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这种思想不但表现在他个人的事业上,而且对他的门人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有一次,孔门弟子子路随从孔子不慎掉队了,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荷莜老人”,这位老人虽然不赞同孔子的见解,但出于子路的躬谦有礼,他招待了子路食宿,并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与子路见了面。可是,子路对他的人生观仍然是不认同,子路认为荷莜老人尽管不出仕于不义的君主,但他却仍然没有废除长幼之间的礼节(指“见其二子”),那么他又怎么能废除君臣之间的人伦呢?子路认为:“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可见,孔子的入世思想对他的后学所产生的影响是多么的深远!这种思想也成为了后世士大夫积极用世的精神理念,同时也为后世的忠君观念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到了宋代的理学家那里(尤其是朱熹),他们甚至还曾凭借着这一思想理念,来否定禅家出世的思想倾向。
但我们必须说明,那种荷莜老人式的隐遯思想,与老、庄思想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且与道教的辟世思想也不尽相同,与禅家思想之间则更是大相径庭了。因为,处在乱世中的全身远祸的隐遯思想,根本就没有老、庄思想那般缜密,更没有老、庄思想的完整哲学体系,也没有道教的那种宗教思想体系那么完整,自然就无法与禅家思想相提并论了。
无庸讳言,禅家的出世思想与儒家的入世思想之间应当是大相径庭的。本着出离三界的人生终极目标,禅家选择了出世的道路,但这一选择并不像《论语·微子》中的那些隐士一样仅仅只是为了全身远祸,而是为了彻底摆脱生命的轮回、实现永恒宁静而又祥和的人生境界。因此,禅门的人生境界,将是剔透玲珑、不可凑泊的,它是消泯了分别对待、蠲除了人我是非的那样“一种平怀”。如果以这样一种襟怀来看待世间的万物,则天下事物全都任运自得,森罗万法悉皆随缘适意,无入世与出世之差别、无人伦与孝悌的分界,但有随顺世间而又不背禅法妙谛的自在之乐。
只要翻开中国的佛教史,就可以发现从佛教从传入中国起,便与中国本土的儒、道两家的思想之间,不断地发生过冲突。站在儒家的思想观念上来讲,人生必须积极地入世、甚至还必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们那样一种片面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思想,必然会与禅家倾向于出世的情怀很抵触。众所周知,世间舞台的空间毕竟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它不可能给每个人都提供一个完美表现其才华的场地。于是,儒家那积极用世的思想与现实社会的使绝大多数人无法登上这个舞台、最终落得抑郁不得志的结局之间,必然会产生一种无法避免的心灵冲突。在中国的文学长廊中,像屈原、司马迁、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唐代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宋代的苏轼、欧阳修,直至清代的文学大师曹雪芹等人,他们给人类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但又有谁曾去深思过:这些中国文学长廊中的巨星们,他们的人生何尝又不是坎坷多艰的,他们中大多数人怀才不遇,甚至是穷愁潦倒地度过了他们那困苦的一生。所谓“悲愤出诗人”,这是一点也不错的,但悲愤之情的产生,无非是出自于社会舞台空间的有限与人生志向的高远所引发的冲突而已。可见,片面地要求人们积极用世,不能随缘处世、随遇而安,必然会给人们的精神造成沉重的打击,甚至还会给社会带来某些不稳定的因素。因而,随缘任运的禅家处世思想,对于儒家思想的过于偏重于积极用世的缺陷,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补充。禅家虽然倾向于出世,但并非是像长沮、桀溺那样一味地消极避世,而是出世却不避世、穷窘而不落拓的,她是一种以出世的思想来审视入世事业的崇高人生境界。以这样的情怀来处理世间的万事万物,则事事随缘,物物得体,自然也就达到世出世间圆融无碍的境地。
相对于道家的过分追求个体生命的永恒存在,禅家则将穷通与寿夭彻底看破,并不刻意地追求生命的长存,而是着意于生命现象的本原与存在的实质意义。在禅家看来,一期生命的存在,仅仅只是“有情”在劫中的一个细小的表现点罢了,而世间的一切事物无不是在随缘迁灭不已的,唯有此期生命现象为彼期生命现象的“因”,并如此转现不已的规律是永恒的。即便是修炼到了天界,可以享受很久的寿命,但个体生命最终还是要随着因缘的聚散变迁而消失的,因而,站在究竟的意义上讲,并无永恒存在的个体生命可言。在禅家看来,人生的永恒存在,只可能是那种摆脱了生命轮回的究竟涅槃,那是一种永恒寂静的殊胜境界。因此,追求个体生命的永存,并不是禅家所要实现的人生终极目标,而断灭一切烦恼、出离三界的“火宅”,实现常、乐、我、净的涅槃境界,那就是禅家所要实现的人生最终目的。而以淑世情怀著称的大乘佛教,则不但追求个人的身心解脱,而且还将普度众生当作修持的最高目标。因而那种追求个体生命长存的思想,比起关注全体众生的彻底解脱的大乘佛学思想来,必然会显得十分黯淡、十分渺小了。由此看来,禅家的人生境界,与道教追求生命永恒的目标来相比,显然要高出一筹。
在禅家那里,不但对于一切有为的境界要加以彻底的破斥,而且又能圆融一切世出世法,没有中、边之分,没有人、我之别,一切都是那样地自在与圆满。因而,他们的心境永远处在一种宁静、平和而又自得的法喜之中,那是一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宁谧境界,那是一种“春枝花满,天心月圆”的悠然恬适。记得黑格尔曾经说过:“无知者是不自由的,因为和他们对立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对于禅家来说,开启人生的智慧,审视人生的真谛,自然是修持中的重要内容,因而禅者的人生又必然是充满了智慧的。
然而这种智慧并非等同世间所谓的聪慧,它是一种如实瞭知宇宙与人生真谛的究竟慧(即般若)。同理,禅门智慧的获得,也不可能通过如同寻常文化学习的方式得到,它必须通过禅者“一寒彻骨”的切身修持,然后才可能亲身证悟到它。《老子》说:“为学日增,为道日损”,这说明了“道”的修证必须蠲弃寻常的世俗知见。禅门智慧的获得,自然更加需要我们将积习所成的各种偏见蠲除,以无人我、无是非、无一切对待的心量去观照世间万物,从而获得“青青翠竹,尽是化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妙境。这不但是通向人生智慧的光明大道,而且更是实现人生彻底解脱的殊胜境界。那么,就让我们对人生的智慧之路来做一些探索,就禅门人生境界的获得做一些尝试。
◎禅中予诗情
越往前活,越觉得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睛”词意之不可得,想东坡也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的情思;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情愿;有“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的情怨;也有“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雨簌簌”的情冷,可见:“一蓑烟雨任平生”只是他的向往。
——《逃情》
禅师们所作的禅诗往往是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部分,林清玄先生认为,诗歌之所以动人不仅仅是由于语言的优美,更主要的是其中蕴含的意境。
禅诗或称佛教诗歌,是指宣扬佛理或具有禅意禅趣的诗。自从佛教在汉晋之际从印度传入,这类诗歌就应运而生。不但许多僧人写,许多崇佛的人,包括许多名诗人也写,据粗略统计,其数量达三万首之多,是我国古代诗歌遗产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古代诗歌园地中又一畦奇葩,许多优秀禅诗至今仍具有不朽的魅力。
禅诗大体可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禅理诗,内有一般的佛理诗,还有中国佛教禅宗特有的示法诗、开悟诗和倾古诗等等。这部分禅诗的特色是富于哲理和智慧,有深刻的辨证思维。
另一部分则是反映僧人和文人修行悟道的生活的诗,诸如山居诗、佛寺诗和游方诗等。表现空澄静寂圣洁的禅境和心境是这部分禅诗的主要特色。这些诗多写佛寺山居,多描写幽深峭曲、洁净无尘、超凡脱俗的山林风光胜景,多表现僧人或文人空诸所有、万虑全消、淡泊宁静的心境。
禅诗有境界
我觉得,一位有诗骨的人,如果能把诗写到最高境界,正好触到了禅的皮;知道了文字的极限,就能触到禅的血肉;体会禅的自由与文字的渺小,则触到禅的骨;只有到了无言的时候,才触到了禅心!
——《禅皮诗骨》
佛教在盛唐有很大的发展,天台、三论、法相、华严、禅宗等教派,在佛教中国化方面,都达到了相当成熟的阶段,禅宗尤其如此,它已深深契入中国文化之中。具体而言,中国诗歌前期受北宗的影响较大,后期以南宗为主。在北宗的影响下,诗人提倡念佛、坐禅归隐;在南宗的影响下,他们“身心相离”,隐于朝和吏。
禅宗主张以清禅无为、秋水澄净之心观照万物,如古井澄潭映照万象,得其生趣。同时破除“分别心”与“执着心”,明心见性,顿悟成佛。
香岩智闲禅师云:“不动如如万事休,澄潭彻底未曾流。个中正念长相续,月皎天心云雾收。”
白云演和尚又云:“白云山头月,太平松下影。良夜无狂风,都成一片镜。”。
六祖慧能的《坛经》云:“若能心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因。自不求真外觅佛,去觅总是大痴人。”
神照本如的“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现成事,何必待思量?”
林清玄先生赞叹,这皆是是满蕴着禅机的诗啊!
禅自五祖弘忍后分南北宗,南宗主张法遍一切境,提倡从观照自然的一机一境,万物色相中,悟解禅理,如是“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如“白云”、“山月”、“松影”皆成平等无差别之“一片镜”了。
正如宗白华先生所云:“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禅是中国人接受佛教大乘义论后认识到自己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与艺术的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就是禅的心灵状态。”
在禅诗中,也表达出了三个境界,如同禅宗一样,第一个境界是“见山就是山”:
禅诗中所表达的,最主要的中心思想是让心找到归宿。
黄龙宗禅诗以鲜明的喻象表达了“回家”的旨趣:
风萧萧兮木叶飞,鸿雁不来音信稀。
还乡一曲无人吹,令余拍手空迟疑。
秋风萧杀,鸿雁纷纷飞向南方过冬。鸿雁犹知归乡,世人却不知归向精神的故园。禅师化导学人,希望他们早日回家。自古参禅者如过江之鲫,桶底脱落者却似凤毛麟角。他们在遮天蔽地的红尘中营营碌碌,不愿意一念心歇回到家园。苦心的宗师击打着还乡的节拍,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只好万般无奈地任孤寂的掌声响彻千山。
禅宗的终极关怀是回到人类的精神家园。对这个精神家园,禅宗以母胎中事、婴儿稚子之类的诗学喻象来加以表达。在此层面人是“原我”,对外物做直观的感知,而“离分别取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是知性、悟性还没有介入前的原始的简单的感知。
意识的本性在于自我发展,而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混沌层面,当“自我”觉醒后,有了知识的熏染,人们有了分别取舍之心,以我为中心,这时见到的山是 “自我”见到的山,水是“自我”见到的水,山水是独立于我之外的客体。人们处在相对世界的万有事相之中,见山见水,寻声逐色,人的精神流浪也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