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年是校庆四周年,吸引了不少在外发达想要回乡做贡献的老板们,一个跟着一个争先恐后地要为学校做建设,今天你投一笔,明天我投一笔,看看谁投的钱数比较多。
宋年华还记得第一天进学校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换成了新的,老师还特意嘱咐他们要小心爱护。而且放学后每个同学的手里抓着一大把糖果跟饼干,她的新书包里还放着几个老师给的原本很大很圆却不小心被压扁了的圆糍。
圆糍是村里特有的一种小吃,用糖跟面粉和水搓揉成一团,大的里面可以什么都不放,小的则可以加些许白砂糖、花生跟椰丝,然后放在大油锅里煎炸一会,直至外层变为金黄后捞起即可。主要用途是在办喜事的时候,如乔迁新居、嫁娶之类,必须要差使人挑两箩筐圆糍,以便回礼之用。
“宋年华,这个给你。”在她回想的空隙,莫小奇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从神游中拉回。
“圆糍?我也有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老师昨天选我去跳舞了。说是为了庆祝校庆而举办的活动。”
“好事啊。你干嘛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莫小奇吃得满嘴都是亮的发光的花生油。
“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我今天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几个女生在讨论说…说我长那么高,跟她们跳起来一点都不相配。”如果可以小鸟依人谁还想高大威猛,个头长得高又不是她的错。
的确,她在同龄人的眼里是个比较特殊的例,全班女生加男生都没一个比她高。一些嘴巴不太干净的男生还送给她一个外号,叫“鬼脚七”。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封号她都哭了好些天。
“那是她们在羡慕、嫉妒、恨你啦。”在灭掉第三个圆糍之后,莫小奇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我有什么值得她们羡慕、嫉妒、恨的?”宋年华嗔了莫小奇一眼。从小她就希望自己的个头矮小一点,可是偏偏她就是竖着长,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她都是俯视同龄小孩的,难怪人家总想着要挤兑她。
“她们羡慕你长得高啊,嫉妒你漂亮啊,恨自己没有你这种优良传统啊。”她被莫小奇这样一说顿时觉得心里宽阔多了,红晕都悄悄爬到了耳后根。
“好啦。别不开心,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完,莫小奇就用那只沾满了油的手抓住她的衣袖。
“你…油…我…手…”看着那满手都是油光,宋年华都恶心到语无伦次了。
“啰嗦。快走吧。”
要知道,那件是宋爸爸拿了工资后给她买的新衣服,就那样被莫小奇的油手印上了洗也洗不掉的污迹,为此她还不理睬他好些天。
其实,莫小奇说得好地方就是高年级学生排练舞蹈的教室。他俩躲在窗子外面,看着教室里的人影转来转去,她们手中的扇子挥过来挥过去,刚开始,宋年华还兴致勃勃,到后来她眼睛都快被转晕了。于是,她投降说:“莫小奇,咱们回家吧。”
“再看会儿。”
“不要啦。”
“你们俩在干什么?是不是想偷学舞步。”就在他们拉扯的过程中俩人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里面的人一窝蜂地朝他俩涌来,宋年华更是以恐龙在后追的速度转身就跑,那是她唯一一次赢过莫小奇,堪称是奇迹中的神迹。
排练在演出的前一天结束。
宋年华班级所选的歌曲当时脍炙人口的《小螺号》,由音乐带动舞蹈,而她竟然由于个头高被老师安排为领舞,服装也是老师特地挑选的蓝色连衣裙,她说这样比较符合音乐里大自然与海洋结合这一主题。
有时候,竞争这种东西是随处可见的,无论在哪个年龄阶段,那带着荣耀光环的始终是最具吸引力。
“你看,不知道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个头长得那么高?”
“我妈说女生发育得快那叫早熟。”
“要不是老师念在没人跟她搭得上,才不会选她当领舞呢。”
“才不是呢。她好像用什么收买老师,老师才给领舞她当的。”
“你都不知道,她成绩不仅差还偷人东西。”
“真的啊?品行真劣。以后还是少跟这种人来往。”
试衣服的时候,站在宋年华后面的张淦跟木晓语咬耳朵式地对宋年华指指点点,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她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在别人背后说坏话算不算品行劣?”宋年华本就没有什么好脾气,在面对别人那些无中生有的指责,她有义务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还有,我没有贿赂老师,你们这样说不仅侮辱了我还侮辱了老师。至于偷东西,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东西了?”
“我们没看见并不代表别人没看见。”张淦大声反驳。
“别人都这样说,会有假么?”木晓语比较胆小,说起话来都是奶声奶气的。
“是真是假你都没有判断能力,我又能怎样。还有我天生个头高,我也没办法。我虽然控制不住我生长的速度,但是我可以控制我的双脚跳舞的舞步。”说着,她用手指了指张淦,“你总是在第三段的第二个节拍中出错。”然后又指着木晓语,“转手的时候,第一拍是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下一拍才倒换过来。”
“要你管。”张淦甩甩头发,以表不屑。
试衣服的教室在三楼,当其他同学陆续地走出去后,宋年华也跟着大众队伍往外走。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腰被人撞了一下,幸亏她反应够快,抓住了楼梯扶手,不然滚下去麻烦就大了。当她回过神来,却听到阵阵的吵杂声,下面平台过道上围满了同学,老师也闻声跑了上来。
“张同学,你怎么了?”老师扶起额头正流血,脑袋晕乎乎的张淦,她半睁开眼,在人群堆中指向此时还站在阶梯上的宋年华,说:“是她,是她推我的。”
这句爆炸性地说辞让所有人都恶狠狠地盯着她,无论她怎样为自己辩解都徒劳无功。
“对啊,老师,我刚才还听到她们几个在吵架。”有人又往人堆中扔“炸弹”,使她的解释瞬间就被定义为掩饰。
“我也有看到。”
“我也有看到。”
……
真的是百口莫辩。老师在送走张淦之前对她宣布了一句话:“宋年华,你领舞的资格被取消了。”说完再补充了一句:“不,你明天不用来参加活动了。”
她石化般跌坐在楼梯口,眼泪不听话地直往地上滴。莫小奇忽然跳出来:“要不借你肩膀用一下?”
“嗯。”宋年华听话的靠过去,但是由于当时莫小奇的个头还很矮,所以宋年华靠得有些吃力,可她还是觉得很安慰,至少还有个相信的人在她身边,支持着她给她力量。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你睡着啦?”
“嗯。”
其实宋年华没有真的睡着,只是闭上眼睛在想,如果不是她那么地傲慢跟张淦呛声的话,或许矛盾不会就这样激化,也就不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
她真的做错了么?
回到家,晚饭时间已过。房屋外头,樟木树在摇晃,斑驳的树影印在宋年华的身上,如同黑夜里的鬼魅。几只迷路的鸟儿立在枝丫上,风一来,它们便吓飞了,不一会,又飞回原位。来来回回好几次。
进门后,最初见到的是坐在客厅正中央的奶奶,她依旧是一脸慈爱。雷晓月跟宋爸爸分别坐在两侧,表情很是严肃。宋青华倚靠着门槛站着,嬉笑的脸怎么给人的感觉都是像在幸灾乐祸。她晓得,一定是老师给家里来过电话了。
雷晓月率先开口:“老是交代,为什么要那样做?”这时,宋年华发现雷晓月的手中握着一根粗棍,手掌与粗棍之间的摩擦让宋年华全身都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平常不交作业,逃逃课也就罢了。但你为什么要去伤害你的同学?”宋爸爸在缭绕的烟雾中自言自语地叹气,“要是你有你哥哥一半听话就好了。”
宋年华知道这场如临大敌的批判大会始终是要面对的,而作为审判者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好好听听她的解释,一上庭,她就被判了死罪,做为被审判者的她只能在一轮又一轮的思想教育下屈服。
她还能做些什么呢?沉默或许是最好的。
“拍~”地一声,全场忽然变得静默起来。她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好像有无数只白蚁在上面咬噬。
最先反应的是宋爸爸,他跑过来捂住宋年华的脸,然后用前所未有的愤怒怒视着雷晓月,宋青华也惊呆了,奶奶脸色再也不平和。顿时间,家里的空气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她不知所措地站着,雷晓月丢掉手中的粗棍,别过脸。
“有话好好说,你干嘛要打孩子。”宋爸爸低下头问她疼么?她摇摇头。
“我打她你心疼,那当初你伤我的时候,有没想过我会疼。”雷晓月显得很歇斯底里,声音都沙哑了。宋青华跑过去安慰她,“妈,别生气。宋年华她不是还小,不懂事嘛。”
“那是多久的陈年旧事了,你还提来干什么?”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雷晓月用手捶自己的心口,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流。
“我没有错。”宋年华心里很慌,她从来没见过雷晓月流一滴眼泪,即使宋爸爸饭碗快保不住,要失业了,家里穷得开不了锅,她都很坚毅地帮助家里度过难关。
我没有做错。她是这样子对自己说的。但为什么她还要接受不公平的惩罚?
“你看看,这就是你们宋家的宝贝,跟她那个…”
“够了。别再说了。各自回房。”奶奶吼起来不见得会比隔壁王二婶差,大家都震住了。这是宋年华第二次见奶奶生这么大的气,第一次是哥哥宋青华贪玩弄翻了她神坛上的佛像跟贡品。
这一夜,家里的每一个人睡得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