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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天地盟

他们到中州的那天,是下午。

中原不愧是帝都所在,纵然不是帝都,但是繁华景象,便是一个小县,也不逊他处一个大城。行人往来,熙熙攘攘,一路上,他算是知道了举袂成荫摩肩继踵的感觉了。

他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拉着妹妹,在人群中穿梭。

天地盟。

那是武林中的圣地。建立已经有百余年了,只要是和江湖有些牵连有些见闻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它执武林牛耳,声望之高,便是嵩山少林,剑宗华山派,西南峨眉、天山灵山,都不能比肩。历任盟主,都是人才武功佼佼者,能得天下武林人士所推举公认,也就拥有着号召天下武林的权力。

武林盟主之人选,能者居之,便是籍籍无名者,师出无门者,皆可当之。但是天地盟,又是江湖的一支独立力量。因为除了盟主之外,左右护法,三山长老,四执事,五行使者,都是天地盟独自培养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外人不知的系统存在。掌管着江湖和各派的典籍故事的四大书史,守卫着那些江湖狂魔的九大阎罗。

最近三代盟主,从熊抱实,到元经天,再到白曾青,全部都来自一个门派,星相派。可是从来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因为师徒三代,全都是人才冠绝于世的,有不甘者,却未有不服者。

当他看到天地盟三个字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夕阳斜照,那三个字,有些晃眼。

那个门很高,门坎也很高。台阶也很高。

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那感觉比追着申有赖的一路还要艰辛。可是他的脚刚走上台阶,就有个人硬生生地问他是做什么的。

他说他来找白曾青的,那人回答盟主不在,穆公任还想再问,那人已经转身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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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我直呼盟主名讳,惹他不高兴了吧。

他就猜到会有这样的可能,他只是不喜欢称呼尊者。盟主?我没有和他们联盟,他又不是我的盟主,我没有必要这样称呼他。

他只是不习惯无事献殷勤,虽然是有求于人,他可以大大方方地下跪,却不会低声下气地恳求。

转身离开。天已经晚了,那明日再来。

他怕有危险,所以告诉妹妹,到时候不管发什么什么事情,都站在一边,他去问答。

明日,依然还是那两个守卫。

只是门口还有两个人。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但是看一身装扮,还有他们的佩剑,便知道是武林中人。

又何须这样猜测?到这里来的,又有几个不是武林中人呢?穆公任也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甚是可笑。

但是,自己算么?

自己算什么,无门无派,能够算一个江湖中人么?自己希望成为江湖中人么?

到了这里,他生出了这样一问,多出了一丝怀疑。

他以为自己非常坚决,所以他讨厌心存怀疑的自己。

他告诉自己,只有拥有足够强大的本领,才能保护在乎的人。才能够打抱不平。才不会让那样的悲剧重演。不在自己身上,也不在别人身上再次发生。

想起了爹娘和村子,他迈步上前。

这时里面出来了一个人。左手倒执一把宽背直刀。一副灰头土脸。穆公任要上前求见,那人正好出来,见穆公任挡住了他的道,伸手一推,穆公任早有防备,身子后退,那人那掌根本不曾触碰到他。他刚要站稳,突然一阵掌风袭来,就像汉江里,站在船头,大浪袭来,周身摇晃。

不,还要强烈。那一掌掌风凌厉,压迫着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武功,着实高明。

他也在试探穆公任。

穆公任并非冲动之人,他在守株待兔的时候是耐得住寂寞的。可是现在,他越发血气,甚至没有考虑两人的差距,条件反射般地刚要上前,那人反手挥刀,刀刃就在他鼻梁之上擦过。

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请问,先生大名?”

“哼。”那人不说话。

这是什么人?

但是想来该不会是白曾青了,因为两个守门的人,对他并没有多少恭敬。而且对他的身手也没有显露出过分吃惊的表情。

穆公任放过了那人,上前与两个守卫问答。“请问白曾青在么?”

“我们昨天就说过了,盟主不在。”

“那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不知道。”两人的回答,没有好气。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恕难奉告。”两人几乎同时说出口来。

式仪在一旁,心说既然不知道,又怎能奉告?

“我们可以进去等吗?”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问道,“你们是谁,找盟主什么事?”

穆公任自然不会说是想要拜他为师的。“我们找他,自然是有要事。名字,见到他便会告诉他。”

“你一个无名小卒,能有什么要事。要是每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都拿着自己的‘要事’来麻烦盟主,盟主岂不是要累死?”

“能让我们进去么?”他又忍住了再问了一遍。

那声音低缓得不像哥哥的声音。

若是平时,别人不让他进去,他肯定二话不说,转头便走。

式仪知道哥哥,一定是压抑着心中的愤怒的,所以靠近哥哥,拉着他的手。她有些害怕。

“你连高姓大名都不报上,连什么‘要事’求见都不肯说,我们是没办法放你进去的。”口气不乏讽刺之意,穆公任尤其敏感。他不知道,他爹和官府往来,是否也是这样情况。他只是讨厌。

“刚才那两个人呢?”

“他们是白龙教的两位长老。”口气倒也没有什么敬佩之意。只是这能够反衬天地盟的尊贵。

“为什么他们能进去?”

“你小子看样子是来找茬的啊。”两个人算是明白了。

穆公任也听明白了,他们就是不想让自己进去的了。穆公任觉得,那个白曾青,一定就在里面,所以他要闯进去。

他要看看,一个武林盟主,究竟有多大架子,又有几分本事?实在不行,那就回头,回去再找申有赖。但是这一趟,决不能白来。这口气,决不能咽下。

就在这时,里头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下仆打扮的男子,看了两人一眼,说道,“你们要找盟主,盟主不在。你们还是回去吧。刚才两人,并非找盟主的。”

但是此时,穆公任在意的是他们狗眼看人低。

这人说完话就出去了。他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带着家人,装作可怜,前来投奔的。但是天地盟和盟主一概不收。他也看不起这样的人。

所以赶快离开,他出门有事情要做。

那两个守卫面无表情。

他推开妹妹,他要硬闯。他不知道,天地盟究竟有多大;他知道,门口只有两个人。

“那就被怪我们不客气了。”两人深吸一口气,各自侧踏了一步,将大门堵住。穆公任放下包裹,两步一跨,想要从两人中间闯过去,左边一人,一掌朝他胸口击去,穆公任看得分明,身子一矮,躲过一招,从他手臂之下穿过,再踏一步。右边一人,又来一掌,朝他肩头打去,穆公任沉肩摆身,略过了那一拳。

“哥哥,小心……”

妹妹话还没有说完,穆公任已经一个跟头栽了下来。

左边那人,伸脚绊了他一跤。

穆公任虽然有所察觉,躲过一劫,但右边一人却再出一脚。他失去平衡已经不能站立。摔倒在地,他不想仰头,但那两个人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好像扬头努嘴在说,怎样,还要试试么?

他爬起来,发现身后突然多了很多人,那些过往的行人,都在看着他。好像窃窃私语,眼指舌点。看着被人打翻在地从台阶上滚下来的自己,狼狈不堪、颜面扫地的自己。

如果可以,他想要杀了在场所有的人。他不能容忍这种看客,就好像自己是马戏团的猴子,供人观赏。

他觉得丢人。

不是自己有多少身份地位,他只是需要一份平等对待。

这是一种羞辱,甚至连妹妹的劝告也不听,今天,他非要闯进去。就算见不到白曾青,就算得罪了他,他也非要进去。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要来做什么的了。

他要当着白曾青的面,臭骂他一顿。

这一次,他摔得更狠,跌得更丢人。

因为他的胸中有一团怒火,他已经看不清周围了,所以对方如何出招,他看不清,他只是一味的蛮勇。蛮勇,只适合对手不及自己的时候。

一旦对手比你更强,比你更冷静,那么你就会像瞎子一样,任人摆布,挣脱不得。

一而再,再而三,他被两个守门的人弄得尊严全无。看着他一次次摔倒,甚至两个守卫也都有些心软,可是他的口气是那样生硬,那样让人生气,两人只能继续狠心。

式仪在一旁,却帮忙不得。

哥哥又一次栽跟头了。而且摔得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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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来扶他,他推开了妹妹。

这里没有人认识自己,只有妹妹。

所以在她面前,他才感到最大的挫败。

如果不是式仪,一开始他也许已经闯过了。

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自己还有什么脸活着?

他再一次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左边那个守卫,紧紧箍着,他没有张口咬对方,左脚一撂,那人左脚一撑,可是碰到了穆公任的另一只脚,撑不住了,两人一同滚了下来。但在滚落中,他让对方承受了更多的伤痛。

两个守卫都没有见过,那个门派,竟然还有如此无赖的打法。

穆公任并没有下狠手,因为他要羞辱对手,他要让对手知道,自己可以打败他们。自己不屑于动手。对手滚下来了,这足够了。

这时候,里面出来了几个人。其中两个是方才进去的所谓白龙教的护法,另外一个三四十岁的,想来不该是白曾青的。但地位显然不低。

那人爬起来,到门口站着。那是礼节。就算对对方不屑,也不能失了礼数。

送走那两人,那人转身问那两守卫,怎么弄的这样狼狈。

这种事情,他们本不想说的,但是却又不敢隐瞒。刚要告知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门口那对兄妹俩,已经不见了。

这……刚才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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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穆公任希望的见面方式。

既然对手那么大架子,他就要把架子拆了,让他摔下来。从高高的神坛摔倒脚下地面。一块一块地,零零散散的。这样,就不必要劳烦盟主白大人低下头来和自己说话了。

他转身离开,钻入了人群。

在巷脚,他看到那两个白衣男子举步轻盈,从街上走过。看似轻缓,可是转眼间,就走出了很远。

“那两个家伙,又是来找靠山的。”

穆公任转身,竟然是刚才那个左手执刀的汉子。现在,穆公任不想搭理他了。

可是他偏偏要找穆公任说话。因为他对这个青年人很感兴趣。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被他看在眼里。

“你找白曾青?”

听见他也是直呼白曾青的名讳,穆公任倒是舒服了点。只是还是不开口说话。

式仪一直都没有说话,因为之前就有约定,她什么都别说别做的。刚才就因为自己说话,才让哥哥分心,让哥哥丢丑的。

“你是找不到他的。他并不在天地盟。”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是来找他的。”他很高兴,穆公任开口和他说话了。显然,他对自己说的话很感兴趣。“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与你何干。”穆公任反唇相讥。

那人心说,怪不得两个守卫对你这般刁难呢,就凭你这吃了炮仗的一张嘴。被打也是活该。

“那他去哪儿了?”

“还是小妹妹问到点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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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里。那个汉子请客。

他叫郑尚,是中原的一个使剑好手,但是从来不用剑,一把直背刀,能做剑使又能当刀用。他是来找白曾青比试的,可是白曾青并不在。

不过天地盟,除了白曾青武功出神入化,还有很多武功高明的人,其中以三山之一的明悟长老为最。

“所以你就和他较量过了?”

郑尚摇摇头,“你是高抬我了。我本以为,苦练了五年,纵然不能和白曾青交手,至少可以和明悟长老一战的。唉。我还差得远呢。天地盟有四位主事,其中一个叫做尤相治,就是你刚才门口所见的那人。如果你真的看清他了。他善使刀剑,左手‘乐乎’剑,右手‘务尽’刀,功力倒是大出我的预料。我本是要去找明悟长老挑战的,他说他和我的路数不对,交手只是相互伤了对方,切磋不了。便让尤相治与我比试。”

“你输了?”

郑尚笑了笑,半斤八两吧。

这个汉子倒是豪爽。和一个低了白曾青好几个级别的人交手,不能取胜,竟也不觉丢人。还能高谈出来。甚至还在着重自己略占上风。

穆公任本不想多管闲事的,但是妹妹却问起了刚才那两个白龙教的人的事情。郑尚也没有多说,只是说起白龙教是最近几年起来的,和别的门派有些冲突误会,想让天地盟出面帮忙调停吧。

也许他只是怕得罪人了,不想说得太深。穆公任并没有太在意他说的话。不过倒是印证了之前申有赖的话。看样子江湖也有蝇营狗苟。

“你能打多少个?”穆公任指着外头一个壮汉问道。他想知道,这人究竟多厉害。

“赤手空拳?”

穆公任点点头,式仪更是好奇。

“如果一个一个上,我能打到我累死。一起上来的话,那就有些麻烦了。”见兄妹俩是不肯罢休的,又继续道,“五六十个。”

“五六十个?”

“我不会和他们纠缠,打这里。”他突然放下筷子,一拳朝穆公任的侧脑袭去,在还有三吋的时候停了下来。穆公任没有躲开,他可以感受到那股力道之大,如果打实了,自己不死即瘫,绝无再站起来还手之力。便是现在,还觉得脑海里有些翁翁直响,像是夏季午睡惊醒后茫然不知所措。“他们要都是没怎么练过武功的。”

否则碰到高手,那也对付不了了。

“如果用兵器呢,对付土匪山贼?”

“这就不好说了。你用武器,人家也用武器。弓箭暗器,防不胜防。”

“对方只是寻常刀剑。”

他看了身边的兵刃一眼,自信也能够杀他百八十个。但后面还是补充了一句。

什么地方都可能有高人存在。

“如果对手用弓箭呢?”

“这就难说了,除非你能一心多用、洞察秋毫,不然和几个人打斗,又要提防暗箭伤人。我是不行的。”

“那你就钻到他们当中,和他们打成一片,不分彼此。让对方不好下手。”

“留得青山在,我还是先逃了为好。”见穆公任似乎不满这个回答,那人又补充了一句,“老子一刀一个,爽快得很,怎会和他们打得难分难解?”

说得粗俗,但穆公任却很高兴。对付恶人,就该干净利索。

“你是来学武功的吧。”郑尚看他问的这些问题,也就猜得出来了。

穆公任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深究。

这人的胃很大,一大坛酒,咕咕几口,喝了大半,式仪看到他的肚子也只是微微隆起。一只烧鹅,他三口两口,吃得精光。怪不得一开始就要了三只,不是一人一只,而是他一人两只。

“听说白曾青去了洞庭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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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尚自幼好武,家有余财,就喜欢找人比试,切磋武艺。这次挑战不成,但已自知不敌,自然要回去再练,告知了自己的住址,让他将来有空可以去找自己。便离开了。

出了酒馆,穆公任紧随其后。

“你还有事么?”他不知道穆公任为何非要跟着他。

“我想和你比试。”

“哟,你倒是挺有信心的。”因为自己试探过他的本事,并不觉得多高明。

“我没信心。”

这倒和郑尚的观察一样,他并没有和自己较量的本事。

“那你还和我比试?”

“我想试试。”

“好吧。”在闹市街头决斗,清高世俗,倒也有趣。郑尚手腕一翻,直刀刚伸出去,穆公任却打住了。

这里是闹市。他倒不是担心官府问罪,也不是怕输了丢人,因为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他只是看着街上过往的行人,怕误伤了他们。虽然没多久前还对他们咬牙切齿。但,他并不想伤害他们。

他没有达到收放随心的境界,在这里他没有办法放开施展。

“上啊。”街上不乏凑热闹的人。而这里尤多,这里的武林气息较之他处更浓。

“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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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穆公任的肩膀还是疼痛得很。他自然不是郑尚这个练过二十多年刀法的高手的对手。可是他有自己的打法,他的动作很快,能够出其不意。

他够拼。

刚开始打斗的时候,也让郑尚有些担心。他见穆公任年轻,本欲让招,可对方竟然对自己各种君子协定各安天命云云。就好像打败自己易如反掌一样。但是最后都变成了好笑。

郑尚许诺二十招内,不能取胜便算自己输了。他却说道,我没学过招式,不知道一招两招是什么招,你尽管出招吧。

穆公任用的是一把断刀,这让郑尚也有些恼怒了。这岂不是看不起人么?

刚要动手,小姑娘却出来阻止。

“放心,我不会伤了你哥的。”

“你说的。”

他还不相信了,如果这都输了,他干脆封刀算了。“我说的。”

“你最好别得意。”穆公任首先冲过去。两人动起手来。

一吋短一吋险的教训却完全没有在穆公任的身上体现出来。因为他反应敏捷,他的身子很灵活,他的脚很快,他的出手毫无顾忌。也因为郑尚已经有言在先了。他先手,抢攻,变招,压制让对手来不及转守为攻。

穆公任确实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他的本事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高,可是他的打法却很奇。奇得你很难将自己的招式发挥出来。

这个青年,并非靠着突袭出其不意或者莽撞冲动。他更是兴趣大起,并不急于取胜。两人继续打斗,但转眼间,他已经用了十四招,再斗下去,毕竟颜面全无了。

他知道穆公任全无武学根基,所以想靠劲力,迫使对方自动服输。可是穆公任还是抵挡了四招。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但终究还是输了。

“你找白曾青,求指教么?”郑尚问道。

“也许吧。”

“那你找对了人。”郑尚对白曾青的武学见识是非常佩服的。他相信,有白曾青的指点,他一定会突飞猛进的。所以在离开前,再次重提,希望将来有机会再见面比试一番。

算么?算是求他指教么?我是来拜他为师的。他问自己。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找郑尚挑战,也许他只是想知道,这江湖的水有多深,自己是否该在里面弄水。他觉得有必要在进入天地盟之前,有这么一场比试。

现在他知道了,对手的本事远高过自己;他相信,郑尚一定不是最深的水;江湖的水,深的地方深得能够让他窒息,深得能够孕育吃人的怪物。

不过和人交手,让他有一种忘记一切的兴奋感,忘记了悲伤与恐惧,忘记了得失和物我。他可能并不喜欢打打杀杀,可是他喜欢在那种处境下的自己。专注而无旁骛。

他喜欢这种感觉。

她看得出,哥哥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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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让让妹妹留在客栈,自己一个人再去天地盟。

式仪又是担心,又怕拖了哥哥后腿。

“你躲在一旁。”

哥哥答应让自己跟着,式仪自然是点头应允。

再一次来到天地盟,已经不是上午的那两个守卫了。

“我找白盟主,请问他在么?”

“盟主他出门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你们要是有事,可以随我进来。我们还有另外几个主事的大人在。”

穆公任想不到,这一次,竟然直接请他进去了。

他不相信,这两个人会不知道自己就是上午在门口与他们同伴发生争执的人。一个青年带着一个小女孩,这个特征太过明显了。

他们的热情,让穆公任怀疑。

“不用了,我就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如果可以,我还是请你们进去找几位主事吧。盟主什么时候能回来真说不好,但是你们要是一直留在这里等,只怕也要等上个把月了。”

穆公任点点头,刚要走。一个老头出来了。他并不知道,那是三山长老之一的明鉴,却也知道他的地位应该很高。否则守卫不会对他如此尊敬。

但无论如何,已经不可能是盟主白曾青了。

“两位留步。如果天地盟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请原谅。”

但纵然是这样一个胡须皆白的老者如此谦卑的说话,穆公任依然没有更多和颜悦色,和申有赖一起,他习惯了展示冰冷。习惯了显露敌意。他并无意隐藏。

他并没有随同一起进去天地盟。只是站在那高高的门坎的外头。

他是觉得,太高了,这门坎。高得不像一个门坎。

“如果有什么,是我们天地盟能够帮忙的,还请直说无妨。”

穆公任倒要看看,天地盟究竟有多少本事。当郑尚再次问起他找白曾青有何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你们天地盟既然是江湖龙头,武林盟主,那江湖上的败类,自然也该铲除了,对吧?”

明鉴点点头,那是自然。事实上,天地盟只是处理那些引起公愤却又不能解决的事情,帮派个人的恩怨情仇,他们是尽量不过问的。只是这种时候,明鉴也只有应承下来。

穆公任便把自己在去往洞庭湖的那条河里,遇到的一高一矮两人伤害村民并意图杀害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

明鉴自然知道,那是他的一个托词。他不会为了这样一件事,跑上千里路,来到这里向天地盟伸冤的,看他眉目便知他不是那样软弱的人,何况还有上午的那场打斗左证。但是这并不重要。他只在乎,穆公任说的是否是真的。

“你可知道,那两人的姓名?”

“他们自然是不会告诉我的。我不知道。那个男子使一条六尺多长的长剑,那个矮个子有点胖,声音像乌鸦一样刺耳。刀,差不多这么长。”他用手随意比划了一下。

但只凭这点信息,还是不能够做出什么推测的。江湖上使用长剑的人很多,内力高深之人,都可以易容变声。

式仪已经在地上,把那两人的兵刃给画出来。用地上的石子,在石板上。连细节都清清楚楚。

“是这样么?”

穆公任点点头。式仪画的,比自己看的还清楚。反倒是刺激了自己的记忆。

式仪想把那两个人的脸也画出来,不过穆公任却让她不要在画了。

“弄脏了手。”

明鉴不确定,他是有意刁难,还是想看看天地盟的本事,亦或者只是不信任天地盟。总之他不想让妹妹将两人的面貌画出来。

明鉴站在高处,并不上前下来。他已经有些眉目了,可是他自有打算。

“放心,虽然线索不多,但是我们一定会调查下去的。就算三年五载,也绝不罢手,一定要阻止他们继续犯下罪行。”

三年五载?三年五载,足够他们杀足够多的人了。穆公任抬头看着那老头,可是他的神色是认真的。

“他,他们……那个高个子的人,用剑很轻很柔。”穆公任发现,那两个人,他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他只看重了对方的剑。“矮个子的刀很快,很刁。”

明悟点点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讯息,前提是,穆公任的有足够的眼光。看得出招数,并且看得出对方是否有意隐瞒身手。所以明悟接着又摇了摇头。

只有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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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式仪把两个人的样貌画下来的时候,穆公任和明鉴都吓了一跳。因为那画面,就好像不是人,有些像传奇小说里面的插画,或者异世界地狱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穆公任摇摇头。妹妹根本就没有学过画。两人都有些怪异:一个眼皮微厚,眼小脸大,面孔突出;另外一个脑袋很大,双目炯炯,脸颊带沟,瘦脸嘴突。状貌狰狞袒露,就像没了皮、露着肉的样子。好像一只猪,一只猴子。

但明鉴很奇怪,她能够将兵刃刻画得如此细致,似乎不是绘画水平不足。看样子这个小姑娘也是提防着故意耍我呢。

穆公任在回忆,当初的情景,一个控制着小舟,一个朝自己动手。握刀的姿势,格挡的手法,转身离开,渡水过河……

“那个使刀的人,右手掌心好像被刀划过。高个子的人,左脚内拐。”

“好吧,”明鉴点点头,“你们放心,我们会处理的。”

“你知道他们是谁?”

明鉴摇摇头,这和他猜测的人略有不同。“还不知道,不过至少有线索了。对吧?”

“你怀疑我在骗你?随你便。”穆公任却也听得出别人话里有话。

“不敢。”虽然他身边的人,都对眼前这个青年的放肆大为不满,但是没人敢出来指责他。明鉴在,还轮不到他们说话。

“我听说盟主在洞庭,会碰到他们么?”

“但愿能够碰到。”明鉴倒是希望如此了。有曾青在,他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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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穆公任在想,如果当初在洞庭多停留一段时间,或许就可以碰到白曾青了。可是这种事情难以预料。

人生是由巧合连接的,必然的是共性。

人,区别其他生物的是共性,而区别其他人的,是个性。

郑尚也曾经告诉过自己,若是在外头碰到白曾青,或许可以求得他一番指点,但在天地盟,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他挑战。

据说曾经有人留在天地盟,连续找白曾青挑战了一个月,后来回去修成了一个武林高手。后来他想要问更多,但是郑尚已经离开了。

郑尚觉得自己暴露了此行的目的,自然是急着离开咯。不过穆公任也并不想就这样一直呆在天地盟,受人庇护。

那个老头是这样说的。“你们若是非要亲自等到他,还是进来等吧。年关时候,都是他最忙碌的时候,一个错过,说不定就要等到明年了。拜访好友,或者回家去了都难说。”

听申有赖说,白曾青明明没有家的,那家,自然是指星相派。

他不想留在天地盟。他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感觉。不知道那个老头是否就是好意。纵然他是真心,难保那些手下,就会好意。

自己一个人倒也不怕,只是妹妹在身边,他更要照顾妹妹,不让她觉得不舒服。小孩子都是敏感的,谁对她好谁对她坏,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总能够比说得清的人看得更清。

因为她看的不是规律,不是常态,而是片段,是零碎。是没有经过整理的。

经过整理的,是人们想要呈现的,却不是内在真实的。

他想过现在回头,赶去洞庭。但万一自己赶到那里,而他又回来了,说不定途中会再次错过。何况他怎么找对方呢?他连白曾青的样子都不知道。

他终究会回来的,留在这里,可能时间会长些,但总有碰到他的一天。留下来?

他想过那一天,白曾青回来了,他去求见,然后请他收自己为徒,可是他不答应,周围的人,会是怎样的眼光?如果他答应了,周围的人,又会是怎样一种眼光?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还会在乎颜面。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人,一个就快一无所有的人,竟然还会在乎颜面。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不惜一切的。

想一想,就会知道,那是他爹教他的。否则一个种田的,哪里那么多放不下的?怎么会那么介意别人的看法?所以他更加讨厌他爹了。

试图面对白曾青的时候,他竟然会有如此之多的顾虑。可是当初追着申有赖的时候,他完全就没有想过这些。难道是因为自己觉得申有赖更亲近么?

面对陌生人,便放不下,便会害怕。那是妹妹,不是自己。他这样说服自己。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反倒是想念申有赖了。

不过他不会让人看到他的沮丧。

他不清楚前路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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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楼吃饭的时候,店里来了一对兄弟,显然是会武功的。兵器是一对短枪戟和双刀。

不过这里的人,会刀枪也很正常,大家也都不吃惊。

两人问起了天地盟和盟主的事情。正好穆公任可以在一旁听听。

那个伙计显然很健谈,而且老板也不阻止。显然那也是一种很好的揽客方式。

那伙计说起了三件事。一个是八年前,面对朝廷的压力,白曾青派出天地盟的十几名高手,诛杀为祸江湖的三十七个大恶人。

在这里,好像没有官府什么事情,一个伙计竟然敢公开讨论官府,甚至是将官府贬得一文不值,也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后果。

因为那些人,行踪诡秘,而且诛杀了不少朝廷的大员,令京中人心惶惶、龙颜震怒,所以派人来天地盟索要说法。白曾青面对官府压力,依然顶住了,那一次,他并没有卷入更多的武林门派,而是全靠天地盟的势力,将那三十七个罪魁祸首,通通杀了。

那个使刀的人刚要说些什么,便被他兄长挡住了。那个伙计继续说起了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情啊,别说我没出生,我爹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呢。所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时候还是吴盟主在的时候。”

吴盟主是吴新守,使一柄大成之剑,据说剑重六十一斤,以抱一大式而名扬四海,四十多年前受任盟主,更在熊抱实之前,只是后来退位让贤了。

当时的白曾青还是个毛头小子,十二三岁的样子。后来穆公任还将之和自己做了一个比较,自己已经二十出头了,还毫无本事,顿感羞愧不已。

当时的熊抱实,武功之高,可能已不逊吴新守了,不过名头却不甚响亮。有一次,他们替人护送一批财物,远出藏边。被一群强盗给盯上了。

式仪注意到,果然说起强盗土匪来,哥哥就会特别地情绪激烈。他停止了咀嚼,仔细听着。

熊抱实虽然武功高强,可是为人却老实,也不是很聪明,所以被人骗开了。然后三四十个精壮的汉子就冲过来,要打劫这批财物。

当时,运送这批财物的,只有三辆马车六个仆从,以及他们祖孙二人。

“那是天地盟捐献给受难的百姓的钱财,自然是不能任由人抢走。白盟主让另外几个人照顾财物,自己一个人对付三四十个大汉。并且将他们全部打倒了。当时他才十二三岁呢。”

“那是,毕竟熊抱实也是天下第一人。在他身边三年,足够练就一身本领了。”

“话不是这样说的。你就是八九岁开始练武,练上三五年,见识大涨,也不会突破年纪的限制。你说对吧?”伙计反问那对兄弟。

那个大哥点点头,“你说的对。”

“接下来呢?”穆公任很想知道,白曾青会怎么对付那群盗贼。

“他见那群人也是被逼无奈,只是惩罚了几个首恶,放过了其他人。还分发了一些钱财,接济这些人,让他们去做正经买卖。”

“哼哼。”穆公任刚想反驳,那个用刀的男子也同时说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如果他有那钱,为何不去接济那些受灾的无辜之人,反倒来倒要救助这些为恶之人?”

这正是穆公任想要说的话,而且他相信,作恶的人,是不可能改正从良的。真正的好人,是有所不为的,是有底线的。曾经突破过的地方,就不再是底线了。会一再的被突破。

但是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曾经偷过别人的钱袋,盘算过抢人家的马匹,只是因为有妹妹在。

“他们真的改正从新做人了么?”穆公任在那头,终于开口问了。可是这并不是伙计希望听到的问题。

“别急,让我慢慢讲来。”其实刚才不慌不忙等他们提问的就是伙计本人。“没多久,他的师公回来了。他已经识破了,所以将那个引诱他离开的人给擒了。来到这头,发现那些土匪都被他的徒孙给打发了。可是那贴了封条的箱子被徒孙给开启了。他问徒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他分了十两银子给那些人。因为有人求饶,说山寨的女眷孩子没有吃穿,所以才出来劫掠。”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常人没有吃穿就来劫掠虽然不对却也是不能苛求。他们有了这些钱财,就可以从事正经的买卖,这条道的行人旅客,也就更安全了。后来熊抱实让他押送着这笔钱财赶路,自己随后筹集了十倍于这个数量的钱财发放给民众,还向吴新守请罪。

“有一次他来这里喝酒,我问起他这件事情。他说事实并非传闻那样。他弄错了。那些人只是强盗而已。那不过是骗他的说辞。”

他走后没多久,熊抱实便从那个骗他离开的人那里,弄清情况。他押着那人,去到那山寨。可是山寨正在散伙。因为他们知道,得罪了一个厉害的人,是非常危险的,更何况,他还小。

年轻人更受不了欺骗。总有一天,年幼的白曾青会明白这一切,那么等待他们的将这个少年的复仇烈焰。

当然,他们也知道了,另外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正是打败过中土昆仑创始人张扬虚、断魂门创始人严本厉的熊抱实。

熊抱实是不想伤了他的心,不想让他愤世嫉俗,所以不让他知道的。

“他说以后碰到了这种情况,还是会伸出援手的,哪怕可能会被骗了。”

“这就是值得你佩服的地方么?”穆公任不以为然。若说他以一人之力打败了三四十个土匪,倒是值得自己佩服。“没有识人之能,被人蒙骗,用别人的钱财来行仗义?坏蛋就是坏蛋,他根本就不该放过他们的。”

“我曾经因为偷盗而入罪,是他救了我,接济我,我才会有今天的。”这时候那个老板终于站出来了。“被人骗了一次,就认为全世界都是骗子,都是恶人。这才是懦夫。”

穆公任不再说话。他并不认同,只是不想纠缠。他想继续听那个伙计讲下去。他讲了第三个故事。

说的是白曾青担任盟主时候发生的事情。可能过了一个月时间吧,有人来找他挑战。事情就发生在街上。

“我是没读过书,也没有练过武功的,所以不懂了。那人逼迫盟主出招,可是盟主并不想和他交手。那个人拦住不放。街上人就越来越多。盟主请他去天地盟休息休息。有些人私底下都说盟主有名无实,自知不敌,所以不敢出手。盟主有一个手下就想代替他出手教训那人,可是盟主他不许。然后就听见他口中念念,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玄虚奥妙的,接着那人就离开了。大家都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是我身边有个人,也是练武功的,他说盟主是出招和那人交手呢。他不想在外人面前伤了挑战者的颜面。”

“说够了么?”那个使刀的人霍然站起来。

“你要是想听,我还……”那伙计是说得有些得意了,一时竟然未察觉那人的语气。

“好了,快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老板看得出,这两人显然是对白曾青有不服的。

“白曾青仗着武功高,众人拥戴,便自以为是。朝廷只是向他索要那些人,可是他在将他们擒获后把他们都杀了,觉得奇怪么?几十年前,他有个好友,在朝廷做官带兵,曾经将一个族群连根拔除,当时他就在那个将军的左右出谋划策。我师叔不是武功不敌,而是听信了他的一番虚妄言辞,这才主动离开的。”

大哥未能阻止兄弟,他已经把一切都说了出来。看样子,当初那个向白曾青挑战的人,便是他们的师叔了。

也许真的和这两个人说的那样,白曾青并非一个好人。饶是这样,自己也要和他学武么?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向申有赖问个明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本事去天地盟理论去啊。出门左转。”伙计还是有些不服气。“打不过人家,就只会背后议论,算什么英雄。”

“我想和人家理论,可是他们讲道理么?拳头决定一切,那官府永远都比草民有理。拳头能讲道理的话,你肯定理亏了。”

那个大哥猛地一拍桌子,可把那个伙计给吓坏了。平常食客总是喜欢听他讲些添油加醋的故事的,可是这两个人则不同,似乎是白曾青的对头。好在那两人并没有和他计较,扔下饭钱,转身离开了。

妹妹提醒,穆公任也发现了,那人留下了一封信。老板发现后,把信覆了过去。

式仪让伙计加一碗菜,穆公任却觉得妹妹在笑,再看妹妹那头,桌子上写了几个字:他是骗梓。

穆公任不明其意,但猜想不是好话,否则说出来不至于写出来。他想擦,但是已经晚了,那个伙计看到了,脸色一沉。式仪却装作不知,问他,这几个是什么字啊。伙计突然脸红了,跑掉了。

穆公任不知道妹妹又弄了什么伎俩,还担忧招惹了别人。就在这时,有天地盟的人来。穆公任转过脸去,不让他们发现。

为首一人拾起信件,笑着对两个下属道,又是来找盟主挑战的人呢。看样子是怕输了,拐弯抹角,连名字也不署了。

然后又问起那个伙计,一番描述,那人似乎心中有数了。

“那两个人很可能就是崂山派的,只是不知道这次又从哪里找来了高人帮忙呢。”说罢,那几个人就回去了。

从那人的口气可知,这是常态了。却不知道这崂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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