八落,骨肉分离,血肉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