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麦克阿弗蒂说道,“他们会赶紧把这批货登记下来,这样他们的业绩库里就又多了一项记录。”他边说边用手指比了一个尖塔,“等他们拿你的成果炫耀邀功之后,就会把这些花蕾放到他们的那个炼狱里烧掉。当我们这些小海鸥被别人砸石头的时候,他们就置身事外。”他垂下眼睛,两只手的手指在肩膀下面扇动着,仿佛那儿长出了一对迷你翅膀一样。
每次布兰登环顾四周,都能发现有更多的人在偷听或者偷偷打量他们这桌五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毫无疑问,这场‘圣战’增加了他们的财力,”麦克阿弗蒂说道,“当然—”他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其实我们并没有阻止任何恐怖分子,我们只是在帮这些加拿大毒枭哄抬物价而已,我们反而让他们的商品变得奇货可居了。”说完,他举起杯子,“敬我们这些边境巡警!”
“我个人认为,”迪昂打断道,“至少我们能阻止‘地狱天使’向小学生贩卖毒品,这样就挺好的了。”麦克阿弗蒂遮住嘴巴,向旁边的警员小声说道:“英雄情结。”
“麦克,你为何不直接辞职呢?”迪昂紧抿嘴巴,挤出一丝冷笑,“如果我像你那样这么看待我的工作的话,今天晚上我就该去辞职。”她说完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好让脸色恢复正常。麦克阿弗蒂笑道:“别担心,迪昂。还有二百九十一天我就可以摆脱这个工作了。看你能不能容忍我的诚实到那个时候了。”“诚实?”她哼了一声,脸色缓和了一些,“纯属放屁。”“那迪昂,你说咱们有没有逮到过哪个恐怖分子。请随便说个名字吧。”布兰登突然站了起来,却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盯着他。没等迪昂开口,麦克阿弗蒂便自言自语道:“菜鸟,你不是要走了吧?”
“我去上个厕所。”布兰登转身走开,不理会他们的哈哈大笑。他试着低下头弯着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好装作没看见对面走来挥手致意的爱迪埃里克森—“嘿,范德库尔!”—忽略所有假笑和眼光,还有什么“最近怎么样?”“看着不错啊!”之类的客套话,以及那些女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布兰登习惯了别人因为他是“鱼缸中最大的鱼”而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打量他。丹尼克劳福德告诉他要去模仿其他孩子的行为和情感,这样他的一切就不会那么引人注目。可是他根本毫无经验,不知道如何才能强迫自己适应这种嘈杂的场合,特别是在现在这种穿着制服的情况下。他也试着学习了酒吧的用语,朋友和爱人的肢体语言,还有他们如何化解别人的侮辱。比如,你当个狗娘养的笨蛋也挺好的啊,或者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可怜虫。大概就在两杯啤酒的工夫之前,他也看到麦克阿弗蒂是怎么把他那条笨拙的胳膊,搭在迪昂的肩膀上打圆场的:“不是和你过不去啊,我的朋友,你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啊。”
布兰登试图忽视音乐还有鼎沸的人声,只留意开心喝啤酒的场景,可每个人都像春天里的鸟儿一样喊出了自己最大的嗓门。米尔特凡鲁芬穿着淡蓝色的背带裤,腰间勒着一条紫色的皮带,他的牛仔裤太紧了,连扣子都不能全部扣上。他弟弟勒斯特穿着荧光绿的裤子,裤脚卷到了脚踝上,好像一夜之间他的腿就缩短了一样。他的左手掌正搭在妻子朱丽叶那光溜溜的右膝盖上,而朱丽叶则穿着一件红色衬衫,十分扎眼,都可以用来斗牛了。看到布兰登过来,她就遮住了嘴巴开始窃窃私语。布兰登知道,自从三年前她引诱他失败之后,她就一直在和别人搬弄他的是非。
苏菲温斯洛涂着火烈鸟般的粉红嘴唇,挡在布兰登和厕所之间。每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她的名字,都是和各种或好或坏的流言飞语缠在一起。但他只知道,和她聊天让他非常放松。
她歪着脑袋好把他看清楚:“你没事吧?”
“我?”
“看着有点失落啊。”
“我只是……”
“恭喜你啊,今天的事。”她说道,“听说你当时正埋伏在那里?”
他向下望着她,她则抬头看着他。
“就是你抓住他们的时候啊,你当时是躺在地上的,然后纵身一跃,站了起来,是吗?”
她抓着他的前臂,轻轻地拉了他一下,想看看他的后背上有没有粘上泥巴,试图找点证据。他看着她的手腕,发现那里靠内侧的动脉上横着一条疤痕,看着像是一排紫色的针脚。
“他们说这叫做‘潜伏’,”他说,“所以我当时在潜伏。”
“又在搞什么艺术呢?”
他迟疑了一下,问:“你听谁说的?”
“我也不知道。”
她的唇膏稍微有点超过了唇线。
“他们说这叫‘潜伏’。”他重复了一遍。
她露齿一笑:“是啊,但是……”她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前额。
他耸了耸肩膀,摊开手掌,示意她不要继续问下去。
她把双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像降神会①与亡灵沟通时做的一样。
“你妈妈还好吧?”她问道。
布兰登又迟疑了一下—对那些复杂的问题立即作出回应,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挑战。比如,最近过得怎么样?你信不信上帝?你母亲最近还好吗?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见到人们要问候他们的家人。这好像是非常必要的。
“我不知道原来你和玛德琳卢梭还是朋友呢。”她说道。
布兰登想弄清楚她为什么要笑:“你看见她了吗?是她这么说的吗?”
“不是,但我可以从她谈论你的方式中看得出来。”她说道,眼晴睁得大大的。
他还想继续问些什么,可她要走了,他只好作罢,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她道谢。走到便池旁边他站住了,便池太矮了,他必须深深地弯下膝盖才能避免小便溅出来。玛德琳有提到过他?
酒吧里越来越吵,笑声和喊声也越来越大。苏菲就像是地球引力般吸引着人们的目光,顺着她的身影,布兰登看到了查斯兰德斯,此刻他的身体正连带着椅子向面前的圆桌倾斜过去,似乎想伸手够到苏菲,整个人都快趴到桌子上了。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微笑着,露出大白牙—像他这样吸了这么多年的烟还能有这么白的牙齿,真是不容易啊。布兰登注意到,又有四个男人的目光被苏菲吸引了过去,他们的眼睛紧
① 降神会(Séance-style),是一种和死者沟通的尝试。
盯着苏菲那光裸的、挑着高跟鞋来回晃悠的脚,脸上露出痴迷的表情。
等布兰登回到座位上时,刚上来的那一大罐冒着泡沫的啤酒,又快被消灭掉了。他真想现在就回家去,到他的爱犬身边,好好睡上一觉。可他还是逼着自己再试一次,学习其他人彼此斗嘴时所用到的词语及隐藏的意思。
“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去怪罪汇率或是边界线,可在我看来,他们还得发挥点想象力才行。”麦克阿弗蒂说道,“比如昨天我就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天才的点子。我非常愿意和大家说说。”布兰登努力体会麦克阿弗蒂的用词以及他吸引别人注意力的方式,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大家都看到边境酒屋那位新来的调酒师了吧—大概还带着孩子吧?嗯,昨天我从那里路过的时候,她正在喂奶,这种情景不会对我有什么特别的触动。不是说我假正经,但是我平时所做的春梦里没有这个。当然,这也不是我要说的重点。但我要说的是,这一次我是突然发自内心地渴望来一杯母乳拿铁咖啡。懂了吗?”
布兰登试图应景地发出几声哼哼的笑声,跟上大家的反应,却发现迪昂白了一下眼睛,而周围其他桌上的人都突然停止了交谈。“如果她用吸奶器吸乳头—迪昂,原谅我这么说 啊—把奶吸到他们煮咖啡的金属罐里,再把它煮到冒出到泡沫。哇塞!”他使劲晃着上半身,“然后再把奶倒入蒸馏咖啡里面,把拿铁递给你,拿着你给的十元小费,麻利地放到她的围裙里,瞧!善于利用?当然不是。哗众取宠?显然如此。说实话,有什么能比这样更吸引一个注重健康又喜欢大胸的加拿大商人呢?”
塔利警员咬着下唇,坎菲尔德大笑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话来:“算了吧,迪昂。你不得不承认这个笑话确实挺有趣的。”其他人或贼笑或傻笑着,等迪昂发话,她却不着边际地把脸庞上的短发拢到耳后去作为回应。
“我喝醉了,”她说道,“而且我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到这个后,他们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塔利笑到最后还打了一个嗝,然后又地笑着说抱歉。迪昂紧跟着打了一个更大的嗝。布兰登希望他们赶紧换一个话题,这样他就可以免受诘问并从这个话题中摆脱出来了。可是大家谁都不说话。
“谢谢大家。”布兰登说着站了起来,感觉眼前的屋子有一点旋转。他起身的时候有几道闪光灯掠过,吓了他一跳,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苏菲的相机。
“你要去哪里啊?”塔利问道。
“让他去休息一下吧。”麦克阿弗蒂边说边喝着小玻璃杯里盛的波特酒,“做个英雄很累的。我没说错吧,迪昂?”
“我和你一起出去吧。”迪昂说着,朝自己的空杯子内投了一个十元硬币,无视麦克阿弗蒂的哼哼声和塔利的笑。她悠闲地走在布兰登的前面,和他一起踏入如洗的夜色之中。
“他们只是嫉妒你罢了。”她边说边往她的车走去,然后又回过头来,抓住他的臂弯,“你今天做得非常好。说真的,很多人都无法像你这样自己把三个人都逮捕回来,大多数学员估计都会把事情搞砸。你做得很好。”
好吗?布兰登怎么也忘不掉那两个年轻的走私贩见到他时的恐惧模样。这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他注意到警车后座上还被留下了臊臭无比的小便。
布兰登注意到她还在抓着自己的臂弯:“你的女儿还好吧?”
“我下班之后都要照顾她。”她上前跨了一步,转过身来面对他,“我带她去看了麦克阿弗蒂推荐的一个来自柏林翰①1的医生。你根本无法想象他有多浑蛋。”
“你的脊椎还直吗?”布兰登问道。
① 柏林翰,位于美国华盛顿州北部。
她轻笑一声,说:“这又是听谁说的?事实上,上次检查的时候,发现它向右弯曲了二十一度—可是二十年了,还没有谁注意到过我这个毛病,或者说至少我还没有听谁提起过。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她倾斜着肩膀,丢给他一个狂热的表情,“现在你知道我并不完美了吧。”
“如果地球不是斜着的,我们就不会有四个季节了。”布兰登说道,开心地发现可以有一个场合用到母亲说过的话了。
迪昂微微笑着,然后抬头看着星星。“你可以跟我去我家,”她说道,“如果你不嫌开车回你家太麻烦的话。”
微弱的灯光下,布兰登没有看到她那张通红的脸:“我家也很近的,不是吗?”