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赡部洲东方,有一座高不见其顶、阔不见其边的大山,名曰铁围。山中是一个阴森昏暗的世界,没有日月之光,不见星辰灿烂,四处漆黑一片。在那一片黑邃之中,唯有一座座、一层层的地狱。有大地狱,号极无间;又有地狱,名大阿鼻;复有地狱,名曰四角;复有地狱,名曰飞刀;复有地狱,名曰火箭;复有地狱,名曰夹山……
又有地狱,名曰千刃;又有地狱,名曰铁驴;又有地狱,名曰烊铜;又有地狱,名曰抱柱;又有地狱,名曰流火;又有地狱,名曰耕舌;又有地狱,名曰剉首;又有地狱,名曰烧脚;又有地狱,名曰啖眼;又有地狱,名曰铁丸……
更有叫唤地狱、拔舌地狱、粪尿地狱、铜锁地狱、火象地狱、火狗地狱、火牛地狱、火山地狱、火石地狱、火床地狱、火梁地狱、火鹰地狱、锯牙地狱、剥皮地狱、饮血地狱、烧手地狱、倒刺地狱……
释地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是经过了几百年惨痛的梦魇,才从一重重地狱中挣扎出来,慢慢苏醒了过来。的确,从他们的航船被强风暴包围开始,他的心灵与肉体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残酷蹂躏与无情摧残,就像陷入了各种各样的地狱之中,亲身经历了各种刑具的折磨一般。
他依然被那根木头托浮在水面上。肆虐的风暴已经没了踪影,唯有海浪仍不平静,一边哗哗欢笑,一边前赴后继奔腾向前。那海浪的确是在欢笑——已经在海边生活过一段时间的释地藏知道,只有临近岸边,海潮才会这样有节奏地涨涨落落,浪花才会这样起起伏伏。果然,他在北面看到了陆地,那比什么都亲切的陆地!
向北吹拂的南风,将他送到了岸边,他的双脚终于再次触及了坚实的大地。经历了惊涛骇浪、生命艰危,他更加体会到了大地的朴实,大地的宽厚,大地的仁慈。它平平凡凡,默默无言,却什么都能承载,什么都能蕴藏,什么都能生长。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师父之所以给自己起“地藏”这个法号,寓意深远。
这是一座小岛,释地藏在岸边陆续找到了船老大和另外几位幸存的船员。劫后余生的他们能够活着相见,分外亲切,不禁相拥而泣,热泪滂沱。
航海经验丰富的船老大说,这里应该是小黑山岛。也就是说,他们被强劲的风暴向北吹了几百里。
小黑山岛处在朝鲜半岛西南方向的汪洋之中,距离大陆有四五百里。岛北侧的港湾里停泊着一些避风的船只。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大难不死的他们才得以顺利回到了新罗。
鱼腹之中侥幸脱身,龙王嘴里逃出性命,但入唐求法功亏一篑。释地藏怅然甚久,大病一场。他在半岛西南角上陆之后,并没有随船老大他们返回釜山,而是行脚向北一千多里,一直走到了弥邹忽——新罗西海岸最大的港口。这里是对华贸易最主要的集散地。早在公元327年,这里的凌虚台就与中国有过航船往来。新罗时期的遣唐使船,大都是从这里出发,因为从这里到中国登州航路距离最短。
虽然经历了死里逃生的千难万险,但释地藏初志不改,仍不肯放弃到大唐学佛求法的理想。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说狻猊①不是狻猊、说猛虎不是猛虎,像传说中的麒麟,又像怪兽的动物。它站在高高的海岸上冲着西方的汪洋大海吼叫三声,然后来到水边,一口气吸干了所有的海水,海底出现了一条铺满各种宝石的金光大道,一直通向了大洋彼岸——中国。而遥远的中国那边,一座高山巍峨耸立,山顶站着一尊高达百丈的菩萨,他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放射着赫赫光明。
第二天一大早,释地藏来到海边。然而,他没有看到梦中的神兽,当然也没有海水干枯的沧桑之变,唯有一只小狗在海边嬉戏。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只尚未满月的小狗当然也不知道大海的厉害,它追逐着反复上涨、退却的潮水,力图捕捉住那不断生生灭灭的洁白浪花。
他看着这只活泼可爱的小狗,脸上流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小狗好像天生与他有缘,看到他走来,便放弃了与波浪的游戏,跑到他跟前打滚撒娇,用软软的小舌头舔他的赤脚,叼住他的绑腿布不松口。他忍不住爱怜地将小狗抱了起来。小狗大概已经玩耍了很长时间,趴在他怀里将脑袋拱到他的腋下呼呼大睡起来。
佛教戒律不允许以玩耍为目的豢养宠物。可是,这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也不知道是自己跑丢了,还是被人遗弃了,他不得不将它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从此,它就死死跟定了他,与他形影不离。其间,他曾两次将它送人,可是时隔不久它就自己跑了回来。于是,他就与它约法三章:不许吃肉,不许咬人,不许打扰他修行。说来也怪,小狗好像真的听懂了一般,不但跟着他吃素,而且每当他诵经之时,它就乖乖趴在旁边,一动不动,仿佛在认真谛听一样。因而,他给它取名为“善听”。
冰天雪地的严冬终于过去,当春风从遥远的南海吹来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金达莱红艳艳的花朵缀满枝头,密密层层,叠锦堆秀,映红了整面山坡。或许因为如此,唐人称它为映山红、满山红。寒冬过去,金达莱是朝鲜半岛田野中开放的第一种花,新罗人认为它是春天来到的标志,将它尊为国花。它冲破寒冬,蔚成火红一片,象征着新罗民族不屈的精神。
同时,释地藏的恒心与壮志,终于感动了一位经常往来于弥邹忽与中国登州之间的商船船主,答应让他搭船入唐。
正式离开新罗的那天,在抱着幼犬善听登船之前,他情不自禁地匍匐在大地上,深情地吻别这块给予他生命、养育他成长、给他带来无限欢乐的土地。他由衷地感谢这块土地上所有与他有缘的人们,包括他的父亲以及所有曾经给他制造过磨难的人,因为正是所有因缘的聚合,才诞生了今天的他,才促使他踏上西去中华的征程。
再见,我的祖国!再见,我的亲人朋友!再见,三千里江山……
当载着他的航船缓缓驶离码头,高高扬起风帆,乘风破浪向西方前进的时候,他似乎看到海港那边的高山之巅,站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她没有挥手,也没有呼喊,只是静静望着渐渐远去的白帆。宛若幻觉一样,释地藏仿佛听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歌声。那歌声很像是贞姬所特有的纯净而又抑郁的嗓音:
如果你想离我而去,
我会静静地让你离开,默默无言。
在海边的山崖,
我会采一把火红的杜鹃。
随风飘落的花瓣,
铺洒在你离别的脚前。
海崖落红缤纷,
如思念的彩蝶翩跹;
你要轻轻地踩,
不要触碰我柔软的心弦。
如果你要离我远去,
我的心也会死去,默默无言。①
如梦似幻,一连数天,这首《金达莱》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他明明知道这是幻声幻听,却仍有一些伤感,眼角不禁涌出了一滴珍珠般晶莹的清泪。
航船越过德积岛,离开江华湾,进入大洋之后,竟然又遭遇了风暴,而且是迎面而来的大风暴。早春时节,从北极横跨亚洲大陆的寒流,来到无遮无挡的大海之上,犹如脱缰的烈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任意翻滚,尽情撒欢,嘶鸣着尥蹶子……
波涛腾涌,云雾昏沉。强烈的西北风将他们的船吹向东南方向,远远偏离了航线。如果他们不尽快返航,不是被狂虐的风暴撕碎,就是被滔天巨浪吞没,或是被西北风刮到遥远的太平洋深处,永远无法再踏上归途!
释地藏不禁仰天长叹:难道,苍天真的不让我离开新罗?难道,我真的没有到中华求法的因缘?或许,是我往昔的业力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局?
他不禁有些心灰意冷,垂头丧气。可是,佛教并不相信天命,因为众生业力固然积重难返,但菩萨愿力同样不可思议!就算是必受苦果的定业,若能感念佛菩萨的厚德,心不犹豫,发愿修行,也能得到佛菩萨之力,转其定业,不使受苦果,速证菩提!
于是,他履险不惊,在惊涛骇浪中静下心来,端坐于船舱之中,从心中观想释迦牟尼佛,请他老人家慈悲加护。随即,他三称地藏菩萨名号,念诵地藏菩萨灭定业真言:
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 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 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 唵 钵啰末邻陀宁 娑婆诃 唵 钵啰末邻陀宁 娑婆诃 唵 钵啰末邻陀宁 娑婆诃……
船老大刚刚下达调头返航的口令,忽然感到迎面吹来的西北风好像小了一些,并且渐渐弱了下去,慢慢转成了东北风。天哪,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奇迹!在这个季节里,西北风往往一刮就是好几天,船老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奇遇。
航船乘长风,涉云海,驶向中国。
几日后,释地藏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大唐的土地。这一年,是为唐开元七年(公元719年);这一年,他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