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嘴角微微抽搐,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徐异三人见他受伤也重,竟还要笑,心里满是诧异。董仲舒向这边望了一眼,道:“带他们回去罢。”目光移视昏倒的诸康,露出悲戚之色,垂头低叹。
玄冲道人在青冥道人耳边切切私语,青冥道人眉头轻皱,低声回应。玄冲道人吹胡子瞪眼道:“师兄怎能如此妇人之仁!”青冥道人也变了脸色道:“师弟想做第二个他麼?”虽是气愤,却也不把话说得太明。玄冲道人嗫嚅几声,再不言语,显是不敢做第二个“他”了。青冥道人恢复平静的神色,摆手道:“你们速速离开。”
鲁大师暗忖道:“这个董仲舒分明怀有盖世的武功,依他方才的身法,江湖上能出其右者,也寥寥可数。他为何始终不肯出手?莫非还有何良策?”权衡再三,长叹一声,拱手道:“大师保重。”纵身到了诸康身边,见他面无半分血色,身边淌着一大滩血,右臂齐根断去,心里大惊:“何人如此狠手!”绷着脸招来徐异三人,将他搬上马车。东方朔自也识趣,早下马车,扛着卫青的臂膀立在一旁。鲁大师向他瞟了一眼,脑海里模模糊糊浮起一个身影,神色颇怪地道:“是你?”东方朔朝他躬了躬身,却未说话。徐异、易嵩驾起马车,往函谷关去。
青冥道人将一块铁牌交到身形消瘦的道人手上,道:“无尘,传令与你无极师兄,让他开关放人。”无尘道人领了符令,上马飞驰而去。青冥道人登时委顿许多,仿佛瞬息老十来岁。东方朔扶着卫青走过来,问道:“大师,可否与晚生一匹马?”玄冲道人怒目圆睁,斥道:“你还来讨马?凭你之前的行径,当以同党论。老道早知你非诚心学道,来日必要禀明掌门师兄,莫让你这般人再污了殿堂!”青冥道人摆摆手,道:“你自去挑一匹。”玄冲道人又惊又怒,叫了声“师兄”。青冥道人只是不理,翻身乘上一马,向统军校尉道:“劳烦将军矣。”那校尉诚惶诚恐地拜道:“为大师办差,小人三生有幸。”青冥道人微微顄首,说道:“起行罢。”玄冲道人瞪了东方朔一眼,拂袖而去。
东方朔使出十分力气,将卫青推上马背。卫青趴在马上,挣扎起身,道:“还是先生骑吧。”东方朔道:“我坐也坐得累了,想在地上走走步,卫青兄弟还不成全我?”卫青只好坐稳了些,好奇地向前张望,只见董仲舒被十数个甲士五花大绑地押在中间,不由得心想:“这位老先生犯什么事?”东方朔牵着马,亦想:“儒家重诺,他既束手就缚,怎也不会逃走。他真要枉送这条性命麼?”然也无计可施。
一队人马在风雪中前行,出得函古险道,行伍已是松松散散。整顿军势后,方才进城,穿过清明门,到达高高的宫墙前方。墙上旌旗招展,立有一列卫兵上前拦住,青冥道人掏出令牌道:“我们奉太皇太后之令捉拿犯人。”
卫尉识得令牌,抱拳道:“宫门规定,所有入宫之人需上缴武器。小将职责所在,还望见谅。”青冥道人招来统军校尉,道:“你领他们回北军营地去罢。”那校尉应声“诺”,领着北军士兵离去。
天道门众士一齐下马,卫青也慌忙跟着下马,站到东方朔的身后。青冥道人道:“烦请将军派人领道。”卫尉随手招来一人,吩咐几句,便让他领众人进宫。
卫青止步道:“先生的事了了,我这去给侯爷报信。”东方朔道:“你回去歇息也好。”脱下身上的羊裘,只剩一袭白衫,道:“风雪寒冷,这件裘衣虽破了些,好歹也能御寒,你穿回去。”卫青只是不要,东方朔硬塞进他手里,道:“是不是不把我这根竹竿子当成朋友?”卫青红了眼圈,将羊裘捧在怀里,甚是温暖。东方朔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卫青瞧着他的背影远去,旋看宫门卫兵,心中忌颤,也不敢多呆,当即离去。
众人缴了武器车马,进得宫城。行出一程,青冥道人忽而止步道:“师弟,此间事全交付你,我且先回门中。”玄冲道人惊道:“此等大事,还得师兄主持才是。”青冥道人道:“我有一件更为紧要的事情要向掌门师兄禀报。这事一刻不说,我心中便不可安宁。唉。”一连数叹。玄冲道人也觉青冥不如平日淡然,未知出何事端,令宗内修为仅此于掌门的师兄至于如此,但知事情必然重大,便道:“师弟领命。”青冥道人抬步走出几步,见到被五花大绑的董仲舒,眉头一皱,道:“解开他罢。这成何体统。”又走至东方朔跟前,见他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当即解下身上袍衣,递到他手上。东方朔躬身道:“多谢大师。”青冥道人看他一眼,径自离去。
玄冲道人喝住解绳的甲士,冷冷地道:“他作茧自缚,何须解开。”众道愣了愣,只得复又捆上。董仲舒面含微笑,任由他们摆弄。玄冲道人转向东方朔,怒形于色,道:“你还不走麼?”东方朔披上青袍,笑嘻嘻地从袖里摸出那块金牌,往他面前一送。玄冲道人脸色刷白,怒哼一声,转身走了。一行人沿着大道,直奔太皇太后居住的长信宫。宫人见了,都知远远躲开,不敢靠近。
东方朔随在天道门众士后,穿长廊,过庭院,路经数不清的一座座宫殿,方到长信宫阶下。这长信宫是太皇太后的居所,端的是富丽堂皇。众人上了长阶,早有宦官赶前问道:“太皇太后正在接见馆陶公主,非是道家大士不得入内。”玄冲道人拱手道:“老夫正是道家玄冲。”宦臣道:“诸位在此等候,小人这就进去禀报。”言讫推门进去。
稍待片刻,宦臣从宫内出来,叫道:“太皇太后宣你们进去。”众人随着宦臣进了大门,穿过庭院,行至大堂门前。
那个宦臣禀报:“启禀太皇太后,道家大士到。”众人行入大堂,齐跪下去。居中的老妇人抬手道:“玄冲大师,你无须多礼,且起来罢。”她著一湘红色大红妆霏缎宫袍,端的是雍容华贵。这老妇人正是当今的太皇太后窦漪房,她一生历经三帝,不知见识多少风浪,此际稳坐寝宫,仿若无事。玄冲道人谢恩,站到一旁,其余诸人依旧跪拜。
坐在太皇太后身侧的美妇人坐立难安,偷望跪在正中的董仲舒,暗思:“这人不会是母后口中的申培罢!哎呀,母后找他来做什么?”
太皇太后忽而向她说道:“嫖儿,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热闹吗?今日哀家便让你瞧一番热闹。”刘嫖惊出一身冷汗,强颜笑道:“母,母后要我瞧什么热闹呀?”太皇太后道:“待会你便知。”她向立在座旁的侍臣吩咐道:“去请皇帝过来。”刘嫖心里打颤,连头也不敢抬起。
侍臣领旨出门,径自走下石阶,过阁道,穿长廊,来到一座大殿之外。门口的宦官迎上前,二人对话数语,宦官入殿跪禀:“太皇太后召皇上到长信宫。”
刘彻本也候得不耐烦,但听这话,却拍案而起,怒道:“她让朕去,朕就得去!她让朕先到母后宫里来,朕就得来!真当朕是她手里的棋子不成!”
正中居坐的美妇人微蹙眉头,斥道:“彻儿,不许胡言。”她正是刘彻的母亲,即当今的皇太后王娡。刘彻见母亲板着个脸,压住心中的火气,拱手道:“是儿臣一时失口。”王娡起身道:“你须得记住,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皇祖母。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她抬手抚着刘彻的臂膀,道:“皇儿可明白?”
刘彻静下心想:“是啦,现在还不是朕翻脸的时候。”当即点头道:“孩儿明白。”王娡步至桌边,双手捧起桌上的漆红长盒,递予刘彻。刘彻双手接过,道:“母后,孩儿……”王娡转身便走,道:“阿娇,你陪皇儿去罢。哀家有些乏了。”坐在一旁的美妇人答应一声,走到刘彻的身旁,齐声说道:“母后安心休息,儿臣告退。”言讫,双双走出房门。
天空蓦然响起一记闷雷,隆隆有声。陈阿娇吃这一吓,拍着胸脯道:“怎么还打起雷来?”刘彻抬头望天,心道:“昔日高祖斩白蛇,岂非也是雷电交加之日!”他握紧手中的锦盒,想起老师王臧论及高祖之时,切言“忍”之一字,旋即想道:“母后那一番话不也是这个意思!”心念所及,脱口说道:“不错,朕要忍。”陈阿娇惊道:“彻儿,你说什么?”刘彻讷讷道:“没,没什么,我们走罢。”甩落长袖,走下台阶。
刘彻腋下夹着锦盒,护着陈阿娇一路小跑,寻到宫车处。卫兵见皇帝驾到,撑持华盖迎将上来。刘彻连忙登上宫车,身上落满片片雪花。原本卫队守在宫门,但刘彻左等右等等得心烦,向他们发一通脾气,遣到宫车来,倒淋了好一场雪。
陈阿娇忽然捧腹大笑,刘彻怫然不悦道:“你又怎么了?”陈阿娇笑道:“我想起小时候你从湖里爬出来的样子。真好玩!”刘彻拍拍袖子,道:“你帮朕理理。”
陈阿娇压住笑意,抬手拨弄他的发丝,理了一会,忽道:“彻儿,咱们什么时候再到上林苑去玩?”刘彻拉拉衣领,漫不经心地答道:“以后罢。”陈阿娇变了脸色,道:“以后?多久以后?”
刘彻平目视前,沉声道:“待朕能做得主的时候!”陈阿娇不明其意,推他一下,道:“难道还有什么人拿着刀子逼你,不让你陪我去麼?”
刘彻扭头看她,忆起昔日的柔情蜜意。他们自幼便在一起,可谓是青梅竹马。当下心生亲近,语气也轻柔几分,道:“阿娇,你觉得朕是皇帝麼?”陈阿娇想也不想,应道:“你当然是皇帝,我就是你的皇后。”
刘彻深有所感道:“登基伊始,朕也自以为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天下之事,全凭朕做主。可朕错啦,错得厉害!朕亲眼所见,皇祖母颁下几道懿旨,令朕苦心经营的一切,全化作乌有。”说至动情处,眼中怨气蕴生:“朕像个皇帝麼?”
陈阿娇板起桃花面,道:“彻儿,你还要和皇祖母作对麼?”刘彻心头一冷,面上故作轻佻,笑道:“不,不,朕很敬重皇祖母,怎会与她老人家作对呢?”
陈阿娇道:“总之,你安安分分地当你的皇帝便是。”刘彻恨恨地剐她一眼,愤愤不平地想道:“这样你就能安心做你的皇后是麼?”亲切之情霎时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