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王本草便醒了。河洛之行打乱了他九年的作息,如今回到余家村,三使之事尘埃落定,他便决定重新恢复以往的作息。他喝了一大碗蜂蜜水,推门出村,再次踏上了那条泰山废道。这回,他没有再修炼蛙行术,因为带脉已通,此术的修炼已无多大价值,反而容易伤到十指和手腕。他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与猴群一起看日出,二是在山顶“立修”先天功法。数月不见,猴群还在,只是没有从前那么多只。王本草不以为意,大步上前,遇到阻隔之处,便以蛙行术越过。每当此时,总会引起猴群的一阵尖叫,仿佛是在为他喝彩。他想起在论剑堂比武之时,虽然自己胜了,却无人喝彩,反而引得旁人嫉恨,心中暗叹:不如禽兽!到得峰顶,太阳正破云而出,鲜红耀眼。猴群再次骚动起来,王本草忍不住纵声长啸,以抒胸中郁闷之气。
看完了日出,王本草找了一块松下的平地,立身吐纳,催动内力运转大小周天。良久,猴群们渐渐散去,王本草收功下山,随手打了一只山鸡,回到家掏洗干净,用树叶与泥巴裹着烧烤,乃是一道“叫化鸡”。王本草拿出一包椒盐,扯下一只鸡腿,撒上椒盐,吃了一口,滋味竟比往日还要鲜美。王本草一琢磨,原来这椒盐是那位岳姑娘做的,比自己原来的配方多了好几味香料,所以更加鲜香可口。一念及此,心中忽生怅然若失之感,一只鸡腿吃罢,竟已不觉得饿了。
正回味间,忽闻敲门之声,来者乃是教主座前侍奉的萧强,与王本草算是半个好友。王本草心中突突直跳,心想:难道真是教主找我问武功来源之事?
萧强见王本草正在吃鸡,微微一笑,道:“教主要见你,在逍遥馆方丈室。”
王本草道:“可否容我吃完了早饭再过去?”
萧强摇头笑道:“教主传见,可不敢耽搁,还是见过之后再吃吧?”
王本草于是一面擦手,一面问萧强:“逍遥馆我是知道的,方丈室却不知是哪一间?”
萧强道:“在二层东南角。我引你过去便是。”
王本草第一次被教主单独召见,心中却并不忐忑,只是在想教主是不是要问武功来源一事。萧强引王本草进了方丈室后便自行离开,王本草立在方丈室中四下看了一圈,若在河洛之行之前,他还不会觉得如何;但河洛之行期间,行走过大城小镇,见识了各色堂馆,方知世间居室之雅俗精简。逍遥馆的方丈室简单却雅致,虽然不大,却可同时坐下九个人;室中有棋枰、茶桌、琴案、画台,器具皆古朴典雅,显然已颇有些年头了。
龙啸海指着左前方的茶桌道:“今年的新茶,尝尝?”
王本草一愣,连忙道:“弟子不渴。”
龙啸海道:“这里是逍遥馆,不是论剑堂,更不是问道馆,你只管随意就好,千万不要拘束。”
王本草听教主言辞恳切,心中更加迷惑,只好道:“是。”
龙啸海见王本草仍然呆立不动,索性起身坐到茶桌前,指着对面的软面杌子,道:“坐,喝茶。”
王本草只好就座。方才匆匆过来,刚吃了一块儿鸡腿,正觉油腻,于是端起身前一只精致小巧的茶碗喝了一碗,解渴去腻。
龙啸海问:“此茶如何?”
王本草如实作答:“清香爽口。弟子虽分不清新茶旧茶,但一定是好茶。”
龙啸海道:“既是好茶,那就再喝一碗。”于是亲自给王本草倒了一碗,王本草一饮而尽,朝龙啸海憨然一笑。龙啸海又倒一碗,王本草端起茶碗正欲再饮,忽忆陆羽《茶经》有云:“珍鲜馥烈者,其碗数三;次之者,碗数五。”心想:茶圣说过,好茶最多喝三碗,我已喝了两碗,这第三碗可不能急着喝完,否则便是不敬不雅。于是轻抿一口,放下茶碗,道:“好茶。”
龙啸海将自己面前的一碗茶也一饮而尽,笑而不语。王本草心想:“你既为我倒茶,我也当礼尚往来。”于是也为龙啸海倒了一碗。
龙啸海盯着王本草看了一会儿,方道:“刺杀河洛双雄的经过,雪剑已跟我说了。在寿宴上公然行刺,这是你的主意?”王本草点头称是。
龙啸海又问:“为何不像你师姐那样夜间行刺?”
王本草眉头微皱,缓声道:“弟子不善夜间行动,且前面封师兄和毕师姐已然失败,弟子以为不宜再试,当用新法。恰逢双雄寿宴,他们在群雄面前定然不会避战,所以弟子才能成功。”
龙啸海又问:“你的功夫不错,都是你师姐教的吧?”
王本草如实答道:“通天刀法是师姐传的《通天刀谱》,其余不是。”
龙啸海笑道:“没错,我差点儿忘了,是本教一位长老所传。”
王本草心中一惊,心道:“果然被那位前辈猜中了。看来这壶茶就是教主摆下的鸿门宴,我可得小心了。”
王本草憨笑道:“教主见谅,弟子当时撒了个谎。其实,并没有什么前辈,弟子的通天拳法是母亲口授的。”
龙啸海道:“如此说来,你练习通天拳法之时,只有口诀,没有招式图谱?”
王本草想了想,道:“母亲口授之时,也会在地上画些简单的人形,不过弟子如今也只记得一部分口诀了。”
龙啸海眉头大皱,心道:“难道祖传的《通天拳谱》里的招式图谱有问题?这孩子为何没有图谱反而能够练成?”又道:“你练功之时,你说的那位长老没有在一旁指点?”
王本草心想:我明明说是母亲所授,为何还要问什么长老。于是道:“娘亲在世时,教我识字,也教我背诵拳谱;娘亲去世后,完全是我一个人凭着所记的口诀摸索修炼的。”
龙啸海虽然不太相信,却也无计可施,于是又问:“你那‘蛙行术’是怎么回事?又有什么用处?”
王本草心想:蛙行术是我贯通带脉的独创秘法,若是被别人知道了,都学会了,岂不是又要来欺负我?于是道:“蛙行术是为了练双臂和手的力量自创的。”
龙啸海将信将疑:“原来如此。不过你现在两臂已经足够强壮有力,这样别扭的修行方法,还是早些停止为好,否则气血长期逆流,恐伤身体。”王本草点头称是。
龙啸海盘问了半天,虽然看起来和蔼可亲,但王本草早有人指点,是以龙啸海没有问出半点想要的东西。龙啸海又讲了一通幽冥教大业,便让王本草回去了。
从龙啸海处回来,王本草心中一片冰凉。他没有想到,能在众人面前为他圆谎的教主,背后却并不信任自己,而且还不停地刺探追问,只怕是想获得修成先天功法的秘诀却又不方便直接问吧。到了家中,叫化鸡也已凉透。王本草虽然每日过得清苦,但在吃食上却是挑剔的,饭菜只要凉了,再热他便不想吃了。叫化鸡虽然美味,但此时却没有胃口,加之他不爱吃凉食,便把只吃了一条腿的叫化鸡拿去喂师姐家的狗。
那是一条非常乖巧且顾家的狗,虽然身上没有拴狗绳,但它决不会踏出毕家的大门半步。倒不是这狗天生忠诚,而是这狗在刚会看门汪汪叫的时候,毕成便反复驯化,故意让王本草引它出门,但只要一出大门,便会被毕成抓过来一阵鞭打,拴起来饿上一天。如此反复一月,那狗便长了记性,从此不论如何引诱,哪怕大门洞开,它都只在院里狂吠,绝对不会踏出大门半步。
由于曾被王本草引出大门多次挨打,那狗对王本草已然心存戒惧,见到他就会低声叫唤。王本草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常把吃剩下的肉食送给它吃。时间久了,那狗便只记得王本草的好了。
毕雪剑看到王本草居然拿了一整只鸡来喂狗,笑嗔道:“老黄的嘴现在是越来越刁了,全是你喂的。”
王本草笑道:“要不把老黄送给我吧。它在你们家天天啃骨头,在我这儿天天吃肉。”
毕雪剑讥道:“你还是省省吧,自己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如何能再养活一条狗?”
其实,这话毕雪剑以前也说过,王本草总是一笑置之。但当此之时,王本草却如遭雷殛,心中一股难抑的痛楚直冲脑际。他突然怀念母亲活着的日子,每天饿了都有鲜美的饭菜吃,困了只管昏天黑地地睡,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但自从十岁时的那个春天,他去山中玩耍迷了路,天黑了才回家,可回到家以后,母亲却并没有责怪他,也没有做好了饭菜等他,而是躺在了棺材里,无论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毕成一家陪他度过了难熬的三天三夜,帮他把母亲葬在了村后的坟地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除了他自己的哭声。
母亲去世前一年,精神便有些不好了,时常吃不下饭,有时还会在半夜悄悄哭泣。年幼的王本草不明所以,便去问。母亲每次都说:没事,就怕你练不成武功,受人欺负。王本草于是更加拼命地练功,想让母亲高兴起来,每天能笑一笑,完全没料到母亲会在某一天就那么突然地永远离开了。
母亲去世后,王本草的生活每况日下,除了毕成一家,没有人主动关心他,就连教中每月的口粮也断了。王本草吃了十年母亲做的可口饭菜,自那日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每次从练功回来,都没有热饭热菜等他,一切都必须自己现做。虽然九年过去了,他早已习惯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但偶尔还是会怀念过去。
王本草又想到了岳小姐在家中小住的那一月,刚开始的时候,是王本草练完功之后做饭给她吃;过了没几天,岳小姐的脚伤好转,一次王本草正准备烧火做饭,岳小姐却说让他歇一歇,练功十分辛苦,只管坐在屋里等着吃饭就好了。第二天,王本草就学会了独自去太平镇的菜市场买菜,与岳小姐一同烹制美味,每天的菜色都不重样。那短暂的20几天,给了王本草难以言说的快乐,分开别时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何时才能结束这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王本草心下一片茫然。
毕雪剑见王本草呆立不动,担心他着恼,走上前道:“越长大越小气了是不是?敢生我的气?!”
王本草回过神来,看着师姐的脸,想起母亲不在的日子,是她每天陪着自己说话,还给自己送菜吃,心中一阵感动,朝师姐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毕雪剑心头一震,轻轻叹了口气。她虽然不知师弟心中所想,但看来必是痛苦之事,心中暗怪自己口不择言,暗下决心以后要好好爱护这个好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