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魔君盯着眼前的宝剑出了好半天的神。他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现在的两只手:十指纤细修长,皮肤光滑莹润,掌心虎口都没有茧子,这江心月显然是不曾使过剑的。那人送这剑过来到底想要试探什么?
刚刚还在和昙魔互相挖苦,结果转眼便有人送礼上门。简直就像瞌睡时遇上个枕头。只是可惜枕头上埋伏着毒针。玄玑门为感谢他救下了崔微尘,特意派人送来的答谢除了灵石和丹药,还有一口宝剑。剑是好剑,夜魔君弹指轻叩剑身,宝剑铮然作响,宛若一声低低的龙吟。只是这剑上还附着一道神识,其主人的身份夜魔君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崔微尘,昙魔口中天道的亲儿子。
显然崔微尘仍对他心存怀疑。夜魔君并不感到意外。
此界修士把煞气、秽气甚至死气都归类成魔气,以为魔气色灰或黑,且腥味浊重。夜魔君自负体内所纳欲界魔气无色精纯,所以并不必怎么担心被人发现异样,而前日那几个元婴用尽法子也未能检验出他神魂与肉身相斥。后来崔微尘亲自出手,倒确实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他是崔微尘身上所附魔息的本源,尽管已经极力克制,但他不敢保证崔微尘一点儿异样感觉都没起。更要命的是,被崔微尘的手扣住脉门时,夜魔君感觉到,自己体内被魔气包裹着的那点儿清气微微鼓噪,竟似也同其本源有所感应。
那种躁动让人心悸。当时夜魔君并未能彻底压下那感应,他这具尚未完全控制的躯壳将其那份悸动忠实地传达出来,身体微微发抖,眼睛湿润,呼吸急促。他只得深深凝视崔微尘的眼睛,尽量挤出些婉转的神色,试图让身体反应被解读成是对那人的敬畏甚至倾慕,出自一个年轻而境界低微的女修,跟那个曾叱咤一时的魔头无关。但显然,那一番表演尚未能彻底打消崔微尘的疑虑,竟又安排了个身外化身来监视他。
他拿捏着分寸,脸上掬起一抹浅笑,再眨一眨眼,让自己激动的神色再重一些。他要发现那道虚影自是不难,但一个道行浅薄又出身低微的小修士,是不该察觉到这宝剑有任何异样的,承蒙微尘道君恩赐,眼睛要有单纯的喜悦才对,而又想到明日就可以去鬼市把这烫手的宝剑打发掉,那份愉悦倒也真实了几分。
元神期修士神识足够强大,分剥神念修炼化身并不是是难事。而崔微尘才踏入炼神返虚境界,显然是学过什么秘法,能在修为较低时便修出可以脱离肉身限制的虚身。他本想就此问昙魔几句,但那欲界天魔早在发现情形不对时便躲回玉佛中,并切断了与他的神识联系。没想到崔微尘只一道神识虚身都能让那天魔忌惮到如此地步,刚才居然还敢笑话自己对上天道亲儿子紧张,没想到事到临头,最紧张的居然是他。夜魔君摇头笑了笑。
他将宝剑放回桌上,脱下外袍随手搭在上头。也许是考虑到江心月是女修,特别照顾,这绝域天关的房间里居然还有个浴桶,就在角落里那扇屏风的后头。夜魔君固然早已习惯用避尘决和清风咒,但江心月年纪轻,修道时间短,只怕应该更乐于享受真实的沐浴。他移动到屏风后,将身上余下的衣物一一褪下。当脱到里衣时,那种窥视感也消失了。
夜魔君简直想要放声大笑。这时才听他那身为上界天魔的同伙悠悠叹道:“幸亏你惹上的是个自负的卫道士。”
自缩回玉佛坠后,昙魔一直安安静静,直到现在才敢用神念同他交流。“老夜,剩下的几块布脱慢点儿啊。万一等你泡在水里,那姓崔的又来窥探就不好玩了。老夫动手也是要点儿时间的。”
欲界天魔有结界秘法,可以躲避神识监视。夜魔君曾在欲界一番游历,自然清楚这一点,便停下脱衣服的动作,打算施个诀往浴桶中注水进去。又听昙魔呵斥道:“停了,你仔细看看那浴桶!”
夜魔君定睛往那浴桶看去,果然见到下面刻着几道符文,构成一个粗浅的法阵。
“看到桶边缘那个扳手没有,掀到另一边,法阵运转便能自动凝水加温。”
夜魔君遵照他的嘱咐行事。一时间蒸腾的白色水雾在这个以屏风隔出来的小小空间弥漫开来。昙魔也趁着法阵运转的灵力波动为掩护,布好了结界,虽然范围不大,但至少夜魔君再跟他以神念交流不用担心被发觉。
夜魔君这才脱下贴身衣物,抬腿迈进浴桶中。身体浸入热水时,心头也涌上一阵轻松快慰。夜魔君暗自舒了口气,又听昙魔“嘿嘿”地笑了两声:“可惜你眼下发不出声音,不然我看你那惬意的样子,肯定是要边泡澡边哼个小曲儿什么的。这浴桶不错吧,上古没有?”
夜魔君点点头:“确是不曾见过。”
“这种符器是我来此界收的第十一个弟子搞出来的,她当时可凭这个点子赚了不少……”
“说正事吧。我那魔魂应该没在人前用过剑,而江心月也不像个会使剑的,崔微尘送这剑来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想不通。”
“蠢货,那是让你踩着飞的。修士只要有筑基期修为就可以御剑飞行,无论是不是剑修。你这几天总坐在窗户边,都没看见吗?”
夜魔君这几日的确有见到有人踩在门板样大的剑上飞来飞去,当时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没认真放在心上,他原以为是小儿辈们胡闹,没想到竟然是此界惯例。
“怎么,你前日跟我说的那群所谓剑修也这么干?”
“废话,我都说了,飞剑是如今最常见的代步法器。你们那时候都怎么飞的?”
“上古之时,修士丹成后便可举霞踏云。”
“这我当然知道,如今的金丹修士也能御风。可那要是没结丹的呢?”
“不能凭虚御风自然就老老实实用两条腿走,路既是道,既要修道,还怕行路么?当然,用法器或者坐骑代步,上古也是有的。”
“可我看上古典籍中也有御剑飞升一类的字样。”
“那是人剑合一后,身化剑光飞举腾空,和把剑变成门板那么大然后踩上去是两回事。”说着,夜魔君冷笑了一声,“如今这些修士真是堕落了,剑是百兵之君,居然被踩在脚下,还妄想与之人剑合一?我若是那剑灵,定要飞到高处把那狂徒摔下来!”
又听昙魔大笑:“说不定那崔微尘就也有同样的想法,他那神识附在剑上,等你踩上去飞到高处,再摔你下来结果了你的性命。”笑完又说,“不过你们那些上古修士也忒拘泥,飞剑也好,别的法宝也好,同是外物,何必还要分个孰贵孰贱,哪些能踩,哪些不能踩。”
“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上古倒也不是就没有人踏剑凌空。说起来,我还认识这么一个家伙,有时为了教训他那不听话的剑灵,就会故意踩着剑上飞,只是并不经常,而且那人也不会特意把剑身变宽。记得有次我们一起游北海……”说到这里,夜魔君陡然停住话头,热水浴的确很让人舒服,以至于精神都有些松懈了,他差点控制不在地要提起一些深埋心底的往事,在那段被封印被诅咒的时光,他曾驾雾腾云,朝游北海暮苍梧。
他咬着牙,忍过心口的刺痛,转了话题:“既然飞剑如此普遍,那江心月怎么没有?我记得当日她只有一条青帛。”
“她被魔修抓住后,随身的储物袋自然也被收缴了。那披巾是龙滔奕送她的定情之物,她一直贴身珍藏,又有我插手,才留下的。”
夜魔君点头唔了一声。想必在这西荒瀚海,鲛绡也是极贵重的东西了,而且制成披巾的样子,实用也好看。那龙滔奕倒是个会对女孩子用心的。
又听昙魔低声问:“崔微尘送来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明天不是要去鬼市吗?在那儿处理了就是。”
“卖掉会不会太明显?”
“不见得要卖掉。”夜魔君仰头靠着浴桶,闭目养神,“你此前不是说如今此界世风日下么。那是把好剑,而我又境界低微,自然无力阻止宝物被他人觊觎夺走。”
“那剑也倒罢了。不过那两瓶丹药一个是驻颜丹,一个是九转鹤天丸,都稀罕的很。特别是九转鹤天丸,可延寿五百年,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我劝你仔细收好,别真被别人抢走了。”
“延寿五百年的丹药就成了有价无市的宝物么?当初上古时……”
没等他说完,便被昙魔冷笑打断:“得了吧!哼,就你那连能自动凝出热水的浴桶都没有的上古,谁信?”
“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沉溺其中反而动摇道心。上古时……”夜魔君忍不住强辩,但再次遭到昙魔的嘲笑:“行了行了,知道了!在你眼中,上古什么都是好的,可惜你念念不忘的上古十几万年前就毁灭殆尽了,而你不是也没有去殉你的上古,反而还要在这堕落的时代苟且偷生?”
夜魔君心中愕然,无言以对。又听昙魔提醒:“再不出去,我怕那崔微尘要起疑了。”
于是夜魔君从善如流地从浴桶中直起身来。他也懒得理会身上淋漓水渍,随手捞起中衣披上,便趿着鞋绕出屏风,躺回床上歪着。又听昙魔在耳边聒噪个没完:“你现在好歹是个女儿身,多少注意下好么。这么大大咧咧的……还是你想这样诱惑崔微尘?唔,好像他是不再往你这里看了,你这倒也歪打正着……”
夜魔君知道自己现在样子看上去极其不雅,他应该把身上的水弄干,应该去仔细梳理满头青丝,即使要倚在榻上也该衣冠楚楚仪态万方,可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那浓浓的倦意吞没。他强打着精神捻了个诀,烘干一身水渍,然后扯过一旁的锦被蒙头缩了进去,闭上眼睛打盹。
朦胧中又听昙魔问他:“你还没说,那‘檀容’到底是什么。”
夜魔君本想回敬一句“与你无关”又或是直接承认“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又疲惫得一个字都不想说。
他前日做了个梦。梦到了那条记忆不全的魔魂,忘了自己的本名,在此界浑浑噩噩地游荡,后来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夜魔君。夜魔君有次遇到了一头低等的魔物,也不知道是从哪个陨落修士的执念中化生出来,当时还极幼小,困在一个阵法中,眼看就要灰飞烟灭。也许是被那匍匐哀嚎的模样勾起了一点儿恻隐之心,也许因为他那时正好也需要个能供他驱役的使魔,便随手救下了那小东西。
那魔物额生独角,面孔漆黑,随口给它取个名唤作檀容。再后来,那条魔魂一半化了一半毁了,而那头叫檀容的魔物终究也未能摆脱同他相遇前便被决定的宿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