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半明半暗的月亮已升得很高,房间里的人却没有一点睡意。他们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章痊搭在秦清腕上的两根手指,微微地屏住了呼吸——这已是章痊第十九次替秦清把脉,他已失望地摇了十八次头,可他们的眼睛里还是闪着零星的希望,虽然那光芒也在一点点湮灭。
章痊的喉咙无意识的咕咚了一声,手指微微离开了一下秦清的手腕,又重新放了上去,这一次,几乎把所有的手指都搭上去了。看着他的三双眼睛立即睁得老大。章痊脸上渐渐露出不可思议地神色,半晌之后,咽了下口水,言语都有些不顺畅了:“她……她的脉象有……有起色了……”
逸之一个大步迈了过去,喜道:“真的?!”低头看着秦清的脸色,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真觉得她的面孔已不似早先那般死一般的苍白了。章痊的神情似有些茫然,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点头道:“若是过了今晚,她的脉象不再恶化……就算是活过来了。”
秀淼和方慈齐齐吁了口气。折腾了一整天,又担惊受怕了整晚,她们也十分疲倦了,此刻心神一松,立刻感觉到一阵浓浓的困意。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她们再也支撑不住,眼皮耷拉下来,趴在桌前睡着了。
逸之从秦清脸上收回目光,看了眼章痊,却见章痊正愣愣地瞪着秦清,神色似有些狂喜,又有些迷茫,不由道:“章大夫,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章痊被他的话声一扰,似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没有什么不妥。只是……”他伸手又探了探秦清的脉,像是终有些不敢相信,“早先她的脉确实已呈死相……我虽然没敢说出来,但其实已断定她决计撑不过两刻钟了……可是此刻竟然……”他实在不愿相信自己诊错了脉,但是,他又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奇迹,竟能起死回生。
“章大夫行医多年,真的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例?”逸之问。章痊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也不完全如此……”他努力的回忆着,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三十多年前,天下还未大定,朝廷的军队还时时出动,剿灭叛军。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小的学徒,跟着师傅行走四方。有一日,我们途径一处,那里头一天刚发生了一场恶战,尸横遍野……”
章痊的脸上划过一丝恐惧,那一幕的惨烈和血腥刻在了他年幼的记忆里,终生也不能抹去。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师傅见我害怕,便想赶紧离开,宁可多绕些路。谁知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我的脚。”那只手握得那么紧,吓得年少的他放声尖叫,至今想来,脚腕上似还残留着那冰冷的感觉。
“师傅见到还有活人,便不肯走了,急忙将他从别的尸体下面拖了出来。师傅原想救他一命,谁知把过脉之后却震惊不已,后来他告诉我,他从来没见过脉搏都快要没了的人还能像那样动和说话的。”章痊转眼看了下秦清,眼中有种说不出的神情,竟像有些畏惧,“那人睁开眼睛看见我们,眼睛里倏地放出光来,像是高兴之极。他说了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求我们替他带个信去,告诉那人,暗中出卖了他们的奸细是谁。”
陈年的故事,带着一种莫名的悲凉,房间里静极了。章痊低声道:“他说的那人,我们一听便全明白了——那是前朝的大将军,也是本朝建国后最后一支叛军,据说,他身边还保护着前朝皇室最后的血脉……”逸之的身体忽然一震。章痊察觉到他的异样,醒起他的身份,自觉失言,赶紧解释道:“沈公子莫要误会,先师和我绝没有留恋前朝的意思!先师想救那人,全是出于医者的仁心……”
章痊心下万分不安,并未注意到逸之眼里闪过的一丝悲哀的神色,直到知道逸之打断了他,摇着头道:“章大夫多虑了。那些陈年旧事,还有谁会去追究?你继续讲吧,这个故事……我很想知道结局……”章痊仔细地看看他的表情,见他的确没有追究之意,心里微微一松,这才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那将军就在头天晚上,便已战败身亡了,据说,他正是被人出卖陷害,才会兵败如山倒……”
逸之的拳头微微握紧,但是藏在衣袖里,章痊并没有看见。章痊的思绪仿佛已陷入了那太久之前的回忆里,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人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身体,和目光里慑人的光亮,“我当时‘啊’了一声,正想告诉他这信我们带不了了,师傅却用眼神阻止了我。他望着那人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会将信带到。你放心吧!’”
“那人得了这个承诺,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实在沙哑之极,他笑了两下,嘴里便溢出血来。但是他好像一点也不怕,真是很高兴的样子,冲师傅说了声‘谢谢’,然后闭上了眼睛。”章痊也闭了闭眼睛,沉默了一会才道:“我吓了一大跳——他嘴角明明还带着笑,怎么会说死就死?就请师傅再给他把一把脉。师傅却说:‘他本来昨日就该死了,一直撑到现在,就是为了将那句示警的话带给他的将军。’”
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并没有结束,但是章痊顾忌着逸之的身份,没有再说下去——后来,师傅让他跪下来给那人磕了三个头,告诉他,这样的人是值得尊重和敬佩的;他们本是急着赶路,却还是找来工具,将那人好好地掩埋了。
房间里静了下来。逸之转头去看秦清,良久不语。章痊习惯性地又替她把了把脉,脸上再次露出讶然的神情:“那人虽然多活了一天一夜,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悍将,而且最后仍是死了……清夫人的脉息却在逐渐转强,看样子,今夜当是无虞了。”他沉吟了半晌,道:“或许,那‘以血补血’之法,并不像师傅怀疑的那样,是无稽之谈。”
“又或许,她也与那人一样,尚有心愿未了——只不过,她知道,想要完成那件心愿,仅仅捱过一天一夜,是远远不够的。”逸之的话,让章痊怔了一怔。许久之后,他才低声说了句:“但愿如此。”
冬日从天边升起的时候,这个无比漫长的夜晚总算过去。伸手握住秦清微温的手,逸之觉得阳光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美丽,那金色的光芒普照万物,仿佛令世间的一切都焕然一新,连生命都是崭新的。
章痊慎之又慎地检查之后,终于说了句“应该是救回来了”。方慈与秀淼欢呼雀跃,接过章痊新开的药方,顾不得洗漱收拾,便风一般地冲了出去。章痊说,清夫人随时都会醒来,所以她们干劲十足地煎着药,希望这浓浓的药汁,能让那一刻早早地到来。
可是,秦清却迟迟没有醒来。她的脉象已恢复了生机,甚至的双颊都隐隐有了一丝血色,但她始终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睡得很沉很沉,永远都睡不够,永远都不会醒来。
竹影来过,在她房内坐了整天,泪水打湿了她的枕头;方慈每次端药进来,总是跪在她的床前,低低的啜泣,不住地忏悔;秀淼又变得沉默,每过一阵,便往炉子里添些炭,然后仔细地再检查一遍她的被子有没有盖好;章痊来得少了,每次把过脉都又冲回药芦,他不断地翻阅医术古籍,胡子都快要被自己扯掉了。
逸之每晚都守着秦清。他是男子,又正年轻,别的人都歇下了,他便来陪着。有的时候,他好像听见秦清发出了一些很细微的声响,便立刻走到床头,期待着她很快便会睁开双眼,可是每次等上许久之后,看见的还是她双目紧闭的样子。这时候,他便会在她耳边轻声道:“李瑜还没有找到,秦清,你不可以死。”
所有的这些,秦清都似没有知觉,三天过去了,她依然沉睡如初。不仅方慈每天要向章痊问上很多次,连逸之也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看着章痊的眼神,也带着清晰的疑问。
章痊的眼眶都黑了,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想尽了一切办法,却没有一点作用。当被问得实在捱不下去的时候,他掏出了一卷古册,犹疑着道:“这册书上记载的是从古自今的各种疑难杂症,其中提到过相似的状况,叫做……”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了连自己都不大相信的两个字:“……叫做‘离魂’,病患脉息正常却长睡不醒,有时可长达数十年,直至老死……只不过,这种情况多由外伤造成,而清夫人……”
“如何唤醒他们,书上可有记载?”逸之打断道。章痊黯然摇头,低声道:“完全没有。”话音刚落,方慈已哭出声来。许久未曾开口的秀淼却突然道:“清夫人根本不是什么‘离魂’!”余人都是一惊,只听她道:“有几次我在替她擦洗的时候,看见她的嘴唇好像轻轻地动了动……虽然没有声音,可是那样子……就像在说梦话……”
秀淼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秦清,露出一抹悲伤的神色,轻声道:“我觉得,她真的就是睡着了……只是,不愿意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