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男一女，走进十里香米粉店，四处看看，然后坐下来。男学生对着里面喊道：“老板！老板！”
张来凤回头一看，看见一个长着一双和年龄不相称的金鱼泡眼的学生哥，还有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张来凤连忙答应：“什么事？哦，吃饭的，是吧？”
女学生对男学生说：“赖辛贤，我要吃炒菜。”
赖辛贤说：“老板，一个辣椒炒肉，一个红烧豆腐。”然后问女学生：“孙蕙琳，吃米饭、米粉，还是面条？”
孙蕙琳说：“米饭吧。”
赖辛贤说：“一大碗、一小碗米饭。”
张来凤说：“两位，不好意思。我们只卖米粉和面条，不卖米饭。”
“没有米饭？”赖辛贤不相信。
“只有我们自己吃剩下的，不多了，只够一小碗。”张来凤。
“那就来一小碗。”赖辛贤想都不想，说道。
孙蕙琳拉了一下赖辛贤的胳膊：“算了，人家是米粉店，来碗米粉算了。”
赖辛贤看了看蕙琳，说：“哦，好。来米粉吧。也是一大碗、一小碗。”
“什么码子的？”张来凤问。“码子”就是盖在米粉上面的料，犹如北方人吃臊子面时说的“臊子”。
赖辛贤征求孙蕙琳的意见：“我要牛肉的。你呢？猪肝的行不行？”
孙蕙琳点点头。
张来凤对厨房里面喊：“一盘辣椒炒肉，一盘红烧豆腐，米粉两碗，大碗牛肉，小碗猪肝！”
就听得厨房里面锅铲响了起来。赖辛贤凑到孙蕙琳面前，低声说着什么，孙蕙琳掩着嘴巴，吃吃地笑。
张来凤听到外面时有时无的口号声，好奇地问：“你们怎么没有去游行？”
孙蕙琳看着赖辛贤。赖辛贤说：“我们忘记买面包了，肚子饿了。”
孙蕙琳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要走好远呢。说是要到省政府去静坐示威，有几十里吧？”说着，孙蕙琳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赖辛贤。
赖辛贤说：“差不多二十里吧。”
“这么远，怎么去呀？”张来凤很好奇。
“走着去呗。”孙蕙琳说，“规定了不准坐车。”
“那得走多久呀？”张来凤说。
“他们一早就去了。”赖辛贤说，“我们是第三批，是第三批吧？”赖辛贤看着孙蕙琳。
“稀稀拉拉的，谁知道是第几批了？”孙蕙琳说，“你只知道睡懒觉了，把正事都给耽误了。”
“也有人偷偷地坐车去。”赖辛贤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去。”
孙蕙琳捅了赖辛贤一下，让他不要乱说话。
这个时候，田美华端着菜来了。张来凤赶紧进去，把米粉也端出来。
赖辛贤和孙蕙琳甜甜蜜蜜地吃着。张来凤坐在收银台里面，右手支住脸颊，漠然地看着客人吃饭。偶尔翻一下眼睛，看着门外。
喜来带着开来从门外跑进来。张来凤看见了，训斥喜来：“小心点，好好带着弟弟，别让他摔跤了！”
喜来走到柜台里面，伸出手来：“妈妈，给我五毛钱。”
张来凤看着喜来黑乎乎的手掌：“要钱做什么？”
“买牛皮糖。”喜来说。
张来凤打了一下喜来的手：“去，把手洗干净再说。”
喜来嘟着嘴吧到厨房去了。
开来一进到屋里，就闻到了香味。他站到赖辛贤的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盘子里的菜。张来凤忙喊道：“开来，到妈妈这里来。”
开来眼睛一直看着红烧豆腐：“妈妈，我要吃豆腐。”
张来凤赶忙从里面走出来，一把拉着开来：“走，到奶奶那里去。”
开来说：“我要吃豆腐。”
张来凤不说话，拉着开来就走。开来大声说：“妈妈，我要吃豆腐！”
张来凤说：“知道，知道！奶奶那里有！”
赖辛贤在一旁看着好玩。孙蕙琳夹了块豆腐，说：“来，小朋友，给。”
张来凤不让开来过去，开来嘴巴张得大大的，硬挣着要去。赖辛贤说：“大姐，你儿子好可爱的。”
张来凤说：“就是太淘气了。”说话的时候，开来已经把孙蕙琳给他的豆腐吃到嘴里了。
孙蕙琳说：“淘气好。男孩子，就是应该淘气一点。太老实了，长大了没出息。”
张来凤说：“我倒不指望他有多大的出息，能像你们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赖辛贤说：“没问题的，肯定比我们强。”
说话间吃完了。一结账，辣椒炒肉四块钱一盘，红烧豆腐两块，米粉大碗两块五，小碗两块。一共是十块零五毛钱。赖辛贤说：“大姐，五毛钱就免了吧。十块钱算了。”
张来凤说：“学生哥，免不得呢。我们是小本生意，不赚钱的。你不信的话，可以到学院路上问问，没有谁家比我们更便宜的。”
赖辛贤心里承认老板娘说得对，嘴上不能说。他又说了半天，张来凤怎么也不肯免掉那五毛钱：“学生哥，下次你们来，一定给你们多加点码子。”
赖辛贤从裤兜里翻出一张十块的，一张五块的，给了张来凤。张来凤找了四块五毛钱给赖辛贤。赖辛贤悻悻地搂着孙蕙琳的肩膀往外走，边走边嘀咕：“真是个小气鬼！白夸她儿子半天了！”
孙蕙琳望着赖辛贤一笑：“你那点鬼主意，人家才不上当呢。”
张来凤没听清他们在嘀咕什么，很热情地对着他们的背影说：“欢迎再来呀！”
赖辛贤还真的又来了两次。张来凤发现，每次这个学生哥来，带来的女学生都不是同一个人。再后来，张来凤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长着金鱼泡眼的学生哥了。
八七年春节的时候，杜小龙回家过年来了。他打着厚厚的发蜡，一身皮衣皮裤，锃亮的三接头皮鞋，掏出来的烟不是万宝路，就是红双喜。夏大林抽了他的烟，夏天一看烟不错，也要了一根。万仕民本来是抽烟的，现在因为要培育下一代，夏莲不准他抽。他就把杜小龙给的烟给了父亲。
没有看到杜小虎，也没人问为什么他没有回来。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大家都不愿意去碰。杜小龙简单说了说广东那边的新鲜事。有很多刺激的事，杜小龙只跟他的朋友说，不跟清水街的人说。比如老板******，在这里想都不敢想。又比如只要有钱，就可以享受到很多异性服务，甚至可以和女孩发生关系，却不会惹麻烦，也没有人告你强、奸。这样的事，他只在朋友之间说。而他的朋友们，对这样的事，早就耳闻目睹，甚至亲身体验过了，已经不觉得新鲜了。
清水街的人知道了杜小龙和杜小虎都在广东的顺德，因为他们兄弟俩肯吃苦，头脑又灵活，很受老板的器重。现在杜小龙是公司保卫部的负责人，小虎则是车间生产线的负责人。
大家听了，首先是惊讶，然后不相信，最后是不以为然。他们听说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话，但是不相信回头会有这么快，也不相信每个浪子都能回头。他们猜想，准是哪个老板看上这兄弟俩能打架，敢斗狠，雇去当保镖了。看看杜小龙的行头，这保镖当得也确实不错。看起来，广东老板就是有钱！
夏莲见了杜小龙，有一番别样的感觉。杜小龙劳教回来去广东之前，夏莲一共只见过他两次，两次见面都没说几句话。夏莲是有很多话要跟杜小龙说的。她一直想跟杜小龙把她和阿强自己之间当时发生的事说清楚，那时候杜小龙刚出来，夏莲怕只要提到阿强，杜小龙就会想起瑶瑶，会不舒服。夏莲打算过一段时间再跟杜小龙解释。可是还没等她来得及说，杜小龙就带着杜小虎去了广东。
这次杜小龙回来过年，夏莲觉得有必要跟他说了。很多人都认为是她夏莲害死了阿强和林伟。夏莲心里很委屈。阿强和林伟的死，的确和夏莲有关，但那不是夏莲的错。错在阿强，是阿强的流氓习气害了他自己。这种话，夏莲跟谁都没有办法说。这些人都不是当事人。当事人不是死了，就是回不来了。
杜小龙只有五天的假期，这里面还包括往返的时间。杜小龙有那么多的朋友要见面，要喝酒，要瞎聊。夏莲刚开口说话，杜小龙马上说：“莲姐，强哥的事我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这件事不怪你。”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杜小龙带着小豹回广东了。
夏莲觉得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万仕民跟她提起杜小龙，说：“哎，阿莲，你以前和杜小龙一起卖过衣服。卖衣服很赚钱，是吧？”
夏莲正色道：“万仕民，我们之间有约定，不提以前的事，你难道忘了？”
万仕民讪讪的：“我们约定的是不提以前的情感方面的事，又没说以前的不管什么事都不能说。”
“卖衣服是赚钱，但是也很辛苦。” 夏莲说，“我是不想再受那样的苦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你万仕民，我这辈子就吃定你了。”
万仕民笑着说：“没问题。民政局就是负责救济社会的，我要是连老婆都养活不了，还怎么救济社会呢？”
夏莲以前和阿强在一起的时候，药吃得太多，影响了正常排卵。她和万仕民努力了很久，肚子还是扁平扁平的。黄叶欣起了疑心，她私下里问儿子，是不是夏莲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万仕民连忙摇头否认。黄叶欣又问，是不是夏莲偷偷吃药了？万仕民说：“怎么会呢？她让我把烟都戒了，摆明就是想要孩子嘛。怎么会去吃药？”
黄叶欣想了想，以前没听说过夏莲做过人流，也没见过她在家里一连休息几天的，就说：“一定是她以前吃药吃多了！”
万仕民说：“这个真不知道。”
黄叶欣担心地说：“不会是年纪轻轻就没有了生育能力了吧？”
“不会吧？”万仕民说，“我虽然运气不算好，但也不至于这么背时吧？”
黄叶欣说：“你问问她呗，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仕民为难地说：“这怎么问呢？”
“你就说，你以前吃过药没有？吃了多少？”黄叶欣说。
“这不好吧？”万仕民觉得问夏莲这样的话，就是去翻她的陈年旧账。夏莲反复说过不准他提以前的事。平常事都不让问，拿这样的事去问她，夏莲一定会暴跳如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