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笑山,人如其名,永远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这笑脸给他的工作带来过快乐。因为脾气好,他和同事之间关系融洽,从来没出过芥蒂。但自从他硬着头皮参加了主编岳母的葬礼后,世界就由晴转阴了,人人都对其敬而远之。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因为那场葬礼过后第二天早上的例会,主编点着他的名字说:
“你要是成天还这么吊儿郎当、嘻皮笑脸、不务正业,别怪我下你的课。”
他不再笑呵呵,也笑不出来了。在同事们的眼中,他完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回旋式变脸——现在看他只觉得那副皮笑肉不笑实在是让人难以接近。
人缘差了,运气也跟着一点点的少了。尽管他的努力有目共睹,可是专业技能考核成绩却一次比一次低,十月的综合分数公布,他竟然比新来的小王还低。再来一次倒数第一的话,他这工作生涯也就基本上宣告结束了。
都不用人家撵,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继续干了。
他已经离“下课”真的不远了。连采访任务他都只能被分配到一些去生殖泌尿医院与那些所谓的专家门诊坐诊医师喝茶聊天的蛋疼指派。
这不,市内已经被燃到爆的教育局重要干部遇到爆炸袭击身亡的新闻采访任务,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兵蛋子小王和自己原来的老搭配粟虹有说有笑地挤进新闻专访车里出发。
看看手上的指派文档,他竟被要求对本市唯一一家精神病院的安全管理措施进行跟踪访谈。天知道他一个应该以关注社会民生为己任的四有青年和精神病患的安危有什么关系。
上帝把门和窗都给你关上了,你还有路可走么?
梁笑山不知道答案,不过他知道如果不去就铁定没机会参加十一月的考核了。
对于精神病院的了解他只局限于一些电影、书籍的描述,向来那都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像现在这样置身其中,这是第一次。他本来给此行的定义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不过看到那个主动上前自我介绍的女孩子后,他倒是觉得再来一次也无妨。
女孩名叫黄秋华。据她自己介绍,她是自己主动请缨来接待的,也是自己主动到这家医院来工作的。
这次的工作是枯燥且乏味的,唯一的亮点只有这个健谈的女生。她好像很享受这一份工作,并且看那精力充沛的劲头,着实让正处于低谷期的梁笑山大感别扭——他知道一些事业单位的套路,对“造访者”从来都是以一种千年不化的笑容接待以方便行事,但也从来都是大妈或者大叔级别的接待员以一种对待后生要和蔼的严苛铁律来走流程,从来没见过这种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妹子出面的。
尽管她一直在讲着这精神病院的种种好,什么地点好,周边无噪声,病患伙食好;什么医院里的前辈都是爱才之人,自己自从来了以后便倍受关照,同事们也都极其和睦;什么连续几年都是省内的标兵示范点,诸多病患家属送来锦旗,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先进事迹……梁笑山却对此免疫了。说起来,那些泌尿门诊、生殖健康医院在这方面牛皮可比你会吹多了。
你还太年轻。梁笑山心里暗笑。
这种虚假的表面文章,他已然了然于胸。文章的后面,永远逃不过一个“利”字。
不出所料,在他借故去厕所再次出现的时候,发现那个坐在花坛边上看着手机等候的女生已经没有了之前一直挂在脸上的如沐春风的表情。
GET到了这个细节,梁笑山已经不想再深究下去了。他想快点完成这次采访任务,所以来到那女孩儿身前的时候先关怀地问了句:
“是不是累了?要不就先到这里吧,反正大概情况你都已经介绍的差不多了。”
黄秋华好像没发现他已经站到自己面前,被这一句话惊了一下,忙起身带着歉意的笑说道:“没有没有,我再带你到后面转转吧。”
梁笑山留意到她把手机插进了牛仔裤兜里,却也不说破。他笑了笑,“不用了。我今天是来做安全专访的,现在只要去看看楼里的消防设施和疏散通道就行了。”
“那我领你去。不过……”黄秋华拉了个长音,眼神里满是卖关子的笑意。她已然把那一个瞬间的尴尬掩饰过去,又把季节带加了春天。
果然来了。梁笑山心里暗道。
这个“不过”后面是什么内容,梁笑山大致能猜到,无非就是“笔下留情”之类的话,当然绝不会明说,肯定是各种拐弯抹角的托词,甚至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借口。
他保持着笑容,不过他现在不确定自己的笑算不算得上合格,毕竟面前这个女孩子并不是镜子。她是这个体制内的一员,想要从她脸上看出自己有没有达标,很难。不过他很快又发现,听到那个黄秋华说出“不过”之后的内容,“镜子”里的“自己”应该是表现出了什么奇怪的表情。
“……不过,之后你得请我吃饭。”
这是高手。
梁笑山心里有些难受。心机婊在他的世界观里一直都只存在于艺术作品之中,在现实生活里碰面是他所意想不到的,尤其是在精神病院这么气质独特的地方。
上帝果然还是连个地缝都不肯留呢。
他现在只想快点结束这场任务,然后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当然可以,不过能不能改日?采访结束后我还得回报社交稿。方便留下电话吧?我到时候打给你。”
黄秋华眼神中的失落倒是演绎得惟妙惟肖,配合她美丽的面容,倒是真让人不忍拒绝。可是梁笑山却知道,她下一句话是什么。
“那还是算了吧。”
这句和他心里的和声完美重叠的话让他不由得偷偷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不过既然已经通过这个照面心照不宣了,他也懒得再做面子工程,虚与委蛇的那套把戏他不是不会,但真不愿意玩——时间不对。
一路上仍然是她在侃侃而谈,而梁笑山借着看笔记一言不发,不一会儿便走完了全程。
站在最后这个消防总泵阀门前,他装模作样故作高深地一边思考一边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心里却已经开始在思忖是不是应该趁势态还没有到不要挽回的地步就去拜访一下主编,就在离开精神病院之后。自工作以来,他没有走过后门,工作成绩全都是凭他兢兢业业、起早贪黑辛苦努力得来的,如果就因为葬礼上自己的“不严肃”而失业,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
老婆对这事儿颇为不满,早就让去活动活动,免得让人家以为破罐子破摔,无药要救。他矜持到现在,也无非是一种清高的表现,但看起来现在不是清高的时候:业绩和薪水挂钩,考核与岗位并存,失了哪一样他都无路可退。
也许真的是时候“摔”一下破罐子了。
不过说真的,该带点什么礼品好呢?保健品?香烟?名酒?还是手表?手机?或者……要不送他老婆一套化妆品吧,呃,也不行……或者可以考虑一下衣服,但好像尺码很难决断。
“梁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黄秋华一句话打断了梁笑山的思索,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笔已经停下来不知多久了。算了,这些一会儿离开了再想吧。
“没有,我是在想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地方。”他信口编了个谎,合上笔记本,正打算让她领自己到院长办公室去辞行,没想到那女孩儿竟说道:
“落下的地方?有啊。我带你去。”
他有种抽自己嘴巴的冲动,不过看在这小姑娘长得漂亮的份上……算了,反正时间也还早得很,不妨就当是溜达溜达吧。
进到住院楼后上楼左拐,沿着通道走过七、八扇门,梁笑山看到了那个房间。
这房间很好辨认,因为只有它的房门是开着的,并且,看门那严重扭曲的程度显然想关也是关不上的了。
房间里东西不多,一张床,一张桌。桌上有个喝水用的不知应该叫做杯还是瓶的罐子,桌下有一只暖瓶。
那张床不对劲:它被从侧墙根挪到了窗下,侧墙下还有四根床腿长期放置的印迹。床上有脚印也有白花花的粉末,但是偏偏那床被子没有被动过。
梁笑山看看黄秋华,后者耸耸肩,意思是就是这儿了。
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来采访安全措施的,又不是来给精神病人写纪实的。不管那些“超人”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都和他无关啊。
不过要是这次能从主编那里重获新生的话,这个题材倒是可以发挥一下,但想要搜集这方面的素材,以后时间有的是,现在不行。
“呃……”梁笑山拖了个长音,尽量把语速放慢以使自己的话尽可能像经过深思熟虑的,“虽然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题材,但是我这次是有任务而来的,只做安全专访。这个题材我会记录下来,回去跟领导汇报一下,应该不会耽搁太长时间的。”
黄秋华已经皱起了眉头,勉强听完梁笑山的话,她微叹一下,闭着眼睛思考了下,然后又睁开,却没说话,再次掏出手机来看了看,很快便又抬起头来,看着记者的双眼一板一眼地说道:
“这就是个安全……呃,安全什么来着?”
她这一转折,弄得梁笑山直想笑,不过鉴于她之前语言的发挥超常,他不忍唐突了这个不知练习了多少次接待发言稿的新人。他想给她点鼓励,让她不至于因为自己的不配合而沮丧,毕竟这样一个鬼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她要继续工作下去,肯定是需要毅力的。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也不知从何说起,却没想到女孩又低头看了看手机,然后一脸兴奋地抬头说道:
“噢,你看,看完就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微信的视频软件里播放着一段一看就是监控画面的片断。那是一条走廊,看地面就像是这间病房外面的走廊。一个男子不知为何在开门的时候突然发狂,抬脚踹起门来。然后便出现了惊爆的一幕——他朝那门开火了!是的,开火,那红光炸开来的瞬间,画面便突然一片白茫茫了。等画面恢复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也是这个时候,视频结束了——短短的十秒钟,却暴力无比。
梁笑山看看黄秋华,而这姑娘显然也是被这片断吓了一跳,看得出她之前并没看过这段视频。
“这是什么?”
梁笑山打断了注意力还集中在重复着的视频上的姑娘,可姑娘眼睛虽然挪到了他的脸上,却像是吓到了,不知说什么好一样。
他待要出言安抚一下,却见她又去看手机。他不由得视线也转了过去,这才发现,那视频下面出现了一句话。
“这个人不是医院里的人。”
暴恐事件?袭击入院患者?他毕竟也是从业有段时间的新闻记者,迅速地捕捉到了新闻关键元素。这个可能比不上汽车爆炸案那么有噱头,但从那男子可以手持火器进入医院可以肯定,如果刊发的话,关注度也差不到哪去!
那患者是谁?有什么背景?是不是通过关系进入医院躲灾,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一劫?那个“杀手”是谁?难道在中国还有这样的事件发生?……
一系列的想法迸现在脑海以后,他又推翻了自己刚刚的判断。不,这条新闻恐怕比一个普通的教育工作者被炸死更有看头。那车是不是恐袭并不能定性,但眼下这个男子却是赤裸裸的行凶啊!
且慢,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先有汽车爆炸,后有持械入室,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如果有的话,那么这个病人和那个教育局的死者又是什么关系?从这里入手的话,这事儿恐怕可以炒得热火朝天!这新闻出炉了,还担心什么被炒?他主编又算老几?他不留我,我还不能另谋高就了?
“请你告诉我,这病房里住的是什么人?我要详细资料。”
黄秋华还在看手机。听到梁笑山问她,抬起头来,目光无神,像是重复着什么一样说道:
“你想知道什么都行,但得先请我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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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抱歉我才更,实在是时间不够用,尤其是在熬了不知几个通宵之后……今天白天我实际上很早就醒了,结果写到转折的地方突然感觉脑子不够用,自己定的梗竟然像是走失了一样。无奈之下我只好去打个盹,然后……嗯,不用说,我睡过了头。我定了四个闹钟时间叫醒,没想到一个都没能醒,醒的时候已经天快黑了。
不多说了,第二卷开始。请各位慢慢看……我这些天应该会一边写卷二一边修正卷一中最开始的章节。更得慢,请见谅——但我确定,这是因为我现在比刚开始写的时候更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