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兵甲林立,严守着不许闹事,事实上,哪有人还有力气闹事,饥饿、衣不蔽体的难民一波一波的接涌而来,没过一天,便在长安城墙外头聚集了成千的人头,长安离濮阳一带算远些的,便已成如此,可以想象此次受灾程度的空前。
开放的施粥赈济大锅一口接一口的架了起来,禁不住涌上来的难民,持刀而立的军士连忙上去哄开一窝蜂涌过来的人潮。
待一切准备就绪,早已是月上柳梢了,哀嚎声遍地,凄惨的景象让葳蕤心头震颤。
一个个的难民哀求,哭闹,身上的几块布在冷风中颤抖、瑟缩,哀嚎声遍地,浑身都在打着颤——却还要抢上去占个好位置,就为了那一口粥。
葳蕤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难民,大片的难民,满地瘫坐的人群,一次黄河的泛滥,一次自然的灾难害的多少人流离失所,落魄而至,城外唉声遍地,城内人心惶惶,不断有军士过来拉开峰涌的人群。
那过来的人便是他们唯一的生路,难民们拉着他们就像是上苍的主宰,祈求着生的希望。
那是他的子民,是他的天下,却遭受着这样的磨难,泪水模糊了双眼。
“姑娘”,小桐拉了拉她的袖子,葳蕤回头,擦掉了眼角的泪水,无力的挥挥手,“回去吧”。
回到小院中,夷定仍在安睡中,摇篮中的小人儿,啥事都不知的安稳睡着,亲了亲她的小脸,葳蕤把人都找到了小院中,早已让小桐收拾出来了一应值钱的东西,东西不多,可都是有价之物,拣能当的都让小桐去当了,钱币都摆在院中。
召集了人手,匆匆往城外而去,王平上去跟守门的侍卫嘀咕了几句,便随着赈济的队伍一道通行,捡了个人稍少些的地方架起了锅盖,浓浓炊烟中,顿时吸引了不少难民往这边过来。
城外,已有几家商人的小厮架起了几个施舍衣物的棚子,和着赈济的队伍一道安抚着受难的人潮。
不断有军士维持着秩序,赈济的物资逐渐从城内运输出来,才使得骚乱的人群逐渐安稳了下来,榔头敲击声中,随着夜色的降临,逐渐出现了几个大型的遮蔽棚子,军士的辅助下,不断有伤病严重的难民被搀扶着住了进去。
浓烟冒起,淡淡的米香味随着白眼冒出,热腾腾的烟雾在夜晚的风吹下尤其暖人心,揭开锅盖,看着一锅稀稠的青菜米粥,葳蕤头一次觉得,米粥的味道是那么的深入人心。
小桐拿着锅铲,不断有难民拿着破碗排队过来要粥,短短时间,一锅粥便已见底,而排队的队伍却看不到底,让侍卫架起了锅再次煮起来,边安抚着:“大家别挤,还会有的,大家再稍等一会,都会有吃的,我保证,都会有吃的”。
讨到粥喝的没离开两步那头都伸进了碗中,囫囵吞枣般,一眨眼间那碗便见了底,没要到的,哭泣之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满地的哀戚场面,葳蕤不由再次红了眼眶。
“姑娘”,小桐拉扯着她的衣袖,只见她也是通红的眼眶,一张脸因为烧的柴火而黑糊糊的。
葳蕤眨了眨眼,在风中干涩掉了水渍,唤道:“王公公,这样下去不行的,时间不等人,麻烦王公公再去里头弄口锅过来”。
王平看了眼满地躺着垂着的人,点了点头,答应了声,“是,奴婢这就去,夫人一切小心,千万莫要走远了”,临走时还不忘跟身后的侍卫叮咛几句。
直到月头升的正高,漫天的星星眨眼俯视着这不堪一击的苍生,救济的物资源源不断的从城里头送出来,各处的难民拥挤着挤入了临时搭就的棚子,幸好老天没有下雨,没有给受难的人们雪上加霜。
暗暗庆幸了下,顿觉眼皮干涩的可以,在风中吹了那么久,自然是有些不适了,小桐端了碗粥过来,“姑娘,喝点吧,你晚上都没吃什么”。
接过她手中的碗,粥的热度贴在粥碗上浮散看来,慰贴着葳蕤的手心,暖暖的,米香的味道散入鼻中,顿觉肚子一阵饥饿。
“你是施粥的吗?还有粥可以喝吗?”漆黑的夜色中,火把的招摇下,一个小孩的声音蓦地插入了进来。
葳蕤抬头,正见自己跟前站着个黑糊糊的人影,之所以说黑糊糊,完全是因为那孩子的脸上全让烟灰给熏黑了,放下碗亲自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那孩子接过,便囫囵吞了下去,可见是饿的厉害了。
葳蕤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虽然黑糊的脸,满身的脏乱,可一身衣物仍可以看出不错的料子,明显不是受难的灾民。
“谢谢”,那孩子喝完道谢,嗓音粗哑之极。
葳蕤听声音,便知是长安人氏了,不由疑惑,问道:“小家伙,你是城内的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不是小家伙”,不料那孩子一口驳斥,“我已经长大了,是男子汉大丈夫”。
“哦,那是我说错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葳蕤好笑,仍是问道。
那孩子看了她一眼,冷淡道:“我是跟着赈济的队伍过来的,我夹在他们人群中,谁也没顾及到我”。
想想也是,那么急乱的队伍,哪还会在意一个孩子,心中动了动,劝道:“那怎么不回家?你父母不着急吗?”
那孩子皱巴着眉头,“我没爹,我娘……我一向如此,我娘都习惯了,不会找我的”。
“哦”,葳蕤愣了愣,随即转头道:“小桐,再给他盛一碗”。
那孩子眼光闪了闪,终是没说出什么,只是默默的接过,喝完了便找了个躲人的角落趴在那里睡。
葳蕤看着他的动作,便找了条棉被给他覆上,那孩子肩膀僵硬了下,沉默不语也不回头道谢。
第二天,仍是重复着头一天的事,只是不断的熬粥,青菜页加稻米熬得粥,此时喝来却比之山珍海味还要好,一袭遮蔽的破袄在他们看来却比之锦衣玉食还要华美。
默默不在身边,嬷嬷们葳蕤也没让她们出来,都在家照顾夷定,身边只有小桐和王平熬着粥,几个侍卫也让葳蕤指着去帮扶下受难的百姓,身边人手便有些不够用。
一双小手从身边伸出,接过了她手上的铲子,葳蕤惊讶回头,正是昨晚上那孩子。
“我来帮忙”,那孩子仍是不冷不热的淡淡几句,老成的很。
看着锅铲在他手中翻转,葳蕤不禁讶异万分,这么小的孩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连她拿久了都有些吃力,却见那孩子从头到尾眉头都没皱一下,锅铲在他手中似乎是兵器似的灵活,只是大概也是不会熬粥的,只知道铲,却不知道该加些什么东西。
便在一旁给他打下手,随口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不知道这里都是难民吗?”
那孩子持着锅铲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翻转,淡淡道:“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如今国家有难,百姓有苦,怎能独享安逸之乐”。
葳蕤蓦然回头,却见他似乎什么也没说的样子,惯性的重复着手里的动作,心中震动了下,脱口问道:“小家伙,你几岁了?”
这回却没见他反驳自己称呼他小家伙,随着锅铲的动作道:“九岁”。
葳蕤不禁仰头看天,明亮的天让她猝然抬的头有些刺目,低头看时便发现小家伙脸上的黑糊糊不似昨晚那般看不清,此时再看,明显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身上的那些肮脏,却不掩他清秀的脸蛋。
夜晚来袭,瑟瑟的寒风吹得人鸡皮疙瘩颗颗竖起,小桐在身后给她加了件外衣,葳蕤紧了紧,顿觉暖和了不少,望向远处棚子里蜷缩的人群,随着日子的增加,闹灾的难民越聚越多,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也不知今次的黄河泛滥到底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一个小孩,寒风使他瘦弱的肩头微微瑟缩,忽的再次想起白天那句话: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如今国家有难,百姓有苦,怎能独享安逸之乐……
那还是个孩子,如此这般的话……
星空明亮,阿彻,这就是你的子民……
脱下了手上的外衣,小桐急着叫唤了声,葳蕤摆了摆手,示意她轻声,轻脚走到角落,把外衣披在孩子轻微颤抖的肩头,不知是否睡熟了,葳蕤的动作丝毫没有引起他的动静,绵绵的呼吸在夜晚中轻微而舒缓,细细看了看那孩子,昨天给他盖的那条被子早已让他送了难民,曾经不懂,可当真经历一切时,却觉得如此的理所当然……可如果是一个才九岁的孩子,那理所当然的未免太过酸涩。
寒风的吹动让衣服从他身上滑下,葳蕤看着他熟睡的面容,紧抿的嘴角让孩子本不显的颧骨格外突出,削减的下巴更显尖锐,似乎是见到他细长的睫毛微颤,不觉疼惜划过心头,伸手替他掖了掖滑落的衣服。
日子逐天的过去,整个长安城的外头是一片破落的草草搭就的棚帐,随处可见瘫痪在地哀嚎的难民,凄惨的场面往往让人不忍视之。
葳蕤走着,不妨身后探出一双小手,“姐姐,救救我娘吧,我娘已经病了好多天了”,小孩子的哭喊声惊动了葳蕤,低头,一双脏污不堪的小手正费力的扯着她的衣角,本就已污掉的裙裾此时更是摊上了一片分不清是什么的黑色。
葳蕤眨了眨眼,缓缓俯下身,柔声问道:“你娘怎么了?”
“我娘她病了,娘说她要死了,姐姐,你救救我娘吧,姐姐,求求你了,燕儿不能没有娘的,姐姐,求求你了”,那孩子拉着她仿佛是救命稻草,紧拽的小手似乎要把她衣角都要扯下一块。
“姑娘”,小桐在身后哽咽。
“恩,会救你娘的”,葳蕤拉开你紧拽着自己的小手握在手心,那孩子的手瑟缩了下,似乎是惊吓到了,诺诺的小声道:“姐姐,我的手脏”。
“没关系,我的手也不干净”,冲她扯开了温和的笑,正想回头让王平去盛碗粥过来,“我去”,身后早有个小身影冲了出去,飞奔着冲出了难民的帐篷。
“好了,哥哥去给你拿粥了,一会你娘喝了就能好了,不怕”,葳蕤温声安慰,转头冲王平看了眼,王平点了个头,忙也跟着出去了。
那孩子点了点头,却仍是怯怯的躲在她娘身边,那是个平躺在地上的妇人,嘴唇干裂的裂开了好几道口子,听着孩子和葳蕤的对话,似乎是有意识般,握着孩子的手不时的抖动一下,只是最终都是无力的垂了下去,颤动的睫毛让葳蕤知道她必然是能听到,随即安慰道:“大嫂,没事的,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妇人的眼皮颤了颤,仍是没有睁开来。
“你叫燕儿是吗?今年几岁了?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趁着大夫来的空挡,葳蕤问道。
孩子乖巧的点点头,“燕儿今年五岁了,燕儿不知道,娘让燕儿跑,燕儿就跑,好多人,叔叔伯伯,还有爹爹和姐姐们,他们都睡着了,燕儿叫他们,他们也不睁开眼看着燕儿,娘说他们是死了,是去天上了,姐姐,娘是不是也要去天上了?”
葳蕤鼻子一阵酸涩,只闻“呜呜”的抽噎声,却是小桐已经哭了出来。
“没事的,燕儿,没事的,娘不会去天上的,娘会一直陪着燕儿的”,葳蕤搂过她抱在了怀里,帐篷中不时漏进的风吹过眼睛,干涩的刺痛。
孩子在葳蕤的怀里瑟缩了下,随即便像找到了被窝般缩的更紧,“燕儿不怕,娘说了,娘会在天上等着燕儿的,燕儿会跟娘一起去天上的”。
“不会的,不会的”,葳蕤搂紧了她,“燕儿不会去天上,娘也不会去天上”,似宽慰着她,也宽慰着自己,早已哽咽在喉,多余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一会儿,小家伙便拿着个大大的粥碗跑了过来,双手捧着粥碗,深怕它漏出一点点,倒是烫的小手微红,小脸黑中带着红色,气喘吁吁。
葳蕤忙把粥碗放在妇人口边,那妇人却仿若未闻般动也不动,只有颤抖的睫毛让葳蕤知道她还有意识,用筷子挑着刚喂到口中,便丝毫不漏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娘,你快吃啊,是香香的米粥,娘,你吃了你的病就好了,燕儿喂娘吃”,蹲在一旁的孩子凑上了个头,用她细的只剩下骨头的手一粒粒的扒拉着米粒往妇人口里塞去,良久,妇人的口里塞积了一粒粒的米粒,鼓囊的嘴巴却仍不见吞咽。
“姐姐,我娘为什么不吃,娘以前最爱喝米粥了”,燕儿转头,疑惑的问着葳蕤。
抽了抽鼻子,抹掉眼角流淌的泪水,葳蕤拉过了燕儿,柔声道:“燕儿,娘不饿,燕儿自己吃吧”。
燕儿摇摇头,“娘饿了,娘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葳蕤哽咽难语,耳闻脚步声匆匆,王平带着大夫过来了。
葳蕤忙拉着燕儿让开了给大夫看诊,那大夫一见妇人便摇着头,握着妇人的手诊脉一阵,翻了翻妇人的眼皮,摇头叹息道:“哎,又一个,挺不了多长时间了,赶紧让军爷们过来处理吧,别久了出了事”。
“夫人”,王平示意一声。
葳蕤点了点头,悄悄出了帐篷,深呼吸了口气,望向无尽的苍穹,漆黑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