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从“原我”中裂变,“自我”越发达,便离“原我”越远,流浪也愈深,对“原我”的“回归”遂凝成如怨如慕的怀乡曲。黄龙禅将流离之思,形诸荡气回肠的吟咏。参禅的最终目的是获得开悟,明心见性,回到精神家园。接机说法,就是为学人指引回家之路,“千般说,万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禅师们殷殷期盼,“客程无是处,浪迹总归来”不管流浪多久,离家多远,游子终究要回乡。回乡、归家的譬喻,遂成为妙音纷呈的黄龙宗禅诗的主旋律。与回归意象相联系,黄龙宗禅诗大量运用了易于引发韶华迁逝之感的意象,如暮春、残花、杜宇、晚秋、西风、落叶、岁末、风雪、游子、客作、鸿雁等。对流离的感喟,对归乡的向往,成为禅诗的显要主题:
春已暮,落花纷纷下红雨。
南北行人归不归,千林万林鸣杜宇。
暮春之时,花落如雨,杜宇啼血哀鸣,响彻千岩万壑,声声催盼着游子归来。可这些游子,仍在东西南北流浪奔走,枉自抛掷大好青春。晚秋也是勾引乡思的季节,自然景象与诗人生命景观的异质同构,引发了禅者澄明宁静的返照:
火云欲卷空,圭月渐成魄。
穷子归未归,相将头尽白。
诗歌感叹如圭秋月,又到圆时,迷失家宝的流浪者,却不能像明月般晶莹美满,仍役役路歧,任岁月风霜染白蓬鬓。春思秋悲,除夕更能生起盼归之念:“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今夜一众尽是他乡之子,因何不归?”(《古尊宿》卷四十二)在冷峻的诘问中,蕴含着深切期待。非独一年如此,在一天中的每时每刻也是如此:
日入酉,梦幻空花能几久。
百岁光阴二分过,茫茫无限途中走。
告禅人,早回首,莫待春风动杨柳!
殷殷渴盼,谆谆劝导,酷似父母对子女的叮咛。虽然家门时时为游子敞开,可游子迷不知归,弹指便成皤然老叟,禅师对游子归乡的渴望,便显得分外焦灼迫切:
区区何日了,人事几时休。
莫道青山好,逡巡便白头。
修禅人在表征本来面目、精神家园时,运用了多种譬喻,如湛堂准以南岳万年松、庐山瀑布水喻自性的孤拔、永恒,晦堂以“冷淡无滋味”的“庵畔泉”喻自性,克文以 “老也须知不老身,同行同坐有精神。虽然无相无容貌,能为群生作主人”喻自性,死心以“凿透灵源一脉泉,深深无底自天然”喻自性,但他们运得最多的譬喻,还是与家园意象相联系的“田地”。黄龙宗禅人把未能明心见性者喻为不耕种“祖父田园”的不肖子孙,说他们向外驰求,只能得些浮财,解决不了根本的饥饱。祖心指出,祖父将田地传给后代,子孙们却不肯继承,在外乞食,致使田园荒芜,禾黍不生,不如“直下识取本来契券”,比喻人人具足佛性,却不能认识到它的价值,向外驰求,致使心田杂虑丛生,正念不起,不如一念回光,顿悟成佛。行瑛则以农家耕田喻修行,谓掌握耕作的节气,辨别土壤的肥硗,净除杂草,深耙勤犁,播植良种,就能获得丰收,受用无穷。禅师们都希望“罢却从前流浪,识取祖父契书,承认本家田业”。流浪者只有返回精神家园,才能从世俗的迷执跃入禅意的感悟。
表达“见山不是山”第二境的诗歌,以克文诗为代表:
绝顶云居北斗齐,出群消息要人提。
其中未善宗乘者,奇特商量满眼泥。
在高耸孤拔的绝顶,白云缭绕,几乎与北斗并齐。置身在这高华之境的悟者,参究的是超出世俗之情的人生至理。但这真谛虽然迥超尘俗,却并不是玄而又玄,而是当下现成,必须当下顿悟。那些错会禅宗要义的人,作“奇特商量”,就会堕入禅障,满眼泥沙,而不见大道。
在第二阶段,参禅者参见了大善知识之后,有个悟入之处。禅的悟入之处,即是对世俗相对知识的否定,也是对“自我”的否定。为了达成这种否定,禅师们往往通过各种峻烈机锋来实现。这种否定,往往从破除人法二执的角度入手,即将作为主体的人和作为客体的法都予以遣除。对法的遣除,即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这是参禅的初悟,泯除了第一阶段的二元对立性,唤天作地,唤山作水。但这种否定只有空的一面,较之彻底的悟仍在半途,仍是“客作”。黄龙宗禅人咏赵州布衫公案,即表示了对它的否定。学僧问赵州什么是佛法大意,赵州说老僧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以峻峭禅机截断学人思路。后人对此猜测纷纷。
黄龙宗禅人指出,赵州布衫虽然“斤两分明”,却“无人知落处”,这是因为 “时人只看丝纶上,不见芦花对蓼红”,“只看丝纶上”,喻对公案不能直下会取,而作“奇特商量”,以致于看不到芦花对蓼红的美丽景色。换言之,由于审美主体受“奇特商量”的障蔽,致使审美观照无法进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截流到岸之人,端然忘虑。短棹孤舟之客,进退攒眉。且道风恬浪静一句作么生道?……渔人闲自唱,樵者独高歌。”洪波白浪,喻险峻的机锋和动荡不宁的外境。横截烦恼之流,到达涅槃彼岸的禅者,全然忘却这一切;只有那些仍在半途划短棹、荡孤舟的人,才忧心忡忡,不能观赏山水。渔人收却丝纶,樵者放下斧斤,罢却一切机心,就可以渔樵问答,逍遥自适,“白浪滔天”顿时化为“风恬浪静”。
对“见山只是山”第三境的形象表述,以惟清诗为代表:
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更是谁?
雾露云霞遮不得,个中犹道不如归。
复何归?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
江月映禅心,松风拂衣袂,永夜清宵,跏趺而坐,心定如水。这是永嘉大师在《证道歌》中描述的充满诗意的禅居生活图景。《证道歌》又说:“佛性戒珠心地印,雾露云霞体上衣。”自性光明,犹如戒珠般圆润朗洁。闬闬雾露,灿烂云霞,都从自性本体中发出。惟清诗翻转一层,说纵使有雾露云霞的奇特境,仍不如归到心灵的故乡。而这心灵的故乡,就是荷叶镜圆,菱角锥尖,自然平常到了极致。
第二阶段是否定性,但只是一味的否定,第三境则是“洒洒落落无一星事” 的脱落拟议思维的直觉境。第三阶段虽然形式上与第一阶段无异,境界却迥然不同。此时的感悟,是即物即真、“觌体全真”的感悟。对此,黄龙宗禅人以“六六三十六”来表达:“可怜驰逐天下人,六六元来三十六”。“天下人”在外客做驰逐,是因为不知一切现成之理。禅师指出,“果能一尺还他十寸,八两元是半斤,自然内外和平,家国无事”。 一切现成之境,即是“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更将何物演真乘?六六元来三十六”。
将二元意识第一阶段第二层面、禅道见解第二阶段悉皆清除后,我们才能以是一座山的一座山在看一座山,以是一脉水的一脉水在听一脉水,没有主客、物我的对立,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才是禅悟的澄明之境。由此生发出平常心是道、触目菩提的诗禅感悟:“八月中秋天气凉,芙蓉花发映禅房。老胡大道分明在,不必诸方问短长。愿年年水碧山青,花红柳绿,更有什么事!”水碧山青,花红柳绿,就是对自然景作即物即真的感悟。这种感悟的获得,需要除却“奇特商量”,以回归于平常。僧问首山什么是佛法大意,首山以“楚王城畔汝水东流”作答。
克文颂:
楚王城畔水东流,树倒藤枯笑不休。
好是自从投子去,更无人解道油油。
在这里“佛法大意”即是楚王城畔水东流,最奇特者最寻常,本来现成离言说。真正的得道高僧,并没有什么奇特的行为,平常朴实,是提壶打油的普通人。《五灯·卷五·大同》载:赵州路见投子,问:“莫是投子庵主么?”投子说:“茶盐钱布施我。”赵州先归庵内坐,投子后携一瓶油归。赵州说:“久仰投子大名,到来只见个卖油翁。”投子说:“你只识卖油翁,不识投子。”赵州问: “如何是投子?”投子拈起油瓶说:“油油。” 僧问克文丹霞骑圣僧的意旨,克文谓“若会此意,寒来着袄”。丹霞骑圣僧,虽然悟道经历极不寻常,但最后仍还原于天寒穿衣的平淡。惠泉以“饥来吃饭”、“寒即向火”、“困来打睡”三句来比并陡峭险峻的云门三句,表现了黄龙宗禅人化奇崛为平常的风致。黄龙宗禅诗形象地表达了这一感悟:
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
撒手到家人不识,鹊噪鸦鸣柏树间。
经历了踏海、掴山的奇特玄妙,即可从奇特境界转身而出,撒手到家,不为人知,在鹊噪鸦鸣、庭前柏树子上感悟到平凡而真实的生命情调。
诗人既禅师
一个诗人,如果有大智慧,他可以品位体会到禅的境界,虽然他不能完全做禅的表达,仍然可以为人们开启禅的门扉,禅的门扉正是一种开朗庄严的气概,一种活活泼泼的生气,一种大开大合的风格,如果不能抓到这些气息,则文字的描写不但无法使我们接近禅,反而使我们走向了远离的道路。
——《禅皮诗骨》
在中国诗中,山水田园诗歌最能表现禅宗精神,山水趣与禅趣是构成恒久艺术魅力的两重元素,山水诗中有中国传统士人观照山川的情思感悟。他们仰观宇宙,俯察万类,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诗中山水趣兼具禅境,将人们带入了一个崭新的艺术天地。
林清玄先生认为,最能体现禅宗与诗歌结合的代表性诗人主要有三位:王维、苏轼与贾岛。
禅趣与山水趣虽有相通之处,但并非山水趣皆是言禅,禅趣在王维诗歌又是另一重境界。
昔灵山法会,世尊拈花,众不能解,惟迦叶尊者破颜而笑,会心得道。王维诗中空灵之禅趣,无差别之境,生命之觉证,亦如拈花微笑,传于后世。
王维身兼诗人、画家于一体,且善书法、识音律,与之同时的殷璠评价摩诘诗“在泉成珠,着壁成绘”,后世子瞻谓之“味摩诘诗,诗中有画;观摩诘画,画中有诗。”这些评价都十分精当地指出了王维诗中所具有的诗情画意的内蕴。盖诗画虽有体式章法、水墨气象之不同,其终极指向却是殊途同归,即觉万象之情,发一己之思。具体到王维,其诗中之画境,画中之诗境,构成了其艺术观照中独特的审美意趣。
王维诗歌,静秀清逸,语尚天然,不事雕琢,多以常境入诗,精于写意,词句多真纯简约,寓大美于清淡。与陶潜有可通之处,于至淡至纯之处,闪烁着生机与光华。观其诗作中清淡天然之意,殆与陶潜之境略有相似。如《桃源行》:
渔舟逐水爱山春, 两岸桃花夹去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 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 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 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 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 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 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 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 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 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 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 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 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 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 青溪几度到云林。
这与陶渊明《桃花源记》一样,共同构建了桃花流水、鸡犬相闻的世外仙源,成了中国士人失意时精神逃遁之所。
又如:“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辋川雨居赠裴秀才迪》)“狂歌”是一种潇洒的生命姿态,逍遥于礼法之外,“五柳”语出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诗人亦以此自喻。“狂歌五柳前”可理解为二人精神之境趋同,在艺术上,王诗与陶诗应存在一种续传的关系。人生际遇之坎坷,两人皆有所遇,陶潜之辞官毋庸再言,王维早年因伶人舞黄狮子获罪,后历经变乱,无意于仕途,于辋川半官半隐。山川田园发其幽思,使诗人更多地亲近自然,与众生契合,故其诗多有可观之处。由此观之,王维山水田园诗继承了陶渊明的自然与写意,素淡与真淳,别开生面,另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