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他嘀咕着,一边向门口走去,几张棕白色相间的大脸已经挤在那里,慢慢悠悠地来回徘徊了。毫无疑问,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当然还是“珍珠”,它坚定地站在那里,那模样似乎在向他保证,它们一定能齐心协力共度难关。他打开圈门,又轻轻地推开挤奶室的门,看见最让他得意的六头奶牛正拖着笨重的身体缓慢地走动着。排着队的它们,看着就像是排在体育场小便池前的大块头,一头扎在饲料槽里。诺姆一边听着它们哼哼唧唧吃食的声音,一边站在旁边把软管子挂起来。有些牛在接种或者修剪蹄子的时候会变得很活跃,记得上一次他就在挤奶室里遭到了一头牛的攻击,不过这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了。为了不让公牛跑到它们中间乱搞,温驯的奶牛通常会把头朝外、屁股朝里围成一个封闭的圆。想到这里,诺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去看望雷兰克哈尔,他的肋骨上次就是被他们家的牛给撞断的。可是一想到要和这个总是表现出一副施恩者态度的人聊天,他就已经感到疲惫不堪了。
他又走进另一个牛圈,先给奶牛的乳头消毒,又把管子弄紧了一些。忙完了这个牛圈,还要其他四个圈也得像这样整理一下。不过,幸好前面这六头牛的乳腺是健康的,他也总算可以稍微松了一口气。透过连接两截软管之间的玻璃球,可以看到天鹅绒般柔滑的牛奶打着旋儿向奶罐奔去。看来用白血球和体细胞来衡量也不一定准确啊。他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边走过去检查奶罐的真空度。那些该死的电脑,没有哪一台能像他这样了解这群牛。他把软管回冲了一下,转身回来洗了洗脏兮兮的两只手,然后再去添了一堆饲料,这些牛儿正在一边吃草一边挤奶,等挤完奶就要把他们一一唤出牛圈。大多数的牛听到他那“哞哞”的叫唤声就会自动走出去,只有少数几个不听话的家伙还需要在它们肚子上面推两下才行。我们一定能熬过这个难关的,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然后又好像安慰自己似的大声地说了一遍。
下面的六头牛里有两头的眼睛都变红了。诺姆把软管挂了起来,又给肿胀的牛眼睛滴了几滴土霉素①,再看看它们的肋骨,检查一下有没有掉膘。他家的奶牛有不少都已经产过不下四次崽了。如果是那些大场主,早几年前肯定就已经用啤酒把它们催肥,然后宰杀了。可是,既然牛都没有放弃你,你又怎能放弃它们呢?
在挤完八百多升的牛奶后—这只相当于最健康的那一半牛产量的百分之四吧—他拿起铲雪锹开始清理挤奶室里面的牛粪,脑子里不禁想起戴尔麦西克提议的把牛粪变成电力的“绿色能源计划”。真是一个天才啊!三百千瓦—这些电能满足两百户人家的用电需求了!就因为这个提议,他还拿到了补助金,连保罗艾伦②都送了一张善款支票给他!诺姆一想到这里就愤怒不已,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一半原因是自己永远也想不出这样的好主意。人活到六十二岁,身上有什么缺点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了。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应该把布兰登赶到边境检查局去。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那个爆炸犯的身份始终还是个尚未解开的谜团—他还没有醒过来吗?—这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人人都在用猜测来填补这个故事的空白。记得帕特拉曾小声在他耳边嘀咕过:“布兰登什么都知道。你看不出来的,布兰登都明白。”
微软亿万富翁。那有什么了不起啊。他的布兰登还是个超级警
① 可用于治疗奶牛乳腺炎的药。
② 保罗艾伦(PaulAllen,1953~),美国企业家,与比尔盖茨创立了微软公司的前身,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
察呢!
诺姆知道,时间一到,所有这些事情都会变成尴尬、悲剧或是尴尬加上悲剧。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惕—他从儿子的身上发现,布兰登对这些事情一点也不关心,好像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像某个无形的大坝正把他的生活分成了没有关联的两部分。
简奈特对于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也记得越来越不清楚了。一个星期以前,他看见她盯着布兰登,嘴巴欲言又止,好像是想问他:你怎么忽然穿上这身制服了?她很少能把脑子里的片段连在一起,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别人拿抹墙粉涂在铁锈上一样。一天下午,她拍了拍衬衫,又朝衣领里面吹了吹,平息了身上的另一波热潮,然后对他说:“诺姆,我们要好好谈一谈了。”可等他刚刚坐下来,她就哭了起来,说自己又忘记要和他谈些什么了。
他先让自己的膝盖歇息一下,准备待会再把苜蓿草包放到超级切割机里。本来还想中午好好小睡一会儿的,可现在脑子里晃来晃去都是那个诱人的提议。除此之外,他还要想着如何拼尽全力照顾这么大一群奶牛,怎么可能睡得着呢?难道他的奶牛场看着就这么凄凉?水沟那边随便一个加拿大人向这边瞟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急需现金吗?难道是某个像教授一样的人向他们告的密?现在,诺姆觉得自己信得过的人越来越少了。他已经不会再和任何人谈论钱的问题了,甚至和简奈特都不曾提到过。每次一想到她根本不知道那艘只建造了一半的帆船,已经耗去他们三万八千七百五十美元的事,他就心烦意乱。他怀疑,那艘船现在连成本价的一半都卖不到。以前当她对数字还不糊涂的时候,支票都是她负责填写的,她每天都会鼓励他,让他勇敢地面对各种问题。那时候,诺姆挺羡慕她那种超然的生活态度。可是他明白,自己最后所能剩下的东西就只有一堆讨人厌的数字了。那本写满漂亮女孩电话号码的本子放在那里都有五十年了,可是他从未打过一个电话。很多次他都想去划船,可是计划却从一个季节被推到另一个季节。小帆船的尺寸大小他一直就
没有测量完;姐姐、父母、叔叔和婶婶的生日、忌日,他也早就记不得了;昨天,邮箱里有一份犀利士①的广告活页,上面写着每次勃起需要的钱居然一下子就涨到一块九毛八了。
他在主要牛棚周围又喷洒了一遍次氯酸钠。奶牛拉稀的情况不是很多了,比正常情况下都要少得多。可现在到底有什么是正常的呢?鲁尼到底死到哪里去了?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诺姆赶紧走出来,准备抽根烟。这个山谷被虚假的希望照亮了。从远处开来的饲料车发出一阵隆隆的声响—又有两千美元要砸出去了—他不得不停下手里正在抽的第二支温斯顿牌香烟,重新回到生意上来。他还没来得及检查病牛的那个牛棚,只好随便拿奶瓶来喂喂小牛犊。以前这个工作他总是喜欢让布兰登来做,这是让你接近牛儿们的最便捷的方式。大农场主们是不会有这种担忧的。他们嫌麻烦,所以根本不会自己喂养小牛犊,通常都是再等两年让它们自己长大,直接买这种幼牛,再把牛养大然后卖牛肉。诺姆从来不吃小牛肉,他这样做有很多理由。首先,新泽西小牛比小狗还要可爱,它们对世界充满着好奇、对人类又是如此友好,以至于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迫使自己不和他们玩耍;其次,奶牛的子宫几乎和人类的一模一样—他很喜欢把这一点告诉别人。如果以上两点还不足以让你动容,那么他就要说,它们连排卵和妊娠周期都和人类是一样的。而且小牛从肚子里跑出来的时候和你一样,也是连着脐带的。
除非它们流产了。半年来,诺姆家的牛流产的次数比以往三年的总数还要多,这又让他想起《全国奶牛场杂志》上,一篇关于奶牛场连续遭受四十到五十次流产的文章了。他们甚至还用了一个非常残忍的词来形容这件事—流产风暴。
来到病牛的牛棚,他才发现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他先剪掉了四个昨天用橡皮筋绑着的乳头,然后发现又有六个开始充血了。有些牛是慢
① 犀利士(Cialis),一种壮阳药。
性病复发,以前都被他治好过,这也意味着,不管他承认与否,它们的乳头被割掉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距离上次逮到布兰登来巡视奶牛已经有两个星期了。当时诺姆还对布兰登进行了一番长篇大论的教导,之后同意,只要布兰登不再来奶牛场并且像他承诺的那样安心工作,诺姆就给斯特莱姆勒医生打电话,可到现在他也没有打。而且他越是等待,越是难以下定决心打这个电话。他想先找机会和鲁尼这样的乐观主义者讨论一下最新的牛奶数据,看看结论如何。实在不行的话,再找那个如临大敌的医生,看他拉低眼镜、听他长篇大论:在一个好农场里,奶牛是喜欢被挤奶的。也正是斯特莱姆勒提醒他说,如果他不找一个真正的挤奶工来代替他儿子的工作,那么不出六个月,他的奶牛场肯定会遇上麻烦。直到布兰登去学校两个月后,诺姆才明白这个兽医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当他在重新思考一直购买的用于配种的廉价精子的时候,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小孩站在他家门廊上的样子。如果他们了解诺姆的习惯和需要,那么他们也该很清楚他的儿子是谁,对吧?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紧张,只好借助和生病的奶牛低语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又重新回到健康奶牛的牛棚,想看看那些刚做了人工受精的奶牛有没有怀孕。
“诺姆!”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他才想到,可能是鲁尼终于赶到了。“在这儿!”他大声喊道,就在那一刻他决定暂时先不告诉鲁尼那些数字的事,更何况鲁尼那高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劲儿是多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诺姆现在需要的是感受这份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