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黄硕便蹑手蹑脚走出宿舍,然后到外面的窗口下捡旅行包,这是他从窗口悄悄放出来的。走出校门,一阵风吹来,感觉有些清凉。看看四周,人也很少。他觉得这一天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
黄硕到了车站,车站只有稀疏的几个人。黄硕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了,今天早上第一班车才刚开出。他走到街上徘徊一会,又折了回来,候车室一扇临街的窗子忽然打开了。在黑洞洞的方窗框里显现出一个女孩子的身影。黄硕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听得到。
是白玉婵! 原来白玉婵一直躲在那扇窗的后面,从里面一直看着黄硕。黄硕立刻向窗户扑了过去。
白玉婵用谨慎的声音说:“你站在外面,不要进来。”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以为有个认识她的人就在旁边,很快地把那扇窗关上了,一会又打开来,说:“别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到海边去的第一班客车出奇的空,再有5分钟就要开车了,乘客刚坐满一半位子。白玉婵站在窗口晃晃手,黄硕便从一棵菠萝树下走过去。白玉婵摇头说:“叫你不要看我呀。”黄硕便拿着一张报纸靠在窗口上看。白玉婵说:“不要站太近了,别让人看出我们是认识的。”
黄硕笑着说:“这儿的人我们一个也没认识,有谁会认识我们呢?”
白玉婵想哭了似的,说:“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黄硕不笑了,站得离窗口远了一点。白玉婵的眼睛看着远处,说:“你先到车上去,看看有没有熟人。”“你先上吧。”白玉婵紧张地说:“你不听我的话我不去了。”
黄硕上了车。他把黑色的行李袋放到旁边。这是空着的双人长椅,行李袋占着一个靠窗的座位,是给白玉婵留着的。跟在黄硕后面上车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拍拍黄硕的行李袋,她耸着硕大的臀部,显然是看中了那个行李袋占着的座位。黄硕说。“有人了的。”他往车站窗口看过去,白玉婵还站在那儿朝这儿张望。
马上就要开车了。
最后上来的便是白玉婵了。她戴了一顶系着粉红色带子的白色帽子,帽子的前檐低低地压下来,几乎替她的整个脸庞都遮去了。她上车后往四下里看,把所有的人都一一看遍了。她的目光刚落在黄硕的身上,立刻又移开了,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焦灼和不安。
黄硕站起来,拿起了那个行李袋,把靠窗的位子空了出来。
白玉婵却像没看到黄硕似的,微笑着在他的邻座坐下来,与他隔了一条半米宽的通道。
“你到这儿坐呀。”黄硕拍着旁边的座位。
白玉婵的眼睛只盯着窗外,看也不看他一眼。黄硕的声音她明明听到了的,但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臀女人乘机抢上前去,坐到了黄硕旁边。她张着大而无当的嘴唇嘻嘻笑,说:“热脸挨到了冷脸,人家懒得理你呢——你也别看阿姐我今天这个样子,十年以前也是靓女的……”
黄硕讨厌地看她一眼,因为她的臀往椅子上一放,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他说:“大把坐位呀,干嘛要坐这儿?”
“你以为我看上你呀?贪你的肉香呀?”大臀女人得意地笑,“我不坐车窗的位置,会晕车的。”
汽车开动了,很快地穿越了市区,在郊外的田野上奔驰。公路两旁的树木一棵一棵地闪过。这时候早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尽,远方的村落迷迷离离,这个探头伸出来,那个弯着脖子缩回去。黄硕伸出手,向白玉婵指点着外面的景物。他说:“那是笔架山,形状真的像一个笔架……看到了吧?那朵白云像一片红叶!”
白玉婵一句话也没说,她不时用眼睛瞟一下黄硕又匆忙闪开了。到了一段起伏的路面,车子一会儿沉下一会儿跃起,像一条轻盈的游船。在车子晃得有人尖叫“妈呀”的时候,白玉婵很快会挨近了黄硕,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呀?”那话说得太快,黄硕没听清。前面一个急转弯,白玉婵的上身才又趋过去,说:“你什么都忘记啦?”
“忘记什么啦?”“我们装作不认识的!”
黄硕咬着嘴唇,还是笑了出来,因为旁边那个打瞌睡的老头子张开了眼睛,乜斜着打量他们一眼,眼皮一搭,又把睛珠埋藏了起来。显然,这句话让人听到了。
一轮鲜亮动人的旭日跃上山脊。窗口露出了太阳的光线。朝日的颜色从白玉婵的帽檐滑下,恰好落到她的脸上,她的脸庞有些红,像是有一丝永远也褪不掉的羞涩。那脸庞却给人一种火烫的、青春勃勃的感觉。白玉婵转脸,正好碰到了黄硕的目光,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用帽沿遮着脸,焦急地说:“你不要看我呀!”然后生气地看着外面的田野,一直没有转过头来。
黄硕不好意思地看了白玉婵一眼,然后叫:“司机,开音乐!”掩饰了脸上的窘迫。
一阵音乐轻轻地、像微风那样飘过来。这音乐先是纤细、轻松,渐渐又变得火一样热烈。
车子到了一条波涛滚动河边。河边是开阔无垠的绿色平原。车子扑进这漫无尽头的田野,载着绵延音乐欢快地走下去、走下去。有一片蔚蓝在遥远的地方出现了,终于看出那是一片无边无际颜色……
音乐停了。车子在那片“颜色”的旁边停了下来。大海,终于到了!
白玉婵跳下车,只顾往前走。黄硕稍后跟着,这样就看到了她在微风中耸动的长发和肩膀。肩膀上有两条带子。白玉婵穿了背带裙子。这裙子是蓝色的,和天空的颜色是相同的,和大海的颜色是一样的,这是走在椰林丛里的时候,到了沙滩上,阳光明亮了一些,黄硕又感到其实裙子的颜色比天空深一些,又比大海要浅一点——他还沉浸在那种颜色里难于自拔,一股特别的、从未闻过的香味涌过来,它不同于桂花的气味,也不是新鲜的麦草温吞吞的清香——黄硕知道这是从她的长发中飘散出来的。白玉婵用手撩一下头发,向黄硕转过脸来。黄硕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走在沙滩上。白玉婵用眼睛看四周,这次,她终于与黄硕走在一起,第一次走得这么近,已经感受得到他的呼吸。
沙滩上游人多如蚂蚁。黄硕突然感到这些人好像是乘着海浪从远方而来的,而海浪退潮的时候,忘记了带回去,就留到沙滩上玩耍。黄硕让那些欢乐的气氛感染了,迫不及待地张开双手,高叫着“冲呀!”跑到海边,然后又转身回来,看到白玉婵一蹦一跳地走到沙滩上。她的一只手提着鞋子,另一只手去扯帽檐,尽量把自己的脸遮住。她闭上眼睛,一下一下地感受沙的凉意和细嫩,让沙在脚底擦过,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海风很大,把她身上穿的裙子都吹向一边,腰身和臀部的曲线一丝不苟地显现出来。黄硕看着,一时呆住了。
白玉婵睁开眼睛,刚巧碰到黄硕的目光,她忙转过脸去看大海,一会,便她指着前面说:“看,那儿有个椰子呀。”
黄硕回过神来,飞快地跑过去,走近了才知道并不是海水带到岸上的椰子,是一个人把身子埋到沙里,外面露一个脑袋,远远看着,也很有几分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椰子。黄硕回来,白玉婵早已笑弯了腰,吐着舌头说:“中计了吧?”
黄硕飞起一脚,调皮地向白玉婵踢起一片沙,白玉婵转身跑了,跑到一棵椰树下才停下来,她靠在椰树上,说:“这儿的树真幸福,天天看得到大海。我都长这么大了,才第一次看大海。”然后坐下来。
黄硕便挨着她坐,和她说话,他们谈到新出的一些电影和几本书,还谈到了一些其他琐事,谈刘晓庆,谈老师的外号。最后她说:“其实这次我不想来的,但我怕你伤心,我和你来了,又——”她咬了咬嘴唇,没有说下去,好长时间看着自己的手掌,才又说:“会让唐朗伤心。我真有些后悔。”“你、你怎么还想着他?”
白玉婵没有做声。停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了望海边的林带,说:“我们到林带里走走吧。”
到了海边的林带,他们站在树林里,从树丛里看太阳,然后,登上了海边的一座小山,一路上,黄硕总有着无数的新发现,比如他指着海边,说这海边半月形的,像个月亮,这儿应该叫月亮湾的;他又指着一只鸟,说它的声音很悦耳,如果把它的叫声记录下来,就是一首歌。黄硕还说:“老师上音乐课的时候说劳动产生音乐,但我感到音乐是从小鸟的叫声里产生的。”白玉婵说:“但小鸟的叫声没什么内容的呀?”黄硕说:“谁说没内容呀?”“你又没变成小鸟,你知道什么内容呢?”黄硕笑了,说:“小鸟告诉我,他想变成我们呢,因为他只有一个鸟,枯燥乏味,而我们两个人!”白玉婵听了,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再也不去看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