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夕阳的光照悄然洒在窗上,辉煌靓丽,令人心动,但为时短暂,稍映即逝。天羞色地朦上了一层细纱,越来越暗。
经过一阵忙乱之后,洪四家、费氏、金栋被安置在炕头上,又分别给他们盖上棉被。三个人躺在炕上,如同死人一般,紧闭双眼,气息奄奄,让人看了着实揪心。
安置好三个人之后,杨德山让苗大嫂与银环去烧开水,他自己脚踩板凳把悬挂在屋梁上的一个葫芦取下来,翻腾了半天,似很不满意,因自语道:“搁哪儿了呢?我记得还有呀?”苗凤问道:“兄弟,你嘟嘟哝哝的一个人瞎折腾啥呢?让人看了怪闷的!”杨德山焦躁道:“生姜呗!你瞅人都冻成这样了,不用生姜哪行?”
苗凤一听,笑说道:“我寻思你找啥宝贝呢,原来是这玩意儿,我家里有。前些日子我去大榆树街里的时候,恰好买了几块儿。有一回你大嫂患伤风,沏水喝用了一小块儿。我去把剩下的都给你拿来。”说毕,转身去了。
苗杨两家只隔一道矮土墙,没多大会儿的功夫,苗凤便把生姜拿来了。恰这时锅里的水也开了,杨德山便动手切姜。
苗大嫂瞅了他一眼,笑说道:“看你笨手笨脚的,还是我来切吧。”说着,把杨德山推过一边。
杨德山站过一旁,笑着拍了拍手,然后说道:“可也是。唉,这屋里的活儿呀,确实让我有劲儿没处使!自从环儿她妈去了,都是环儿操持家务,这让我省了不少的心!”苗大嫂叹了口气,说道:“唉,可不是?银环这孩子就是招人疼!只是这命……”
一听爹提起妈,又听苗大娘说自己命不济,银环一时忍俊不住,便抽泣起来。自从她看见洪氏一家三口躺在自家大门口时起,想妈的念头便在心里没断过流,只是一直憋屈着才没哭出来,怕伤感外露,让爹看见难过。这时见爹动了情,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于是哭出了声。
见银环难过,苗大嫂的眼角也堆满了泪花,只见她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怜的孩子!环儿,好闺女,你别哭。你如果想妈的话,就把大娘当妈好了!”说完,一把将银环搂在怀里,忍不住落下泪来。
苗凤见状,不禁埋怨道:“看看,你们这都是干啥呀?把正事儿都给忘了!”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杨德山抬起袖口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到外屋碗架内拿来六只碗放在炕上,又把切好的姜末均匀地分成三份,分别放进三只碗内。接着从锅里舀来开水倒入碗中,再用另外三只碗盖好,焖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才揭去盖碗,马上对苗大嫂与银环说道:“大嫂,你和银环俩想办法把姜汤给那位大嫂灌下去,我和苗大哥负责这位兄弟和孩子。”
大家一听,立即动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撬开三个人的牙缝,然后掰着三个人的腮帮子,分别把姜汤给他们灌下去。
做完这一切,杨德山松了一口气,然后点上烟袋锅坐在马凳上抽起来。抽过一袋烟之后,又对苗大嫂与银环说道:“大嫂,你和银环俩再辛苦一下,去熬上一锅高粱米粥吧。对了,再溜上几个苞米面贴饼子,等一会儿三个人醒了,指不定得多饿呢。另外,咱们也该吃晚上饭了。”
苗大嫂与银环按照吩咐,马上去熬粥、溜饼子。杨德山与苗凤坐在马凳上唠闲嗑,随时观察三个人的动静,暂且不提。
且说洪四家、费氏、金栋被灌姜汤之后,一股暖流穿胸过腑,立刻透遍全身,没一会儿的工夫,便听三个人胃鸣三声响,五内滞流滚****。折腾了有两袋烟的工夫,金栋开始有气无力地嚷道:“娘,俺饿……”
杨德山赶紧招呼银环,说道:“环儿,高粱米粥熬好了吗?快盛一碗来。”说完,抱起金栋,把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左臂上。
不一会儿,银环端来粥。杨德山接过碗放在炕上,然后拿羹匙一口一口地喂起来。
鉴于此,银环又盛了两碗高粱米粥凉在一边,只待洪四家与费氏醒来。
没一会儿,费氏果然醒了。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灯影下坐着三四个陌生人,立刻紧张地欠起身看了一眼;又见自己身盖棉被躺在炕上,越发紧张起来。
费氏企图坐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如同散了架一般,只觉得四肢无力,动弹不得。她失望地睁大眼睛,然后看着这幽暗的屋子,心想:“咋回事?俺咋在这里?”虽然心中疑惑,但看到屋里的气氛很祥和时,便喃喃说道:“俺这是在哪里?俺还活在阳世吗?”
听见费氏说话了,银环忙走过来说道:“大婶儿,你是在我家。你想想看,想起是咋回事儿了吗?”苗大嫂也忙走过来说道:“是呀,大妹子,你不记得了?天傍黑的时候,你们一家三口昏倒在她们家门口了,是她们爷儿两个把你们救回屋里来的。”
听苗大嫂这么说,费氏心中一亮,马上想起了先前的事。她急忙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当看见杨德山抱着金栋喂饭时,心中一热,眼泪便雨点般落下来。
费氏抬手擦眼泪时,又看见洪四家躺在自己身边,更是激动万分,她也顾不得道声谢,忙挣扎着坐起来,摇动着洪四家哭说道:“他叔,你快醒醒呀,俺娘儿俩可不能没有你。咱离开老家,千程百里来到这里,没有你……俺娘儿俩可咋活……”刚说了这一句,一口气没倒上来,又昏晕过去。
苗大嫂赶紧掐住她的仁中,摁了好半天才又醒过来,因劝道:“大妹子,你甭着急,看大兄弟的气色也没啥大碍。某杨大兄弟已经给他灌了姜汤,我想用不了多大会儿的工夫就醒了。你先喝碗高粱米粥暖暖身子吧。”说完,让银环把粥碗端过来,便要喂她。
费氏忙颤抖着手接过粥碗,说道:“大姐,你们真是好人呀!俺真不知道该咋谢谢你们了。”苗大嫂笑说道:“大妹子,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虽说如今世道不济,但咱们做人可不能丧了良心。人这一辈子呀,谁没有个三灾六难的?能帮就帮一把呗,你说是不是?啥叫人?这才叫做人呢!”
杨德山与苗凤也说道:“是呀!咱穷人不帮穷人,谁照应?安下心来,啥也别想,往后的事儿咱明天再说好不好?”
一听这话,费氏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落泪。
金栋可能太乏也太累了,没睁眼便喝了两碗高粱米粥,然后又睡着了。
费氏摸着儿子,听见他甜甜的酣睡声,她这才放下心来。再看洪四家时,他仍然紧闭双眼,没有要醒的意思。费氏很担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只觉得心乱如麻。
到掌灯的时侯,洪四家一翻身坐起来,轻轻叫道:“金栋,你快拉住你娘的手,跟着慢慢往前走,小心别摔倒了。再走一会儿等看见人家了,咱讨口干粮要碗水……”说完,一头跌倒在炕上,又沉沉睡去。
费氏忙叫道:“他叔,他叔……”可洪四家一声也不应。
杨德山与苗凤忙活了这大半天也都有些乏了,见洪四家癔症不醒,便劝了费氏几句。
过了一会儿,杨德山见费氏平静下来,便对苗凤两口子说道:“大哥,大嫂,你们跟着忙活了这大半天,不用说也都饿了,快去把孩子们叫过来喝碗粥吧,吃完饭也该歇着了。我看这位兄弟和孩子也都没有啥大碍了,想必足足睡上一觉,到明天早起也就好了。”
苗凤点点头,说道:“嗯,我看差不多。忙活了这一阵子你也乏了,快歇着吧。某们回去了,有啥事儿就过去招呼一声。”
临行,苗大嫂又安慰了费氏几句,说道:“你们在德山兄弟家里就放一百个心吧,他可是某这旮远近闻名的大好人!”费氏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说道:“俺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让俺遇上你们这些活菩萨!这救命之恩可让俺咋报答呀!”苗大嫂笑说道:“又说外道话了不是?你问问某德山兄弟,他是希图报答的人吗?平时呀,德山兄弟可没少帮助人。他如果图报答的话,可能早就发达了!可你看看他这个家,像发达的样儿吗?”一句话倒把大家伙儿给逗乐了。
杨德山说道:“一听嫂子说话谁还能有啥愁事儿!即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会笑破天的!”苗凤说道:“她能有啥正经嗑儿?耍彪罢了!”苗大嫂嘻嘻一笑,然后跟着苗凤回家了。
苗凤两口子一走,屋里顿时冷清下来,但苗大嫂留下的喜气仍然活跃着银环的心。
两三年了,银环的心情难得有一扫往日阴霾、拨云见日之时,刚才苗大娘那风趣的声貌依然留在她的脑海中不肯散去。她下意识地打量起屋子来,还时不时地偷眼看爹一眼,因一时忍俊不住,便嘿嘿嘿地笑起来。
杨德山正在桌前吃饭,忽听银环傻笑,便停住筷子问道:“傻丫头,你又想起啥好事儿来了,只管傻笑?”银环也不作声,只是笑。杨德山说道:“你这孩子也不怕大婶儿笑话你!快趁热吃饭吧。”
费氏打趣道:“俺可舍不得笑话俺闺女,你看多懂事的一个闺女,俺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稍停,又说道:“她肯定是看俺像个疯婆子吧?所以觉得好笑。只要开心,闺女,你就笑吧,笑好。人常说,‘笑一笑,十年少。’”
谁知费氏话音刚落,银环的笑声戛然而止,同时泪水夺眶而出,紧跟着哭出声来。
风云突变,杨德山与费氏都感莫明其妙,不知银环所为何事。
杨德山忙放下手中拿的苞米面饼子,过来抱起银环,问道:“环儿,你咋的了?快告诉爹。”
费氏也强撑着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道:“闺女,你可不能吓唬婶子。快醒醒,你爹在叫你。”说完,只感四肢无力,一时支持不住,又一头栽倒在炕上,但口中仍咕哝道:“好闺女,好人……”接着长喘了口气,又说道:“那‘没脸的’,你可不能作贱好人!菩萨保佑吧,阿弥陀佛……”
试问银环因何啼哭呢?说来很简单,皆因费氏那句:“她肯定是看俺像个疯婆子吧……”之故。
这可误解了银环。银环生来便是个善良的女孩儿,她从来没有随意挖苦过人,更没有无故瞧不起过人。她一听费氏这么说,只觉得委屈,所以伤心不已。
在银环那朴素的心理天平上,贮存着美好的愿望,她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坦诚相待,不应夹带瑕疵。她之所以伤心,是感到因为自己的原因中伤了别人,所以她自责、内疚,一着急便哭出了声。
银环哭了一会儿,觉得应该说明心的才好,不然很难消除当前的尴尬局面。想到这里,她抬起袖口擦干眼泪,说道:“爹,我没笑话大婶儿,是……是苗大娘刚才说的话太逗人了……”
听银环这么说,杨德山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因而苦笑着说道:“哎呀妈呀,某的小祖宗,你可把爹给吓坏了,爹还以为你‘撞客’着了呢。你如果有个好歹,爹……”说到这里,只觉得话哽咽喉,一时泪落双腮。
费氏也听明白了,不禁暗恨自己多嘴,无端惹闺女伤心,因想:“造孽呀!俺一家三口要不是他们父女搭救,这时俺们是个啥处境,只有老天爷知道,恐怕早在黄泉路上奔前程了……”想到这里,费氏真想煽自己一个嘴巴,只见她勉强撑起身子,哽噎着说道:“好闺女,都怪婶子不会说话,无端惹俺闺女伤心。俺本想逗俺闺女乐的,谁知竟弄巧成拙……”
银环赶紧走到费氏跟前,说道:“大婶儿,都是我不好……”费氏擦了把眼泪,然后说道:“好闺女,好人家的女孩儿就是好。”
杨德山笑说道:“她大婶儿,孩子不懂事儿,你别往心里去。安心歇着吧。”
费氏没说话,只在心中感念杨氏父女。
夜渐渐深了,费氏翻来复去睡不着,她一会儿摸摸洪四家,一会儿又摸摸金栋,见爷儿两个都睡得很沉,既欣喜又担心,思前想后,便更睡不着了。
一想这位杨德山大哥虽然是个大好人,但想萍水相逢,陌路相识,心中总是没有底,不免强忍着心中焦虑,默默熬着这漫漫长夜。思路一经打开,往事便似洪水泄闸一般,一发而不可收拾。想到明日如何?后日又怎样?一连串的问号在脑海中不停地穿梭回旋。最让她期盼的,还是什么时侯能摆脱这奔波之苦与饥寒交迫之艰难。想着想着,泪水很快打湿了枕头……
想起自打深秋离开山东老家到现在已经两个月有余,一路颠沛走来,所遇到的一桩桩、一件件苦处,这时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不禁心潮翻滚,思绪万千。在德州“四海饭庄”被羞辱的那一幕,又在心中翻腾起来——
那日将近午时,一家三口逶迤来到德州地面。因是在逃难中,也没有心思欣赏市景风光,只顾寻水解渴,讨口残羹充饥。因此穿街过巷,专觅那酒肆餐楼的去处,不知不觉已经过了界桥。
正自张望时,只见一个不大不小的门面矗立在正前方,门前一对红酒幌子极为显眼,不停地随风摆动。经打听才知道,那是“四海饭庄”。
正要过去讨要时,忽见一个四十左右岁的叫花子,“踢踢踏踏”迎面跑过来。他手上纂着一个白面饼子,一边跑一边往饼上吐唾液,还不住地回头看。原来他身后正有一人紧紧追赶,一边追一边骂那花子缺德。
眼看快要追上了,那花子索性停下来不跑了,便回头看着追赶者嘻皮笑脸地说道:“真小气!不就是一个破饼子吗?你看你追追赶赶地多叫人笑话。俺不和你耍了,还你,还你……”说着,又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饼子上。
追赶者见了,气得一跺脚,骂道:“缺八辈子德的,下辈子让你托生猪狗,一辈子****喝尿,不得好死!”花子也不让份,马上回敬道:“只要眼前能填饱肚子,谁管它下辈子!”
那人被气得脸色蜡黄,狠狠瞪了花子一眼之后,愤愤而去。
花子一时得意,只见他仰起头、歪起脖子、哼着小曲、摇头晃脑地吃着“劫来之食”,优哉游哉地迈着方步欲扬长而去。
看那被劫者时,只见他脸色黑黄,精神疲倦,瘦若干柴;一身穿戴褴褛不堪,一看便知:是个靠辛苦讨生活的人。
见那人既恨又无奈地离去,洪四家心中好生不忍,不免回头看了那花子一眼,见花子眉飞色舞,美美地吃着“劫来之食”,一边自我欣赏,一边得意地哼着什么,心中顿生厌恶,便扭转头去,不再看他。
正这时,金栋嚷道:“娘,俺饿!”洪四家转头一看,金栋正手扯着费氏的衣襟,一边摇一边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花子的嘴咀嚼。
洪四家刚要说什么,忽见那花子掰了一角饼递给金栋,说道:“小兄弟,拿着。俗话说:‘出门在外,见面分一半儿。’这是咱‘丐帮’的规矩。”
金栋赶紧伸手去接,却被费氏一把扯住,悄骂道:“你个鳖羔子,咋这么没脸哟!”
不料这话被那花子听见,觉得很没有面子,马上没好气地看了费氏一眼,然后说道:“你以为我真给你呢?常言说:‘让让是一礼,锅里没下着你的米。’”说完,仰起头、迈起方步、一步三摇,哼着小曲走了。
洪四家与费氏看着花子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不免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觉得也不比花子强多少,但怎么也不愿意与花子划等号,因此对花子的言语着实不愤。
正在翻肠倒胃,忽见街面上又来了一群花子,他们端着碗、提着罐、手中拿着打狗棍,呼喊着往前面去了。正捉摸不定呢,又听过路的人说,今天“四海饭庄”被平原县大地主姬长功给包了,专为六岁的女儿过生日。并传出话说:“喜庆之日,凡过往穷困人等、入流丐者,一概赏饭一餐,图个吉利,增喜增寿。”
洪四家与费氏一听,喜出望外,赶紧挑起担子,拉着金栋的手,立即朝“四海饭庄”走去。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四海饭庄”附近,只见一些穿长袍戴礼帽的先生并花枝招展的太太与小姐们,纷纷从黄包车上下来,一见到相识的,忙拱手点头致意,随后鱼贯而入。
见到不相识的,不理不睬,只管挺胸叠肚,洋洋洒洒而进。还有那耍单而来的太太与小姐,她们来到门前并不急于进去,而是手中拿着帕子,扭动着腰肢,慢腾腾地转来转去,在那里东瞧西看,一见熟人来到,马上故作娇矜地将帕子捂在嘴上,然后笑吟吟地点头打招呼,极尽妖颜狐媚。看她们的脸时,好像刚从面瓮里钻出来的一样,一笑一颦直掉渣儿。真乃是:
口似喋血狼之唇,脸似泥塑恶煞神。盈盈一笑昏天地,帕儿遮面故羞云。舞弄风骚
无遮掩,秋波闪闪勾尔魂。书香门第喜自称,先生还礼诵圣人。
洪四家歇下担子,然后看着这些花枝招展并油头粉面的男女们时进时出,暂且不敢靠近。
过了一会儿,饭庄门前静下来,黄包车也都陆续散去,只剩下两辆马拉轿车停在饭庄门前左侧。轿车护栏上拴着六匹骏马,正慢张大口懒洋洋地咀嚼着草料。
看了多时,费氏刚要拉金栋进门去讨要时,忽见先前过去的那群花子,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吵嚷着蜂拥而至,到跟前便要进门,却被挡在门外,花子们愤愤不平。
正这时,只见两个跑堂的出来,他们一人提着两只桶。把桶放下之后,眼见得露出白花花的米饭与馒头,另外两只桶内装着何物却看不清楚。
一个跑堂的高声说道:“诸位听着,都不要急,也不要忙,东家吩咐了,每人一勺猪肉炖菜,外加两个馒头;不吃馒头的,一碗白米饭。”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花子举起打狗棍,嚷道:“俺们不吃这个,俺们要喝酒吃席!”
众花子齐声响应,紧跟着便往门里闯。跑堂的挡不住,只见饭桶与菜桶被碰翻在地,馒头滚了一地,菜也洒了一地。
不多时,只见几个提着盒子枪的护院,气势汹汹地从门里跑出来。众花子一见,更像疯了似的,举起打狗棍,朝护院们头上便打。护院们抵挡不住,其中一人朝天鸣了一枪。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只听众花子一声呐喊,立刻像决了堤的洪水,呼啸着冲进了饭庄门。
随后厅堂内传出女人惊叫、男人喝喊之声。紧接着杯盘碰撞落地之声,不绝于耳。总之,“噼呖啪啦”响成一片。
费氏惊恐地扯起金栋,拉着洪四家便走,边走边说道:“咱快离开这里,要出事。”
果不出费氏所料,三个人刚离开饭庄不远,便听一阵急促地跑步声传来。回头一看,只见一队手提警棍的警察出现在饭庄门前。紧随其后又来了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门口放哨的花子看见,忙朝屋里呼哨一声,掉转头便跑。屋里的花子听见警报,立刻蜂拥而出。
警察们挥舞着警棍冲上前去,朝花子劈头便打。虽然他们不留情面,但也被冲击得不断往后退。一眨眼的工夫,众花子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把洪四家、费氏、金栋都看得目瞪口呆。
警察们开始整队往回走,却见领队的日本军官怒冲冲地跑过去,手握着悬在腰间的指挥刀刀柄,冲警察们一阵哇哇怪叫;那些日本兵也如狼似虎般持枪怒视着警察,看那架势似要伙併,情景十分可怕。
就在这时,饭庄里走出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留着八撇胡的中年男人,他皮笑肉不笑地走到警察与日本军官面前,忙作揖如摆柳,然后躬身抬手,像是要请警察与日本兵入席。然而那日本军官却对他暴跳着吼叫了一通,接着整队离去。那八撇胡尴尬地看着日本兵与警察走远了,他又呆站了一会儿,才十分沮丧地回转饭庄去了。
洪四家挑起担子,对费氏说道:“咱去别处看看吧。”他话音刚落,金栋却扭着屁股嚷道:“俺饿!”费氏埋怨道:“你个不懂事的鳖羔子,饿又有啥办法?”谁知金栋不依不饶,又嚷道:“俺要吃肉!”
见儿子不懂事,费氏忍不住恨恨说道:“唉,也没见你自己是啥命?想要吃的倒全课!”说着,落下泪来,抬手擦了一把之后,又说道:“如今咱抛家舍业、讨吃要饭都是为了啥?孽种呀,都是为了你呀,你咋就这么不懂人事哟!”
洪四家看了金栋一眼,然后对费氏说道:“要不……你领他进去看看?兴许能碰上个好人啥的呢。”
费氏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摇摇头,只得牵着金栋的手往饭庄门里进。她刚迈进门槛,便看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花子,嚎叫着从厅堂里跑出来。她赶紧拽着金栋一侧身让过花子,然后又退出门外。
看那花子时,只见他身上被拴了很多骨头,一只狼狗跟在后面追着他咬。狗后面簇拥着一群男女,一边鼓掌一边怪叫。更有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边蹦边嚷道:“大黄,咬他,快咬他!”那狗就像听懂了她的话,立即扑上去,一口咬住了老花子的腿。
老花子惨叫一声,立即跌倒在地上。
小丫头见了,兴奋得直拍手,口中嚷道:“快赏大黄一块肉!”她话音刚落,便见她身边的那些长袍先生并旗袍太太及小姐们一片声地喝彩,齐声称赞道:“好个倩丽小姐,真不愧是大家闺秀!看这做事赏罚分明,鉴事有则,想武后临朝也不过如此罢了!”
没多时,果然看见一个护院手中拿着一块带骨的熟肉从门里走出来,一扬手扔给了大黄。
那狗见了,只是用鼻子嗅了嗅,马上发出一声厌食的嗡鸣,然后耷拉着耳朵、摇摇尾巴、没精打彩地趴在墙角,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老花子趁机爬起来,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且说自从那护院把肉扔给那只狗,金栋的眼睛便没离开过那块肉,馋得直流口水。现在狗走开了,那些阔少与阔姐们只顾奉承姬小姐了,有谁来理会她们?金栋便要过去捡那块肉,却被费氏紧紧拉住。
金栋一着急,大声哭嚷道:“俺要吃肉,俺要吃肉……”
听见金栋嚷嚷,那些本来闲得无聊的阔老阔少们,顿时有了开心的笑料,立即把目光投向了她们娘儿两个,见金栋嚷着要去捡地上那块肉,娘儿两个一个拉一个挣,立刻哄堂大笑。其中一人不屑地瞅了娘儿两个一眼,说道:“小崽子,你想吃肉是吧?那你得先和大黄比比牙,看你的牙硬还是大黄的牙硬!”
众男女们一听,又鼓掌大笑起来。
费氏又羞又气,只觉得眼前一黑,拉扯金栋的手便松开了。金栋趁机跑过去,捡起地上那块沾满泥土的肉便咬。
那些阔老阔少们看见,更是捧腹大笑。有人竟笑得弯腰弓背、前仰后合,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倩丽小姐见金栋把扔给大黄的那块肉捡起来便啃,心中大怒,马上冲到金栋面前,一手卡腰一手指着金栋的鼻子,喝道:“小叫花子,你好大胆!你是个啥东西,怎敢抢俺家大黄的肉吃?不要脸的东西,你赶紧放下!”
金栋吃得正香,忽见一个小丫头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己面前大声喝斥,心中一惊,他看了那小丫头一眼,便一头钻进费氏怀里,浑身颤栗不止。
费氏斥道:“小畜牲,你气煞俺了!快扔了,快扔了……”说着,一把夺下金栋手上紧纂着的那块脏肉,一抬手扔向远处,然后拉起他便走。
费氏刚迈了一步,却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横在面前,破口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乞丐婆,你骂哪个是畜牲?”
见状,费氏莫名其妙,愣愣地瞅着那女人,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见那女人:
粉面犹似裱白纸,脸上胭脂比血红。吊稍眉下,一双贪婪目,杯水饮尽不留底。
鼻头隆起遮贱眼,红口白牙,还带两颗金。满头黑发似灰抹,一身装扮如泥塑。正
是人鬼难分辨,直疑旱魃扰人寰!
瞅着瞅着,费氏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赶紧赔着小心说道:“俺没骂别人,俺是骂俺那不争气的孩子……”
谁知那女人不依不饶,斥道:“胡说!你明明是在骂俺闺女,还敢抵赖?想和俺来这一套,你这是斑门弄斧、打错主意了!像你这种刁民俺见得多了,不送官府拷打岂肯向善?来呀,把她娘儿们送县衙!”
听了这话,费氏赶忙作揖,哀告道:“好心的太太,活菩萨,你行行好,俺真的没骂你家闺女,俺确实是在骂俺那不争气的儿呀……”
洪四家远远看见,急得直跺脚,直怨世道昏黯、人心不古,好端端地受辱,竟无从分辩,直似陷入囹圄一般,不禁仰天叹道:“唉,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俺过去违心地赔个不是吧!”叹罢,强忍心中不平,硬着头皮走过去,忙堆起笑脸说道:“好心的太太,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和俺们一般见识。您看俺们这穷困潦倒的样子,您何必与俺们计较呢?俺们是小家子人,没见过啥世面,不会说话。您就原谅她娘儿两个吧,俺这里给您作揖了。”说完,拱手一揖。
那女人斜眼瞅了洪四家一眼,虽然满脸的瞧不起,但听洪四家这几句话很受用,便问道:“她是你啥人?”洪四家答道:“俺们是一家的。”
那女人听了,狠狠瞪了费氏一眼,然后对洪四家说道:“看你还会说话,今天本太太就给你个面子,暂且饶了她。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让她当着众人的面给本太太磕三个响头,说声对不起也就罢了!”
一听这话,洪四家的脑袋嗡地一声,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微皱眉头、两眼冒火,把牙咬得咯嘣嘣响,在自觉不自觉中拉开了箭步。说话时,只见他脚底下已经被他蹬出碗口大的一个坑。
眼看剑拔弩张,费氏忙把洪四家往后一拉,赶紧跪在地上,冲那女人说道:“俺对不起太太,俺不会说话,出口伤了太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俺给您赔不是了。”说完,连磕三个响头,随后爬起来拉着洪四家便走。
走了几步,费氏忍不住又回头狠狠看了那母女俩一眼,发现娘儿两个左耳垂后都长了指甲大一块黑记。因此,这对母女那副凶神恶煞般的嘴脸便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中了,恐怕这一辈子也抹不掉了。特别是她临了扔下的那句话,更让她刻骨铭心。
当时那女人瞅着金栋,满脸不屑地说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小叫花子怎敢与俺闺女相提并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他这一辈子只配和狗争食吃!”
但费氏也察觉到,那女人说这话时,明显底气有些不足,她周围的人也略显慌张,因想:“他们这是咋的了?难道看出四家有功底了?要这么看来,她们也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罢了。”但想时势如此,又无可奈何。
费氏之所以不顾脸面地给那个女人磕头,只是怕洪四家一但出手,后果难料。如果摊上官司,他们这次离家出走又所为何来?常言道:“忍得一时忿,终生无脑恨。”此举正为此也。
想到这里,费氏又流了一阵眼泪,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在难熬的困顿中,她终于听到了一声鸡鸣,因此心中嘀咕了一句:“哦,天快亮了……”想到此,她挣扎着坐起来,可还没等坐稳呢,只觉得头一晕,马上又跌倒在炕上。
听见响动,杨德山醒了,赶紧点着油灯,然后叫醒银环,说道:“环儿,你过去看看那位大婶儿,看她咋的了?”
银环答应一声,便起身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