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本来就已够手忙脚乱的,再来一添乱的,那更是乱上加乱。王佳玉在身后死命地扯宋年华的衣服,她还很有理地说是在帮忙,看像报复多一点。仨人与鱼拔河,一前一后,赛果是鱼衔着鱼饵落跑了,宋年华的衣服多了一道人工撕开的口。她自然是气得无语了。王佳玉趁机抽走她手上的鱼竿,学着渔民伯伯钓鱼的样子拿着竹竿甩来甩去,鱼线在空中任意翱翔,害得她跟莫小奇俩人都得躲得远远的。
“啊!”王佳玉惊魂一叫,她和莫小奇四眼一对,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坏了,出大事了。”赶紧跑上去,鱼钩恰如其分地勾在了王佳玉左边的颧骨肉上,一丝丝的血从里渗出,黏在鱼钩上。
宋年华慌了,但还是努力地要自己冷静。“别动。”她让莫小奇按住王佳玉,以免乱动牵连到其他地方。
“疼。”王佳玉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里再也装不下像泉口喷涌的泪水,因疼痛她使劲地拽着宋年华的手,待到拔出鱼钩,宋年华手也都布满了十指红印。
“幸亏钩得不深,伤及的只是细胞表层。不过若处理不当,日后可能会留下女孩子都介意的难看疤痕。”门诊部的医生检查过后如是说。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接下来就是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当然,该省的部分宋年华已尽量压缩为一标点符号,但主要过程还是八.九不离十。
众人清楚了来龙去脉后都齐齐盯着王二婶和王佳玉,母女二人面面相觑,各自静默了两秒。王二婶在身后甩了一下自己的手,然后贴紧王佳玉的耳朵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现在在这丢人现眼。”
“我想说,可你没给机会我说。”
最后,还是宋爸打破僵局,“既然是误会一场那就算了。”
“即使不是你女儿弄的,也是你家鱼竿惹的祸。”人家都说是得理才不饶人,没想到歪理也能让人硬掰成真理。王二婶拉着王佳玉边往门外走还边愤懑不满地将责任推到宋家鱼竿上。
王二婶走后,宋家恢复就餐。宋爸跟宋青华全当是一场“加菜”的闹剧,雷晓月则绷着脸,抬头的某瞬间宋年华发现她看自己时的神情有些异样,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总之给她的感觉很不舒服。但有一样很值得她高兴的是,以后的以后做作业的桌子又重归她怀抱,当然,除了莫小奇时不时的入侵之外。
翌日,宋年华在巷口差点和莫小奇撞得四脚朝天。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昨晚发生的小插曲,滔滔不绝之后她回头却发现那个牙齿常常一字排开的莫小奇不见了,眼前这个一脸哀伤到破表的莫小奇很是陌生。
“怎么啦?”
“我爸要走了。”
“走去哪?”
“香港。”
“还回来么?”
“不知道。”
曾经,宋年华见到过莫小奇的爸爸用一款把手间带小孩座的老式自行车,带着他在村里转悠来转悠去,画面甚是幸福。所以此刻她决定,沉默是金。许久,莫小奇站起身,指着她说:“你怎么都不安慰安慰我啊?”
“我…我…”诶,骂人的话她就会说,安慰人的话她实在是不大会说。“你让我说什么?我叫你不伤心你就会不伤心么?我叫你笑你就会笑给我看么?不会嘛。”
“你…”莫小奇很是无奈地甩甩手,“算了。”
“既然不开心的事情总是要发生就任其发生好了。瞧,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宋年华小心翼翼地侦查过四周无人后便从兜兜里取出一款当时很流行的游戏机,很夸张地狂笑:“哈哈,这是我盗我哥的。”
“小心你哥用‘满清十大酷刑’来招待你!”口上是这样说,但他手已经行动了。俄罗斯方块跟超级玛丽是热门游戏,莫小奇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你哪学的‘满清十大酷刑’?”
“跟我妈学的。她每天晚上都在追看那部叫什么格格的电视连续剧,里面有个格格受了刑她就这样说。”
“是《还珠格格》吗?她是不是看到紫薇格格受到容嬷嬷用针扎手那段,我昨晚也看了,看到我都哭了。然后我哥就糗我,说女孩就是女孩泪腺真浅,动不动就哭。”
“嗯。是吧?!”莫小奇连头都没抬,眼神一直游离在游戏机上。突然他“哎呀”一声:“我不小心被剪刀花给剪到了。”
“活该。谁叫你不听我讲话。轮到我了。”
“再让我玩一轮,我保证下一轮就还给你。”
“你耍赖!”
宋年华跑不过莫小奇,每次都是。
远处传来阵阵的“轰轰”的巨响,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晴天旱雷,后来才发现声音是从她跟莫小奇常去的那个鱼塘传来的,大块头般的抽水机一边吼一边将池塘里的水往外抽,渐渐的,水平面下降了许多,最后露出底部的淤泥,黑乎乎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鱼塘的主人请了很多工人将那些还在泥里挣扎的鱼儿捡上来,重新用清水养着。有些来不及补给水分,没上岸就挂了,更有些相靠在一起用唾沫互相湿润,以为可以渡过难关,但最终还是敌不过烈日,翻了白眼。
宋年华站在围堤上,看着池塘干涸,死鱼一片。很多年以后她才懂得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那天情形,叫相濡以沫。这词出自莫小爱送她的那本叫做《庄子》的书。
“干了,妈,它终于干了。”回头,莫小爱那上扬的嘴角就刻印到了宋年华的脑海,那种笑容很开心但却很复杂,饱含有很多情绪在里面。
“是啊,干了。”这时,她开始注意到廖薏兰手里拎着许多冥钱、蜡烛和竹立香,这些东西她都在奶奶房间的神坛上见过,听奶奶说这是用来祭奠先祖或是死去的人的东西,希望另一个世界的人能过得安好。她很喜欢点燃了的竹立香散发出来的味道,很清心,很静气,给人感觉像是腾云驾雾般飘逸。所以每次她都偷偷溜进奶奶的房里,看奶奶如何虔诚地跪拜,焚香,南无阿弥陀佛地念经。
抽水机早已停止运作,工人们也都带着老板打赏的几条死鱼,向家的方向三三两两地谩骂着老板抠门。西边的云烧得通红通红的,时而凑合成不同的形状。
“小峰,你在那边过得还好么?姐姐和妈妈来看你了。”每年的这一天,莫小爱都会逼迫自己鼓起勇气来这个宁愿一辈子都不曾来过的地方,她忍住眼泪,颤抖地将黄纸撒到枯竭的池塘里。廖薏兰则将事先准备好的烧鸡,饼干和苹果整齐摆放好,再用地上的沙土砌成小小一堆,点燃两根蜡烛以及三根竹立香插在上面,以此来祭祀逝者。
“每年来这,我都被溢满的水压得透不过气,总感觉自己好像在水底挣扎,无论我怎么向上游却始终游不到水面上。”莫小爱紧紧地抓着轮椅的两边,白皙的手上连青筋都凸了起来。
“别说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廖薏兰递给莫小爱三柱点燃的竹立香,莫小爱接接过后闭上眼睛,嘴巴在轻轻地蠕动,完了再把香递回给廖薏兰。这看似简单的过程,气氛却实着的沉重,连宋年华都在不知不觉中地陷了进去。
冥钱在雄火中化成灰烬,风一吹便四处飘飞,留下灼烧过的痕迹。宋年华越来越想知道,当年的那宗意外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可惜没人能告诉她,连莫小奇都不能。
那天,风有点大,很凉爽,吹得莫小爱那乌黑秀长的头发直甩脸上,有些许刺痛。可能是前一天下过雨的原因,空气里还残留着雨水清甜的味道。莫小爱那天也特别开心,因为老师对她说只要她能继续保持在这个学年里总成绩第一,下个学年她就可以由学校保送上县城最好的中学。这样一来,自己的妈妈就不用再为她的学费担心,而省下的钱还可以给弟弟买伊利牛奶和钙片补充营养了。莫小峰自小有些营养不良,所以个头很小,常常被同班的孩子欺负和取笑他是小不点,让他很自卑。
莫小爱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有时候她会在空余的时间捡一些瓶瓶罐罐,储多了就拿去收破烂的地方换钱,换到钱就给莫小峰买好吃的。初始,班上的同学也都笑她,说她是垃圾婆,可渐渐地她发现有些同学总是有意无意甚至是故意地将一些可以换钱的东西放在她眼皮底下,让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收集一大堆可回收垃圾。
“姐姐,你看那大树。好大好大喔。”
“那是棵古榕树,据说有千年的历史了。也就说,它从不知道是我们几辈的祖宗的时候就一直挺拔在那了。”
“哇。我们过去看看好不?”
“改天吧。我们还要赶回家写作业呢!”
“不要嘛,姐姐,你就带我去嘛。就一会,一会我们就回家。”莫小爱在犹豫。她到现在一直很后悔,为什么自己不犹豫多会或是根本不同意弟弟的要求,直接带他回家。原来冥冥之中上天就已安排好了她和弟弟的缘分,浅了,便没了,仅此而已。
“姐,这里有好多鱼。快来看啊。”
俩人并排在围堤上,斜阳在一点一点往下掉,一如生命里的黄昏,落下夜幕便终结。
“汪、汪汪…”突如其来的狗吠声让莫小爱很害怕,她从小就对狗有莫名的恐惧感,当她觉得所有小动物都很可爱时,唯独狗最可恶。慌乱中她不小心踩空了脚,恰在此时,莫小峰由地面趴着的姿势改换成站起来,莫小爱挥动的手肘不小心撞上了他的头,他一个没站稳就往水里扑通一声。
听到响声,莫小爱回头找弟弟,那一刻她原本在想,即使自己多害怕都要保护身边的人。这种勇气她一直都有坚持,可当她面对着后有狗吠,前有弟弟失足落水,她竟然失声了。她喊不出“救命”两字,但她想在行动上拉弟弟上来,可是无论她的手伸得多长,始终够不着。莫小峰在水里挣扎,瘦小的他逐渐被青绿的水给淹没,先是下巴,然后是鼻子、眼睛,最后没过头顶的头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无能为力的莫小爱,心,搅在一起,撕裂,扯开。
狗,识趣地跑开了。
风,还在吹,越吹越冰,越吹越冷。
莫小峰被救援的人打捞起来的时候是脸朝下背朝上,皮肤浸泡在水都变得浮肿,由紫发黑,有些地方则像漂白过一样,冰冷的身体没有任何温度。
莫小爱哭了,哭得很撕心裂肺。除了泪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生活就像在玩超级玛丽,我们谁也不知道在前面哪个看不见的关卡吃到会变大的蘑菇或是碰倒会缩小的剪刀花或是一失足便gameover。游戏里,不小心失足了可以重新再来,但现实却不会多给你再来的机会。
从那天起,莫小爱再也没去上学,甚至足不出户。葬礼的那天她坐在地上任由她的父亲打骂,如木偶般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村里有这样的习俗,老人去世了所有的亲朋好都要来祭拜,小孩子去世了则让年长的婆婆给他或他穿上新衣,葬礼只有本家人参加,不允许跪拜。
莫小爱的父亲在她身上留下很多的伤痕后,便人间蒸发。以后每天,她都是躲在屋子里,有时候连廖薏兰都被她拒绝在门外。
两个月后,一个叫莫小奇的小娃呱呱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