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声“诺姆”听着有点尖,像是女人喊的。是简奈特?他猜测着。他正在帮牛做怀孕检验,忙着感受那些代表新生命的硬块呢。“等一下,”他喊道,“就来了!”
就在这时,牛棚的门被打开了,苏菲温斯洛仿佛被一道阳光推了进来。只见她嘴里不停地“噗噗”呼着气,额前的刘海在两只慌乱的眼睛前飘荡着,看样子是一时间还没有适应里面昏暗的灯光。
在她的眼睛里,诺姆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脚上的橡胶靴子踩在牛粪里,脏兮兮的围裙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有的黄色,软边的棒球帽上沾满了泥土—简奈特十年前就拜托他把它丢掉了。他用空着的那只手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却把泥土和碘涂得满头都是。他看到了她脸上满是困惑的表情:他的右胳膊到哪里去了?好像他在玩一种让胳膊消失的魔术一样。但是,当她看清楚他的胳膊正在做什么“下流的事情”之时,她立刻脸色煞白,赶紧把脸转了过去。看到这,他也赶紧把胳膊从母牛的直肠里拔了出来,拔出时所发出的声音即便是他,也会觉得惊骇不已。
她再次把脸转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脱手套了,满脸都糊着泥,和小丑差不多。“记得你说过,要是看见有奶牛躺在地上,就要告诉你的吧?”她气喘吁吁地说道,“是的,嗯……”
她话还没有说完,诺姆就立刻一个箭步向药品棚冲去。他家地里现在有四头大腹便便的母牛—他多么想拥有一头健康的小牛犊和一头多产的母牛啊。实际上那边的几头牛都很能生产,所有的母牛都是。都是实实在在的多产母亲。如果母牛已经生过了小牛,那么此刻小牛就非常需要它的妈妈。
他立刻抓了一个便携式医药箱,然后慢慢地走着—膝盖疼得钻心,腹股沟紧紧地绷着—向他那破旧的小型卡车走去。苏菲在他旁边一路小跑,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她如何在吃燕麦的时候看见有牛躺在地上挣扎。他爬上车子,她也跟着爬了上去,顺便用脚上的木质鞋跟把以前扔在地上的哥本哈根香烟铁盒重新踢了一下,好盖住车里板子上被铁锈腐蚀穿透了的洞。即便在此时此刻,诺姆还是会因为她的一切而分心:她身上的味道,那湿漉漉的头发,小腿肚上的桃红色的裤子,甚至是那楔形小腿上凸起的鸡皮疙瘩。伴着一声细微的刹车声,他的卡车绕过她家的房子,然后又吱的一声驶出诺斯伍德,朝他家十号地的入口驶去。诺姆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是那头荷兰母牛,”诺姆发起了牢骚,“这是它的第三胎了。它很能生的,非常非常能生。而且……”可是一想到母牛和牛犊都将死去或正在垂死挣扎的画面,他立刻吓得噤声了。
她并没有赶紧过去把门打开,诺姆只好下车绕过车头,把门柱上的铁链松了下来,又把门朝里面推了推,然后爬回车子,没有来得及看她一眼,就重新坐回到驾驶座上。脚下把油门一踩,四个气缸立刻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他立刻挂上挡,车子猛地向前倾了一下,就哧溜一下穿过了奶牛场的大门。这条道路比较坎坷,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不一会儿他便觉得累了,只能猛地刹住车。苏菲那顶着一头可爱湿发的脑袋也跟着车子向前猛地摇晃了一下。他顺手从后座上抓住一卷绳子,一瘸一拐地冲在了前面。
此刻,那头荷兰母牛正瘫倒在地,在她旁边,一头和大丹犬①差不多大小、全身湿漉漉的小牛犊正躺在那里,呻吟着等待母亲的第一口母乳,这对于它而言可是至关重要的。看到这一幕,诺姆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可是,这位母亲却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仿佛正在和身下的土地较劲一样,嘴里呜咽着,头也无力地垂着,肚子肿得很高,比任何怀孕的母牛肚子都大。诺姆仔细看了看它发热的眼睛,又摸了摸它的耳朵,发现它正在发烧。“怎么了?小姑娘?”
他给它的头套上一个马具,把脚上的橡胶皮靴牢牢插在泥土和草里,手上使劲把它粗壮的脖子往后腿处拉,试图让这个超过五百四十几斤重的怪物重新站起来。母牛痛苦地呻吟着。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成功,只好气喘吁吁地放弃了。
“它生的是双胞胎吗?”
他几乎都忘了苏菲还站在旁边了—脚上的鞋也脱掉了,此刻的她
① 大丹犬,大型犬,通常体重46~54公斤,体高71~76厘米。
远远地站着,木鞋在手里拎着,脸上憔悴不已,身边挂着一个摄像机,
红灯亮着,正在拍摄。
“你看到哪里还有一只吗?”诺姆赶紧张大眼睛四处张望。
“嗯……”她犹豫地伸出手,指着荷兰牛后腿处那摊一米多长的椭圆形的黏液。
“那是生产过后留下的。”他嘟囔了一句,“现在,请你把手上那该死的东西放下,来帮我抓住这个。”
看到苏菲慢吞吞地用涂着润肤乳的双手握住他身后的那一截绳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叫她帮忙的,可是叫都叫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用尽全力地拖着,最后连手腕、肩膀、后背都和膝盖一样疼痛不已。母牛又哼了一下。苏菲尖叫着滑了一跤,然后又站了起来,一副恐慌不已的表情,好像完全不敢抓着那条该死的绳子。诺姆心乱如麻,他已经管不了注意什么形象了,特别是此刻地上还躺着一头拼命挣扎的牛犊和一头奄奄一息的母牛。苏菲在一旁看着他脱下上衣,卷起裤脚。唉,这对她而言不过是场戏剧,却是诺姆的悲剧啊。他真想大声责问她:你到底来这里干吗?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你正在写那些该死的书吗?你真的把你的前任丈夫给谋杀了吗?
可是,他没有。他先用那把瑞士军刀朝母牛的后腿肌腱部位猛刺了一刀,它立刻跳了起来,苏菲也吓了一大跳。接着又给它的后腿来了一刀,母牛没有反应。他又加大力气再捅了一刀,牛还是连身子都没缩一下,可已经让苏菲看得哭喊了起来。他抓起医药箱,跨坐在牛脖子上,再从箱子里的一个袖珍口袋里拔出一根针管。他伸出一只手沿着它的脖子摸索着它的颈静脉,用力地挤着,终于,一条和花园水管一样粗的动脉在它的脖子上凸显出来。诺姆立即拿着锤子在上面使劲敲了一下,让针头扎了进去。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直往他的脸上溅去。
“希望你并不害怕看到血。”他对苏菲说道。事实上,他倒是很希望她会害怕。他又把针向里面敲得更深一些,并在上面连了一根输液管,然后把手里的输液袋高举过牛的脑袋。
“里面……装的是什么?”苏菲胆怯地问了一句,又开始拍摄。
“大部分是钙。”他故意喊得很大声,好掩饰自己的紧张,“如果滴得太快,它会得心脏病的。不过你看,我屁股坐的这里可以感觉到它的心跳。”他停了一下,似乎又感觉到了,“所以每当它的心脏漏跳一下或者跳得过快—就像刚才那样—我可以捏一下这根管子,让它跳得更平缓一点。”
“你用屁股就能感受到它的心跳吗?”苏菲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踮起脚绕着牛头走着,仿佛它是一条龙似的,“它到底怎么了?”
问题实在是太多了。首先,它的一条腿坏了;其次是产后瘫痪;很明显,它还吸入了太多的空气,如果不赶紧打个嗝,把气放了,仅凭这点就足以夺去它的性命。它还有可能会因出血过多而死。最重要的是,它价值两千五百美元啊!就这么简单。可是他告诉苏菲的只有一句话:“两千五百美元!”
诺姆抬起头,正好看到地上的牛犊正呻吟着站了起来。他哀叹一声,只好赶紧给母牛输液。就在袋子里的水滴进去三分之二后,它终于停止了呻吟,动了起来。诺姆把针拔了出来,退到一边站着,看它尝试着活动自己的后腿站立起来。他告诉苏菲,让她继续抓着绳子,而他则在背后猛推母牛。她只好又把摄像机放到地上,并且还摔了一跤。按摩女郎,欢迎参观奶牛场。慢慢地,牛的三条腿都站了起来。诺姆继续用力推它的屁股,哄着它活动那条被刀刺中却没有反应的腿。最后,那条腿抽搐了两下,在他气喘如牛的大力帮助下也站了起来。肚子下的胎盘终于落下,砰的一声炸开,流出一大堆液体,有些都溅到了他的膝盖上。
他听到一声抽气,但并没有朝苏菲望去。他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那头荷兰母牛,虽然它到现在还有点恍惚,不过已经能一步比一步更坚定地走向它那正在颤抖不已的小牛犊。小牛的后腿和脊梁骨弯的角度都恰到好处,和他曾经喂养过的任何一头荷兰乳牛都一模一样。它舔着小牛犊的脐带,以最快速度把它身上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舔掉。诺姆的嘴里似乎也尝到了血腥味,可心终于放了下来。如果不是苏菲及时跑过来找他,母牛和小牛恐怕早就死了。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对她涌起一阵淡淡的感激。
她又呻吟了一声,他终于回头朝她望去,看到她正把手放到大腿上,不经意间看到了她那曲线优美的臀部。他赶紧把脸转了过来。她抹了一下嘴巴,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然后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诺姆感受到了她的退缩和她全身发散出来的厌恶。他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手指关节处的褶缝里堆积着已经干涸的鲜血。此时此刻,他要说些什么才能挽留住她呢?他突然很想和她说早上有人向他提供贿赂的事情,在故事的精彩处还要专门放慢速度,引诱她一步一步追问细节。他迈开步子准备向她走去,就在这时,他看到鲁尼那辆雪佛兰车慢吞吞地开了过来,透过车窗,小鲁尼又露出那张灿烂的笑脸,似乎今天就是他人生中最精彩的一天一样。他身后传来了那栋正拔地而起的赌场施工的铿锵声。尽管诺姆直到那一刻才注意到它的存在,可那声音听着越来越大,似乎想赶在某些虚伪的暴民阻止他们之前,抓紧时间建完一样。他又转身看着苏菲,可惜她已经走得很远了,身影看着很憔悴,连走路都晃晃悠悠的,仿佛她才是那个刚刚生过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