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传说志传说,你是隋志传的传话筒吗?不用你来数落我!”这个女人有时说话实在不好听,“他说什么你就听?你不动脑想吗?他怎么就那么确信观众不爱看?”
“人家是老编剧,人家有经验,他吃这碗饭比咱们吃的盐都多,再说啦,投资策划让咱们怎么写咱就这么写,不吃力,还讨巧,不像现在……”
“好吧,要完全按照他的大纲写的话,让隋志刚找别人吧,我写不了,”邱秋气呼呼地说,“稿费一分不要了就是。”
“你又意气用事,就不能适当地再向他的大纲靠拢一些吗?他让我来跟你商量,自然是也看到你这个本子的闪光点了,只不过,他还是希望你作出一些调整来节就观众……”我父亲苦口婆心地说。
“不改!再改就不能看了!我犯不着节就谁,不用我的稿就算了,一拍两散,我不会追着他要稿费的。”
“我看你这驴脾气就是钟黎给惯的!”我父亲也突然来了气。
“对,跟他合作好像比跟你合作愉快很多!”女人一扬眉毛说,“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你们不要这个本子,我可以投给他试试!”
“可你别忘了,他找你做的那些东西名义上是他朋友的,可背后他也是投资人之一!而且还是大头儿的投资人,所以你邱秋才能当大爷!才能想怎么写就这么写!才能被惯得这么无法无天,作者反过来驾驭编剧!”
“你什么意思,就算是他投资,那剧播出后的反响你也是看到的。没有谁驾驭谁的问题,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我父亲和邱秋的所有谈话里,貌似只要“钟黎”这名字一出现,他们势必要不欢而散。我父亲简直拿他眼前这个软硬不吃的女人毫无办法。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俩怎么吵都吵不翻,怎么吵都吵不恼,随时可能在盛怒下笑场,继而没有任何过度地重归于好。后来长大一些的我甚至一度侥幸地想,真要吵崩了才好,否则我得随时背着父母离异的定时炸弹,真有那天,姥爷该多伤心。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设想,尽管我父亲和邱秋之间谈不拢的事情很多,尽管他们表面上经常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彼此间疾风骤雨地谩骂,但在他们内心深处却永远互相尊重,这份默契,这种关系不是人人都有的,仅凭这一条,我为他们勾画的将来就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那天晚上邱秋和我爸吵到深夜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他们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小剪刀和半瓶尘封已久的胶水,让我在外屋的小方桌上继续完成我的小制作。那是一大幅在白底纸壳板上用布条贴的贴画,画面是一片翠竹林里有两只大熊猫在吃竹子。近三十年了我还对当初那幅小制作念念不忘,因为当年它在班里甚至整个级部给我赚足了脸面。我从小就不擅长那种需要“精耕细作”的手艺活儿,所以,一度那幅作品被我粘的乱七八糟,那天晚上我像黑瞎子掰苞米一样,一边粘一边往下掉,也不知是胶水不好还是我实在没有耐心。临到我爸要带我走时,不但给邱秋扑腾了一桌子没法收拾,而且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我的“大作”别说带走,根本就无法移动,不但是半成品,而且一碰就稀里哗啦得全盘散架。我爸爸看了看表说;“十一点多了,赶紧回家睡觉,明天早上早点来弄。”
第二天清晨我来的时候,那整张铺陈在桌上的成品让我简直高兴得要蹦高了,“鹤儿别动!”邱秋从厨房里出来,“等胶水再干一下,先吃饭,吃完饭就干得差不多了。”我不得不叹服,她的水平比我高多了,不但画面立体很多,而且布块布丝拐弯处都用针线固定了,这样即使胶水脱胶也不至于轻轻一抖就“片甲不留”。就是这幅画在班级的评比里给我博了个头彩,而且还在六一那天陈列在了年级展览柜的玻璃橱窗里,让平时总说我笨手笨脚的老师刮目相看。
后来我知道那天深夜父亲带我走后,邱秋对她的稿子只字未改,而是用后半夜时间给我赶出了那份小制作。她对我父亲说,她大概不是一个好的编剧,频频离题,但是这个本子动用了她很大的精力,如果制片厂用她的构思,她当然很高兴,但是请不要用一些不用一些然后以合作的形式在编剧一栏题她的姓名。可以想象,邱秋的那个剧本最终没有被采纳,据说那个叫隋志传的编剧又单独和邱秋谈了一次,但依然没有谈拢。我爸为她可惜,为她的好本子可惜,可同时也说,那就是她邱秋,好也不好。
算起来我和邱秋也有七八年未见,父亲最后这两个月,是由她和我共同照料的。我每日清早来医院,傍晚离开。而她恰恰相反,昼伏夜出。七十多个日夜我们竟从未见过面。你瞧,躲得多么默契!小时候她躲我妈,现如今她躲我,躲我们家的所有人,她躲了半辈子,等了半辈子,多么辛苦,所以我把晚上的父亲让给她,尽管那是一个病情一日日加重的父亲,一个连做梦和许诺的力气都没有了的父亲。她很领情,每天早上我来接班的时候,精致的早餐都有两份。为了父亲,她居然特意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民房,好趁父亲凌晨短暂的睡眠间隙出去给他开火做一顿“小灶”。她的手艺早在二十年前就滋养过我的肠胃,而今,又拿来还我的人情。大概在她看来,就算永世不见这人情也是要还的。她的本事可真大,从来不会儿女情长的我父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总是被她弄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向我哭诉自己曾经如何不是东西,如何利用她剥削她然后又离她而去,动情之处,让我这个听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六十多岁的父亲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调,带着哭腔的尾音被他拉得又尖又长,无数次招来值班护士,责备我这个玩忽职守的看护没能安慰患者控制好情绪。其实,我有些好奇这段时间他俩是如何相处的,这个老男人肯定把他挥霍了一辈子的暴脾气和急性子都藏着掖着,而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下子也未必适应得过来。于是,他们就在这种错位的情绪下,有些仓促地握手言和了。
记者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猜测、设想,甚至憧憬他们两人的关系,直到曲终人散仍不善罢甘休。尽管遗体告别是不对外的,可仪式结束后仍有大批记者虔诚地背挂着各种先进装备在大门外严阵以待。想来邱秋这把躲避记者的好手定是在近二十年摸爬滚打中锻炼出来的,也许恰恰是因为常年来躲得好又说得少,人们才依然对她兴趣不减。
我在她打开车门的瞬间叫住了她。说来惭愧,和邱秋之间的所有交流我都是直接把称呼含混过去,实在无法像她的书迷一样恭恭敬敬地叫她“邱秋老师”,也不能绝对心平气和地叫她“秋姨”,有一阵子,我甚至想直呼其名,可初见时的辈分关系和感情基调又总把我吊到嗓子眼儿的两个字原封不动地压了回去。我走到她对面,问她能不能一起坐一会儿,她愣了一下,大概是她的耳朵先于那双有泪的眼睛认出了我,她一听到那声不冷不热的“哎”,就知道当年那个鹤儿又回来了。她默默地关上车门,搂着我的肩膀往街角的咖啡馆走,早晨到现在,终于有一个人不再对我说“节哀顺变”,我也不用向对方鞠躬还礼了。路不远,就这样无声地走着,其实两个人都没有沉默,是她的手和我的肩膀在共同回忆、追溯,以及互相安慰。
我们没有选靠窗的位子,但即便如此,在落座的瞬间也还是感受到了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埋伏已久的闪光灯。好在它的距离足够远,不至于影响我们的谈话。
“你的头发乱了,要不要整理一下?”这居然是她的开场白。
我把被风吹乱的几缕发丝抿到耳后,才意识到她根本就是在开玩笑。“打个赌吧,”我说,“这照片是见诸晚报还是次日晨报?”
“标题是,‘作家邱秋与骆铭之女街角咖啡馆会晤,疑似私下解决遗产纠纷’?”
她可真逗。早先绝不是这样,我父亲曾恨铁不成钢地说邱秋在人际上,在媒体前就是一个字:拙!他老人家可真应该看看今天的邱秋。
“我爸一直在关注你的书。”这一点她也许早已知晓,我真正想说的是,自己一直是她的书迷,可话到嘴边又推出父亲作挡箭牌,想必他老人家不会跟我计较太多。其实我也不算说谎,就在两个月前,刚进病房的父亲还催命一样让我在网上订了一套《邱秋文集》,共十四册,当时我说我那儿有这套书,下次可以带来,他却心急火燎地让我马上下单,刻不容缓的样子,我有意逗他说,快递可没有我的速度快,他还真急了,说,你的是你的!我要手边一套,随时看到!那时,他已想到自己时日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