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震动声将刚刚入眠的周志远惊醒。周志远很纳闷儿,这么晚谁会找他?这部手机是他的秘密,知道号的人不超过五个,连妻子肖雅丽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秘密。
临行前他把其他两部手机全关了,为的是不让烦事琐事打扰他们。他摸出手机,竟是林婉秋打来的。
他迅速接通,屏住呼吸静听,这么晚打来,绝不会是问候。
还没睡?林婉秋的声音跟人一样,总是那么婉约而细致。
是。周志远的心跳在加速。
你回来,家里有点事,林婉秋说。林婉秋的声音很平静,但周志远分明听到她是在极力克制。
要紧吗?他问的真是多余,不要紧会让他这么晚回?行,我现在就回。他紧跟着说。
你……路上慢点。林婉秋欲言又止,说完便挂了电话。周志远让老范发动车子,自己给老苟放下二百元钱,让他天明后跟汪世伦说一声,便一头钻进车子,飞速地下山。
一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林婉秋越平静,说明事儿越大。周志远想,家里,是她家?我家?还是公司?
二
天明时分,车子进了市区。
路上周志远狠命地忍住想打电话的欲望,只在心里做着种种预测,现在他的心反而平静了,他觉得无论什么事,他都得面对,犯不着自己先乱了方寸。
林婉秋在公司等他,一见面,周志远就觉事情有可能超出他的预想。林婉秋整个人都变了形,分开仅仅一天,她像是瘦了一圈。
说吧。他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尽量不去碰她,这个女人已经经历了失夫之痛,还有什么更大的悲哀让她在一夜间瘦成这样?
你先去洗个澡吧,不急。林婉秋的声音依旧婉约,像一层温情的海绵,能裹住任何伤口。
不了,不会是潇潇惹你不高兴吧?
潇潇是孟子坤和林婉秋的女儿,在北京读大学,前两天回来过,嚷着要出国。
你先别问,好吗?林婉秋抬起目光,在周志远脸上仔细地滤了一遍,说,去吧,泡个热水澡,水我已经放好了。
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周志远总是那么地言听计从,周志远感谢上帝,让他认识了林婉秋,他放心地把自己一大堆家产交给她,让她那双灵巧而细致的手去打理,他自己腾出更多的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躺在浴缸里,周志远的心慢慢放松,或许是自己太紧张了,总是担心生活中有意外发生。有那么多的意外吗?周志远自嘲地笑笑。自从过了四十岁,他的神经就变得敏感起来。人们都说四十岁是成熟稳重的年龄,周志远却顽固地认为,四十岁是个危险的年龄,他还用一大堆事实来证明,比如不少杰出人物英年早逝,比如不少稳固的家庭突然出现裂缝,比如……总之,周志远认为,四十岁是个该小心的年龄。
热水是自动控温的,热水浸在他光滑的肌肤上,带给他阵阵快感,周志远突然想起外面沙发上坐着的林婉秋。这间休息室是公司接待室中档次最高的一间,里面的规格远远超过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装修时,周志远刻意追求了一种浪漫温馨自然舒畅的风格,那时的动机是想让贵宾一到这儿就完全地松弛下来,脑子里除了享受,再想不到第二个词。
装修成型后周志远就舍不得了,为什么要把最美的让给别人呢?他的人生已经让过一次了,凡君死后,他曾站在墓前,痛心疾首地追悔过自己当初的怯懦和放弃,也就在那一天,他痛下决心,再也不把生命中最好的东西让给别人了。
这间套房的钥匙一直在他手里,每当他累得要死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关在这里,放一段音乐,或者索性抱一撂碟片,猛看上一夜。他发现男人放松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压根不像某些人倡导的那么繁杂,一个人,一杯茶,一首乐曲或者一张碟片,就把问题解决了。
孟子坤不幸遇难后,他把林婉秋接到这里。在这间屋子里,他陪着林婉秋度过了她人生最难度过的日子,阴影消失后,林婉秋恋恋不舍地望着这里,周志远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把钥匙,轻轻放在婉秋手里。当时他还担心林婉秋要拒绝,没想林婉秋像藏好一段记忆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钥匙藏在自己手包的夹层里。正是这个细小的动作让他下定决心,把林婉秋从省建总公司总会计师的位子上硬给拽了过来。
实践证明,他当初的这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
水气漫升,屋子里腾腾蒸起一层热雾,这样的场景,最容易让人产生幻想,尤其是性幻想,周志远都快要陷入到里面去了,忽记起林婉秋要说的事,忙忙地从水里钻出来,擦干身子往外走。
林婉秋给周志远端上一杯热腾腾的茶。
说吧,婉秋,到底什么事?周志远呷了口茶,如果不是有事,他现在定会打开音乐,邀林婉秋舞上一曲。
虽在一起做事,可这样单独处在一起的机会毕竟很少。
林婉秋望住他,她的眼晴在一点一点变湿。
志远,还记得两年前你在这屋里陪我吗?林婉秋垂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她的声音里有股无法克制的悲恸。
为什么提这个?婉秋,到底怎么了?
志远,你先别急,你一急,我说不出口。林婉秋的泪扑地就滚了出来。
好,我不急,不急,你快说。周志远险些抓住林婉秋的手。
志远,还记得这屋里你劝过我的话吗?
他怎能忘记!子坤的突然离去简直如晴天霹雳,林婉秋卧在床上久久不肯起来,正是他拿那些话一句句把她从死神手上唤了回来。要说这辈子他最忘不了,就是跟林婉秋说过的那些话了。
这时候的林婉秋,再也撑不住了,她扑地趴在茶几上,近乎嚎叫地说,雅丽出事了……
房间里一下静下来,连空气都凝固了。周志远手上的茶杯无声地落下,热茶倒在他脚上,他一丝儿感觉都没有。
很久,他才启开嘴唇,怯怯地问,出得大吗?
林婉秋咬住嘴,拼命地抑制住自己,冲周志远点点头。
不用再问,周志远什么都明白了,如果雅丽还在,林婉秋不会坐在这里,如果雅丽还在,林婉秋也不会放好热水让他泡澡。
他的脑子一下进入空白状态,他不知道接下去该问什么,该做什么。
太平间里静悄悄的,陪同的人员连同报社的领导都被林婉秋拒在了外面,周志远在林婉秋的搀扶下走进来。他本来是不需要搀扶的,当林婉秋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当他明明白白的得知肖雅丽死于车祸,他就开始琢磨两个字:坚强。
这种时候,除了坚强,还能有别的办法来拯救自己吗?
所以在报社领导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是坐在办公室里的,除了他一句话也不说之外,外人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悲恸的情绪。
将近十天的善后都是林婉秋替他出面的,所有的悲哀都让林婉秋给他拒在了门外。只有两份悼言呈现在他面前,一份是副市长方鹏飞从省城发来的,他公务在身,无法亲自前来凭吊弟妹,还望志远节哀顺变,化悲痛为力量云云;另一份是杨小曼从上海发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这就是整个世界对一个生命消失后的态度,无论是副市长方鹏飞还是嫂夫人杨小曼,都无法走进他的内心,无法触摸到一个男人突然失去妻子的那份疼痛。
是疼痛!不是悲,也不是哀,更别说化悲痛为力量。他奇怪同样有过丧妻之痛的方鹏飞竟然会用这样粗糙的句子来抚慰他,他想起当年方鹏飞泪水打湿的一叠纸巾,他也想挤出一两滴泪来,可一连几天,他的眼睛都是干的。
干的。
现在他走进太平间,婉秋告诉他,今天是追悼会,也是遗体告别仪式,等人们告别完后,雅丽就要从这里升向天国。
他突然很害怕,就这一眼,雅丽就要永远离开他了。她去了天国,我怎么办?他记得同样的问题两年前林婉秋也问过他,他当时说过什么,现在记不起了,这些天他把什么都忘了,能记起的,只是雅丽的一个微笑,一声责骂。每次记起都会有剧烈的疼痛袭击他,他的心都被击到了另一个地方。
林婉秋说,志远,雅丽不会走,她只是出差,过几天就回来了。
他猛地记了起来,他当年也是说过这话的,他说完后,林婉秋果然就有了心劲,在他的搀扶下走向子坤。
他开始怀疑,难道这就是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出现惊人的相似。
为什么同样的疼痛要让他们经历两次?
四十岁,难道这就是四十岁的生活?
周志远必须得让林婉秋扶着,就跟当年的林婉秋必须得让他扶着一样,他觉得这就是因果,这就是现实。
肖雅丽平静地躺着,她那么安详,那么幸福,一丝儿遗憾都看不到。
周志远第一次发现,妻子肖雅丽是那么的美,惊人的美。
陆一鸣赶来的时候,周志远已恢复了正常,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一鸣你出去多久了?
陆一鸣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静是唯一的真实。
从恍惚中好不容易走出来的周志远这时才觉得,静是很骇人的,它能把人的心掏空,所以他必须得说话,说什么都行,只要不让他静。
他说一鸣给我支烟。陆一鸣收回目光,掏烟,点烟,末了说,抽吧,抽完我们喝酒。
他们果然喝酒。他、陆一鸣,还有林婉秋。
周志远很快喝大了,他骂陆一鸣,你还是朋友吗,你躲到哪去了?雅丽上天了,你为什么不拦住?林婉秋也喝大了,她不哭,不闹,她笑,不停地笑,笑声能把陆一鸣吓死。
回到套房,周志远开始呕吐,他跌到哪儿,吐到哪儿,一点没个规范,一点不在乎他的波斯地毯。陆一鸣强迫他进卫生间,他愤怒地吼叫道,你凭什么管我,你去中你的标好了。
林婉秋安睡在沙发上,笑容残留在她脸上,使她苍白的脸染上红润。她的睡态安详而宁静,像个婴儿。
陆一鸣放开周志远,任由他大吐大骂。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个父亲,在看护着两个受伤的孩子。
他的泪就是在这一瞬间流出来的,喷涌而出,狂泻不止。
一个星期后,公司要参与钢厂二期工程的投标,这是一项投资近两个亿的工程,也是省里的重点工程。
林婉秋跟周志远说,志远,振作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这你我都知道,我们不能只为死去的人痛心,我们还得活着,对吗?
周志远使劲地一拧鼻子,说婉秋你安排吧,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看我这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林婉秋还想说什么,周志远摆摆手,说婉秋我懂,我什么都懂,你给我时间,再给我些时间,好吗?
林婉秋嘴一抿,无言地退下了。
钢厂续建工程是一项难度很高的工程,据说市里已为这项工程开了五次专题会,五次的结论都不一样。一派意见认为,应该由本市的建筑企业承建,一则锻炼队伍,二则扩大税收;另一派则认为,应该公开、公正,让外省、外市的企业全来竞争,以繁荣市场。
持第二种意见的代表人物是副市长方鹏飞。
林婉秋找到陆一鸣,问,你能不能抽出时间?陆一鸣笑着说,我刚刚请了假,一个月,够了吧?林婉秋感激地一笑,那预算和标书就交给你了,其余的我跑,好吗?
陆一鸣说,你的任务是照顾好志远,懂吗?
林婉秋默默望望陆一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是什么也没说。两个人选了一家茶社,是陆一鸣要请客,林婉秋不好拒绝。坐下不久,陆一鸣问,全都告诉他了?林婉秋摇摇头,我说不出口。
能瞒多久?陆一鸣其实也很矛盾,到现在他也是拿不定主意。
瞒过一天是一天,我不想他再受伤害。林婉秋捧着茶盅,却不喝,眼里蕴动着一层忧虑,很深。那是孟子坤辞世时所没有的,那时她的眼睛是迷茫的,直到来到大洋,直到跟着周志远征南战北,她的目光才渐渐清澈起来。
陆一鸣凝视着林婉秋,凝了好久,才说,我们应该告诉他真相。
陆一鸣和林婉秋所说的真相,是一个名叫亚海的男人。
很年轻。
这是一位多才的摄影记者,年轻是他另一个资本。
他是和肖雅丽一起被交警抬进医院的,林婉秋赶去时,肖雅丽已闭上了眼睛,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交警说他是司机,林婉秋也当他是司机。后来医生说他不行了,林婉秋扔下肖雅丽,奔到他的床边,他挣扎着抓住林婉秋的手,喊了声,雅丽,就永恒地闭上了眼睛。
林婉秋当时就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她甚至感到,亚海抓她的手不像是作别,而是要将她也一道牵进另一个世界,因为那手分明有一份割舍不下的东西在里面。
亚海闭上眼睛后,林婉秋默立在床边,多看了他一会儿。
她发现他很年轻,也很英俊,她的眼泪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流了下来。
清理遗物时,交警发现了一个包,林婉秋也发现了一个包。两个包是一对,经典组合情侣包,单这对包,价值就在五千元以上。打开包一看,交警傻眼了,林婉秋更是目瞪口呆。她一把将两个包抢在怀里,害怕别人抢似的,死死地搂在怀里。后来交警问她,他们是什么关系?她拼命地摇头,什么也不敢说。
林婉秋的确吓坏了。发现包内秘密带给她的震惊绝不亚于听到肖雅丽噩耗的那份震惊,两份震惊一比较,林婉秋觉得这一份更可怕些。
肖雅丽居然有私情。
而且还是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
林婉秋颤颤地打开包,那里面除了两个人的日常用品外,全是些录像带和照片。天啊!肖雅丽竟有这种嗜好,她把自己和小男孩做爱的场景全都摄了下来,有些居然还是特写,林婉秋说啥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雅丽在她心目中,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是打死也不肯相信肖雅丽会有私情的。
如果结婚早些,肖雅丽是可以做亚海母亲的。林婉秋想。
为什么?
她一连问了自己无数遍,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些会是一个亿万富翁的妻子,一个省报的广告部主任做的!
林婉秋无言了,她真想把这些全都扔进垃圾道,一把火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