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的母亲是第一个让他明白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的人。“你觉得自己是身在画里的,对吗?”他九岁的时候,她就这么问过他。在那之前,他以为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拿起望远镜,深怕拖船会惊动鸟儿。红头鹊鸭,第十二只。白嘴潜鸟,第十三只。角,第十四只。
① 奥施康定,强力止痛药。
② 《老黄狗》是一部1957年推出的迪士尼经典影片,剧中的老黄狗忠诚地保护了男孩特拉维斯一家,但最终因为患上了狂犬病,特拉维斯不得不开枪把它打死。
③ 尤马分局,尤马地属美国亚利桑那州西南部,位于美国与墨西哥边界线上。
“看,这就是我说的。”迪昂说道,“顶多有一小撮警员能想起来去仔细观察那艘拖船。谁知道你会看到什么呢,对吧?如果你不去看一看,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样让你的生活变得容易很多吧,是不是?”
她让他把车开回布雷恩镇的边境酒屋,布兰登在这里又听到一声如手机铃声似的鸟叫。原来是一只欧掠鸟啊,第十五只了。“除了这些人渣之外,大部分警员还是非常勇敢机智的。”她说,“所以他们能在这里工作,我们也是很幸运的—公路管理员也一样。”
迪昂买了一份三人份的美式咖啡。回去的车上,布兰登开始发问,可这时她又有点爱理不理的了。和在学校的时候一样,每次其他人都会没完没了地讨论高尔夫球啊、女人啊、车子啊,等等。可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大家就爱理不理的,就好像他要朗诵什么晦涩难懂的文章或要说天书一样。他总是把“天使”说成“天子”,“棒极了”说成“伴急了”,“缩醛胺”说成“说全啊”,如果没人指出他的错误,他自己是不会注意到的,只有听到大家开始笑自己时,他才能意识到。
他的目标是,和迪昂谈自己的想法或是向她提问的时候,能尽量保证语言简洁。三年前,丹尼克劳福德曾告诉他要在自己的心里安装一个警铃,一旦他持续几分钟只听到自己的声音,那就要赶紧拉响警铃。丹尼还教他注意看听众是否在皱眉毛或嘟嘴巴,因为这些都表明他可能发错了音或是说得太多了。
“伊朗人都喜欢大呼小叫,”迪昂对他说道,“总是嚷着什么‘如果我再回伊朗,我就不得好死!’真的吗?那为什么你的记录上面还写着你春天曾回去过呢?‘哦,那是回去看家人啊!’韩国人则喜欢成群结队出现,而且基本上都是女人,身上都是一股子泡菜味。”
“那俄国人呢?”
“他们就是世界上最最暴力的人,而且个个都身经百战。他们本国的专业警察都比你有手段多了,在他们身上使用过各种招数,所以你根本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是不屑于撒谎的,基本都是当着你的面骂你,让你滚开。”
他们驱车往东开去,准备开到H大道小斜坡的那边。公路两旁的桤木和冷杉长得十分旺盛,茂密的枝叶给大道盖上了一个天然隧道。路边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房地产标语,看来又有地要卖了,标语上写着—就在边境处!出了这个由树枝围成的隧道,眼前呈现出一片起伏的牧场,远处的小山被冰雪团团围住,远远望去,像是一堆堆金色和绿色的沙丘。他们驶入一片山谷,谷内十分平坦,足以和台球桌面相媲美了。眼前的景色渐渐开阔起来,那种熟悉的慰藉感再次涌上布兰登的心头,这里的农田呈几何形分布,看着十分赏心悦目。穿过这里,就可以到达目的地林登①了。
他们部门负责巡逻从大山到大海的这一段边境,大概有五十五公里。不过他们也有权力在这一带周围三十二公里内的小镇上巡逻,每一个角落都可以。林登算得上是这附近的城镇中最大的一个了。它坐落在边境南边八公里左右的地方,虽然和加拿大相距不远,但它似乎与荷兰更为相似。大概无论走到哪里,自己的根总是很难忘怀吧,所以镇子里的一切,从风车到一年一度的“荷兰日”庆典,都可以看到荷兰的影子。其他的镇子大多比它小很多,相对而言也不是那么繁华,而这些镇子也依旧保留着日益没落的牛仔风格、典型的大牧场和家庭牧场。
布兰登沿着子午线向北前行,这是山谷里最重要的南北要道。随后又迂回穿过牛奶场和浆果地朝边境开去,这边已经挖了不少又宽又直的水沟做排水管道,都深得可以划船了。他们走了一段路,发现前面被挡住了,原来是一辆大拖车正拖着一辆垃圾车。迪昂开始抱怨起来,布兰登没有接腔,转头看着天上那只如风筝般滑翔的幼鹰,第十六只。一只绕着圈子飞行的灰伯劳鸟,第十七只。还有一只不停盘旋的红隼,它的尾巴像扇子似的开着,样子十分凶残,第十八只。他环顾天空,发现远处一群欢歌的鸟儿正朝这边飞来。他曾经有一次听到过一千只家燕同时鸣叫,它们都是从巴拿马或者其他地方飞来越冬的。每次想到这个,他就很迷惑,假如赤道附近①的孩子把他的燕子当成他们的,会怎么样呢?看着这些鸟儿在天上表演杂耍,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莱特兄弟一般。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南方的孩子们,也许在寒冬中找到了新的乐子。但一到四月,他们也许就会仰望天空,问:“我的鸟儿在哪里?”②
① 林登,美国毗邻加拿大温哥华处的一座小城。18世纪初期,大量荷兰人移民至此,所以这里有许多荷兰后裔,建筑物也颇有荷兰特色,因此又被称做“荷兰村”。
路面起伏不平,一路上看到很多小房子,还有很多正在建设中的部落赌场,它们大多建在农田深处,都是离边境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每次看见这个,人们都会很生气。路边上写着关于赌博的牌子一个接一个:严禁赌博!—赌博破坏家庭!最后一个写在牧场标牌上:赌博害人害己!布兰登看到路的一边齐刷刷地站着七匹母马,正望着拖车坡道上躺着的一匹种马。身边的迪昂不停抱怨她的女儿总是生病:“来到这儿以后,我都不敢让她喝牛奶了。听说这里的女孩子八岁就来月经初潮了。我真想搬家啊。你想想,我怎么和一个八岁的女孩解释什么是月经呢?她可能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布兰登盯着那些马儿,心里却担心着玛德琳卢梭,刚刚在电话里听着她有点古怪—她还好吗?—迪昂喝完咖啡,大喊一声:“二零五号,你在哪儿?”
他只知道他现在身处警戒线附近,但并不知道这个十字路口叫什么,只好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要时时刻刻知道自己的方位!”她呵斥道。过了一会儿,她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合上眼睛,大声问道:“我中枪了!你现在要怎么办?”
① 巴拿马靠近赤道。
② 此处原文为西班牙语:Adondefueronmispajaros
股瘫倒在椅子上,合上眼睛,大声问道:“我中枪了!你现在要怎么办?”
他笨手笨脚地把那套救援方案演示了一遍。随后,她立即弹到车外,假装成一位他刚刚发现的不法分子。“注意看我的手!时刻注意看我的手!我的脸不会杀死你!但是我的手会!你要把这些人看成狗屎,让他们照着你说的做!”为了进一步训诫他,她又重复了一遍大家普遍认可的一个真理:“要留心那些不合群的事物。要时刻注意他们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布兰登,一定要时刻提醒自己:‘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回家。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回家。’”
布兰登假装在听,其实目光早就飞到那一群紫绿色的燕子身上了,它们停在枫树林旁边的电话线上,远远看去,林子像是镶嵌在浅铅灰色的天空中一样。第十九只。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大约一点八级的地震,紧接着是一阵喧闹声,像是从大树和马群后面那片如床垫般平坦的土地上传过来的,好像有人在演奏铜乐器一般。哦!他怎么能忘了那可爱的喇叭鸟呢?第二十只了。
“看着我!布兰登。”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他做不到啊。“看这个。”他小声嘀咕着。一群鸟儿成群结队飞了出去,它们伸着长长的脖子,有力地拍打着翅膀,而起飞时产生的那一段毫无章法的乐曲,仿佛小丑奏出的悲伤号角声。他看见过一百多只地球上最大的天鹅整齐有序地从地平线飞向高空的壮丽场景,仿若一大片会发出声音的雪地在重返天空。
布兰登觉得他的身体忽然轻了起来,他的腿消失了,脖子伸直了,胸部的肌肉变厚了,大脑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软软的头骨,身上的一万七千两百三十八片羽毛个个精神抖擞,开始你追我赶地工作起来。他抽动着臀部的肌肉,用尾部的羽毛调整好方向,举起双臂,慢慢将两米多长的翅膀伸展开来—慢慢地—直到他的右手伸到迪昂面前十五厘米的地方,挡住了她的视线。
“布兰登,”她的语气平静地说道,“你他妈的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