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国人想什么、怎么想,一定得注意中国人怎样想什么。中国人有时候会有伟大的奇想,这种伟大的奇想,想入非非,使人怎么也想不透人为什么要这样想、能这样想,这样想又何苦来。
中国人怎样想什么,七想八想,其中的妙很多。最妙的一则是,中国人相信“人事感天”,相信自然现象有时是受了人的感动而生的,感动到火候十足的时候,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可以“天雨粟、乌白头”,可以“天地含悲、风云动色”。
别以为这是中国民间愚夫愚妇的迷信,别以为这是我开玩笑,中国的第一流知识分子,的的确确把这种怎样想什么,郑重其事地认真处理过。我以一代大儒顾炎武为例。顾炎武的《日知录》中有一篇“人事感天”,就公然胡扯如下:
易传言先天后天。考之史书所载,人事动于下,而天象变于上,有验于顷刻之间,而不容迟者。宋武帝欲受晋禅,乃集朝臣宴饮。日晚坐散,中书令傅亮叩扉入见,请还都谋禅代之事。及出,已夜,见长星竟天。拊髀叹曰:“我常不信天文,今始验矣!”隋文帝立晋王广为皇太子,其夜烈风大雪,地震山崩,民舍多坏,压死者百余口。唐玄宗为临淄王,将诛韦氏,与刘幽求等微服入苑中。向二鼓,天星散落如雪。幽求曰:“天道如此,时不可失。”文宗以右军中尉王守澄之言召郑注,对于浴堂门。是夜彗出东方,长三尺。然则荆轲为燕太子丹谋刺秦王,而白虹贯日;卫先生为秦昭画长平之事,而太白食昴。固理之所有。孟子言气壹则动志,其此之谓与?
这就是第一流知识分子满纸荒唐言的第一号证据。
其实不怪顾炎武,顾炎武只不过师承前代那些大儒和大理论。前代那些大儒和大理论认为“人事感人”,所谓“天”,从广义解释,上自老天爷,下至一头猪,都无一不可以感动、无一不受人的“掌风”。
最早的感动文献是《易经》。《易经》里“中孚”卦说:
豚鱼吉意思是说,人类的诚信所及,哪怕像猪那样蠢的、像鱼那样冷血的,都可以一一感化,这种感化,有专门的成语,叫“信及豚鱼”。
既然猪也可以、鱼也可以,理论上,什么动物都应有“同感”。于是,感动的范围就扩大到无所不包。于是,就出来鼎鼎大名的《祭鳄鱼文》。
唐朝的韩愈到潮州,看到鳄鱼为患,居然写了一篇《祭鳄鱼文》,给鳄鱼一只羊一头猪,要鳄鱼搬家,“其率尔丑类,南徙于海!”如果“冥顽不灵”,人类就要把你们杀光,你们不要后悔啊!据说鳄鱼看了他的文章,就都搬走了。这篇千古妙文,《古文观止》就有,实在值得一读再读: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掩,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抗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有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之命而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辩。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
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大家读了《古文观止》,以为韩愈的神通只在于写这篇文章,那就错了。韩愈还有别的神通呢!别的神通,一看张读写的《宣室志》便知。张读《宣室志》里记泉州南面有山潭,“中有蛟螭,尝为人患”。有一天,山崩了,山石填塞潭水,水流出来,其中有蛟螭的血。“而石壁之上,有凿成文字十九言,字势甚古,郡中士庶无能知者。”后来这十九个字给韩愈看到了,他认出是“诏赤黑视之鲤鱼天公卑杀牛人壬癸神书急急”,字体是“蝌蚪篆书”,“详究其义,似上帝责蛟螭之辞令,戮其害也。”这个故事,表示了不但韩愈能够同鳄鱼说话、谈判,给它写文章,甚至老天爷也和他有同感,不但跟鳄鱼的水友蛟螭说话、谈判、发命令,还让韩愈夹在其中,做了翻译官。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题目应该是《人能感动鳄鱼论》,可是我害怕,不敢这样写。因为前一阵子刚发生了“诽韩案”,韩愈的后人到法庭控告写文章批评韩愈的人,而妙不可言的法官大人居然判了被告的罪。这是一场典型的“文字狱”。我李敖刚坐完了“叛乱罪”的大牢,黑狱亡魂,浩劫余生,实在不敢惹韩愈(和他的鳄鱼),只好另想题目。
幸亏我学富五车,居然被我找到好题目,叫做《人能感动蝙蝠论》。为什么又来了蝙蝠呢?看完明朝柳应聘的大文便知。
柳应聘在《先师庙驱蝠记》大作里说,一座孔庙里,因为有容乃大,结果容来了许多蝙蝠,“丑类实繁,无虑千百,岁月滋久,势不可驱”。大家“咸为积愤,而无如之何也”!于是有“学政詹先生”来,十天斋戒,“又遣投蝠以食,而誓之一似昌黎(韩愈)谕鳄之旨”。于是,蝙蝠飞走了。还有个“学正黄先生”,也在这类庙中学韩愈的方法,“以文谕之”,蝙蝠看了他的文章,也统统飞走了。
柳应聘这篇驱蝠记中,根据这种行为,提出“人能感动动物论”。他拿蝙蝠飞走事件跟“徙鳄之功”比较:
虽显微巨细,事有不伦,然精诚所通,有感斯应。则旷百世而同符也!所谓诚能动物,而信及豚鱼者,非耶?
他认为这种现象一点也不是偶然的,他说:
夫气盛者化神而绩异者传永,盖自古志之矣!故鲁公作宰,而蝗避;刘昆出牧,而虎渡;韩退之在谪籍,而鳄徙,虽时异事殊,而精诚之极,感通无间,其致一也。则其所以实着当时,而声流后世者,岂偶然之故哉!
看了这种妙论,再回头核对“旷百世而同符”的《祭鳄鱼文》,那篇文章,一再声声呼唤鳄鱼的芳名,同它交谈,一次与它约定,三次要它听话。全篇又讲理、又讲情、又哄、又劝、又贿赂、又骂、又挖苦、又威胁。韩愈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前提当然是基于“鳄鱼有知”,可以看懂他的大文章,可以晓以大义。这种由于动物有知,与人文相通,人的精诚,自然可以和它们“感通无间”,可以“有感斯应”,最后自然构成了“人能感动动物论”。
在韩愈小的时候,一个“人能感动动物论”的先进冯希乐有一天去拜访县太爷。县太爷请他吃饭,酒席上,冯希乐拍县太爷马屁,说你太伟大了,你“仁风所感,虎狼出境”!县太爷听了,很高兴。正在这时候,有小的跑来报告,说不得了了,昨天晚上有老虎吃人了!县太爷一急,转过头来质问冯希乐:“你不是说‘仁风所感,虎狼出境’了吗?”冯希乐不慌不忙,回县太爷的话,他说:
“我们县里的虎狼是出境了。这头老虎,一定是别的县里过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