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瓦锡被公认为“现代化学之父”。法国大革命前,他在税务机关工作,参与农业改革和社会计划,但那些已成为化学经典的巧妙实验才是他的最爱。伽伐尼从肌肉与神经如何导电的基本实验中悟出电池的原理,他一辈子行医,至死方已。孟德尔从事神职,他为遗传学奠定基础的实验,其实是源于对园艺的爱好。迈克尔逊是第一位赢得诺贝尔奖的美国科学家,在他去世前不久,有人问他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测量光速,他答道:“因为太好玩了。”还有,我们别忘了,爱因斯坦最重要的论文是他在瑞士专利局当小职员时完成的。以上不过是从众多伟大的科学家当中信手拈来的几个例子,他们并不因为自己不是专业人才,没有大量经费撑腰,就让思路受阻,他们只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罢了。
今天的情况真的大不相同了吗?一个没有博士学位、不在大的研究中心工作的人,真的就没有机会促成科学的进步了吗?或许这不过是所有成功机构都有意无意助长的神话,这些问题很难回答,一部分也因为科学的定义把持在那些从垄断中得到最大利益的机构手中。
你也可以成为科学家
毫无疑问,外行人对耗资数十亿美元的超级对撞机或核磁共振光谱学所能作的贡献很少,但这些领域并不代表科学的全部。使科学成为一种乐趣的心灵架构,每个人都能拥有。只要有好奇心、细心观察、持之以恒地作记录,并设法从数据中找出规则,谦逊地从前辈的研究成果中学习,再加上怀疑的态度,对于缺乏事实佐证的信念保持开放的胸襟即可。
根据这么宽广的定义,业余科学家的人数可能远比我们想象得多。有人把兴趣集中于保健,试图搜集某种对自己或家人构成威胁的疾病的所有资料。也有人追随孟德尔的脚步,学习为家畜配种,或培植新品种花卉。有人在后院搭起望远镜,重复以前天文学家的观察过程。另外,也有无师自通的地质学者到旷野中搜寻矿石;有仙人掌搜集者翻遍沙漠中的台地,找寻新品种;还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解科学的真理,使尽浑身解数。
这些人如果不能在技巧上持续精进,应该怪他们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专业科学家,因此不必把爱好看得太严重。其实从事科学研究的最好理由,就是因为它能为研究者建立心灵的秩序。如果用心流而不用成功、名望来评估科学的价值,它对生活品质的贡献之大,可说超乎我们的想象。
爱智之学
“哲学”一词有“爱智慧”的含义,一般人就为此奉献一生,而现代专业的哲学家对如此天真烂漫的解释却很可能觉得尴尬。今天一个哲学家若非解构主义或逻辑实证主义的专家,就是早期康德或晚期黑格尔的专家;再不然,他就精通认识论或存在主义,但千万别拿“智慧”去烦他。很多一开始为解决某些人类共通问题而设的机构,经过许多时代以后,机构本身的重要性往往凌驾于原来的目标之上。例如,现代国家为了抵抗外侮而建立军队,但不久军队就有了自己的需求与策略,到头来,最成功的军人往往不见得是最能保卫国家的人,而是最擅长争取军事经费的人。
业余哲学家不像那些关在大学校园里的专业哲学家,他们不必关心各家学说互较优劣的历史斗争、各期刊之间的倾轧或同行之间的妒忌心态,他们可以把心思完全放在基本问题上。业余哲学家的第一项工作是决定什么是基本问题,他对过去最杰出的哲学家提出的“存在”观念是否感兴趣?或者他对“善”与“美”的本质兴趣更浓厚?
业余、专精存乎一心
正如其他学问,一旦决定追求的目标以后,就应该了解别人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借着选择性地阅读、交谈及聆听,我们就会对这个领域的“最高境界”有个概念。在这里要特别强调,从一开始就亲自控制学习的方向,至为重要。如果一个人觉得被迫读一本书,因为“应该”而走上某条路,学习的过程就变得格格不入。但如果学习是发自肺腑的感觉,非但毫不费力,还能带来乐趣。
对于哲学的偏爱很明显时,即使业余者也可以进入专精的门槛。对真实的基本特性感兴趣的人,可能会选择“本体论”,阅读沃尔夫、康德、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等人的学说。沉浸于是非之辩的人,会挑中“伦理学”,研究亚里士多德、托马斯·阿奎那、斯宾诺莎与尼采。追求美的人可以比较鲍姆嘉通、克罗齐、桑塔耶纳和柯林伍德的美学理论。虽然专门化是培养任何复杂思考模式所必需的,但专门化只是为了帮助思考,它本身并非目标。不幸的是,很多严肃的思想家把全副精力用于做一个着名的学者,却把当初投身学术研究的目标忘得一干二净。
钻研哲学跟其他学问一样,到某个阶段,一个人就会从消极的“消费者”转变为积极的“生产者”。把个人的洞见记下来,希望有朝一日,后世子孙读到这些东西时会衷心佩服,这种自命不凡的心态曾经惹出不少纷争。但如果业余哲学家面对重大的问题,为了清晰地表达这些问题,回应自我挑战,记录下一些观念,并且尝试勾画出若干解答,赋予经验一些意义,那么他就学会了如何从生命中最艰困,也最值得的工作当中找到乐趣。
业余与专业
有些人喜欢把所有精力投注在一种活动上,追求专业水准的表现,他们往往瞧不起那些技巧和热忱都不如他们的人。其他人则什么活动都想试试,尽可能享受其中的乐趣,却不一定要成为专家。
有两个词最能表达我们从事体能或心灵活动时不同的投入程度,那就是“业余者”和“爱好者”。现在这两个词都有些微的轻蔑意味,不论业余者还是爱好者,似乎都表示:落在水准之下,不必把他们当真,他们的表现够不上职业水准。但“业余者”一词源自拉丁文动词“amare”(爱),指一个人喜爱他所做的事;而同样,“爱好者”源自拉丁文动词“delectare”(在……之中找到愉快),也就是一个能从特定活动中找到乐趣的人。这些字眼最早的意义,着重的都是体验,而非成就;它们描述的是一个人做某些事得到的主观报酬,而不是他获得多大成就。
谈到我们对体验价值态度的改变,没有比这两个词经历的变迁更清楚的例证了。业余诗人或业余科学爱好者一度很受人尊重,因为从事这样的活动可以改善生活的品质。但行为的重要性日渐超乎主观感受;一般重视的是成功、成就和表现的水准,体验品质则不在考虑之列。结果就变成:尽管爱好者的收获才是最重要的,但大家还是觉得,从行动中享受乐趣是个见不得人的头衔。
把持分际
没有错,我们所鼓励的爱好者式学问,在目标与动机丧失时,远不及专业学者的学问牢靠。更有甚者,别有企图的外行人有时会借助“伪科学”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跟追求内心目标的业余者没什么区别。
比方说,对民族起源史的兴趣,很容易就能转换成证明自己的种族比其他种族优越的手段。德国的纳粹运动借助人类学、历史、解剖学、语言学、生物学与哲学,发展出一套亚利安人种最优秀的理论。虽然也有专业学者卷入这场阴谋,但主要还是业余者出的点子,而它的“游戏规则”属于政治的范畴,而不是科学。
前苏联的生物学在官方决定无视实验结果,用意识形态种植玉米时,倒退了一个世纪。当时的专家李森科认为,寒冷气候中生长的谷物会比较强韧,能产生更强韧的后代。这种论调在外行人听来十分有理。但不幸的是,政治跟玉米的生长有所不同,李森科的努力最后造成数十年的饥荒。
“业余者”和“爱好者”两个词这些年来声名狼藉,主要该怪内在目标与外在目标的分际变得模糊不清。业余者假装懂得的跟专业者一样多,可能是个错误,会造成一些问题。一个业余科学家,并非为了要跟专业科学家竞争,而是用象征的训练手法扩充心灵的技巧,在意识中创造秩序。在这个层次上,业余学术研究也能自成一家,甚至比专业者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一旦业余者忘了这个目标,用知识来支撑自大,或取得物质利益,就变成了学者的拙劣模仿。外行人若缺乏怀疑与互相批评的基本科学训练,怀着偏见,闯入知识领域,可能会变得比腐败的学者更无情、更偏激。
活到老,学到老
本章主要讨论心灵活动制造乐趣的途径。我们看到,心灵提供的行动机会在量与质上都不逊于肉体。不论性别、种族、教育程度、社会阶层,人人都有运用四肢与感官的能力;同样,所有希望控制心灵的人,也都能自由运用记忆、语言、逻辑、因果律。
很多人一离开校门就不再学习,因为一二十年受外界强迫的学生生涯留下了许多不愉快的回忆。他们长期受老师和教科书操纵,毕业的那天就是他们的自由之日。
但放弃运用象征技巧的人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他的思考会受邻居、报纸社论、电视节目所左右,他会被专家学者牵着鼻子走。在理想状况下,强迫教育的结束应该就是自动自发追求更高教育的开始。这时,学习的目标不再是分数、文凭或找份好工作,而是了解周遭的事物,从个人经验中发掘意义,建构价值观,思考者会从这里面找到深邃的乐趣。正如柏拉图在《斐里布篇》中提及苏格拉底一个门徒的经验:
初次畅饮这泉水的青年,快乐得好像发现了智慧的宝藏,欣喜若狂。他会任选一个论证,把所有的观念凑拢,综合在一起,然后又把它们一一拆开,分析解剖。他会诘问自己,然后又去诘问别人,他身旁的人不分老少都被他诘问不休,连他的父母也不能幸免,凡是肯听他说话的人都在劫难逃……
这段话写于2 400年前,但直到今天,对于一个初尝心灵心流之美的人的兴奋反应,我们还是找不到比这更生动、更贴切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